东北方言“搁”的语法化分析

杨春宇 薄立娜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大连 116033）

近些年来，随着各种语法理论的兴起，更多学者将研究重点放在引入新兴理论研究介词虚化的动因及发展路径上。本文将以语法化理论为基础，以东北方言词“搁”为研究对象，分析其词性用法，探究其语法化的动因、条件及演变过程。

一、东北方言“搁”的语法化分析

（一）实义动词。东北方言中，动词“搁”的读音有三，分别为[kɣ55][kau55][kau35]，一般情况下文读[kɣ55]。词汇意义为“某人有意将某物放到某处”。因为“搁”具有放置义，具有[动作]、[自主]、[置放]等三个语义特征，因此除“施事”“受事”外，“位事”也是“搁”语义成分中的必要组成部分。故含动词“搁”的最小句法结构应为“N施+搁+N受+N处”，但在实际语用时，“N受”经常因为语境对其的可推导性作用而被省略，出现“N施+搁+N处”的句式结构。随着该省略句式的发展，“搁”与“N处”两个成分间的联系愈加紧密，并发展为在两个成分间加入个别方位介词来凸显位事的句式，之后又演变出可后加其他动词的连动句。

A.搁+在/到+N处。如：

(1)小王翻了个身，把手搁在小李的肚子上。

这里的动词“搁”，具有“放置”义，后接“（在）……上/下”等介词短语，作句子的谓语。此句式中的“搁”具备[动作]、[自主]、[置放]等三个语义特征，是纯粹的放置类动词。

B.搁+在/到+N处+V（连动句式）。如：

(2)他把那金子拿了起来，搁在手里掂了掂。

在此连动句中的动词“搁”仍有“放置”义，但其在句法结构上，与后面的“在……里/下”等介词短语的关系更为密切，共同表示“V”的动作处所。此时“在”“到”等介词的方位意义已经逐渐附加给了“搁”，“搁”已经有可直接后加狭义处所名词的发展趋势。

C.搁+N处+V（连动句式）。如：

(3)你搁秤上量一量这足斤吗？

此时连动句式中“在”“到”等介词已省略消失，“搁”虽然仍是动词，但在句法上已与“N处”结合构成动宾结构，语义上也弱化了“放置”义，引申为动词性较弱的“放在”义。随着“搁”连动句式的发展，“在”等介词虽在句式中消失，但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语音残留，使口语中的发音[kau55]在某些语境下音变为[kau35]，出现异读情况。

（二）虚化介词。

1.搁1——处所介词。最晚于19世纪初，“搁”已产生处所介词用法，表示动作所在或经过的路径，相当于“从”或“在”，读音为[kɣ214]。因其声调为上声，在与“哪”等同为上声的词连用时，常需音变为[kɣ35]音。因为如“搁哪”等词的应用频次极高，因此[kɣ35]音的应用范围逐渐扩大，形成了[kɣ214][kɣ35]异读的情况。

A.介引动作发生的处所。东北方言中，介词“搁”可后接宾语，表动作发生的处所，译为“在”。如：

(4)搁家我就说出去别乱说话，就是不听。

介词“搁”介引动作发生的处所宾语时，并没有具体、抽象的限制，与处所宾语构成的短语结构能作状语，不能作补语，且没有位置限制。

B.介引动作开始的处所。东北方言中，介词“搁”可译为“从”，后接宾语，表动作开始的处所。如：

(5)搁这到车站得走半个小时。

从语义特征来看，“搁”介引的处所宾语也可带具体、抽象两类处所名词，能够允许且倾向于用代词作为介词宾语。（5）中“这”作为介词宾语代指“走”这一动作的起点，是具体处所。

C.介引动作经过的处所。东北方言中，介词“搁+处所宾语”还可表示动作经过的处所。如：

(6)搁前面这条路过去左转就是他家了。

此时的“搁”在一定程度上仍可译为“从”，但并非表示动作的起始点，而是表示动作经由的处所。如上述例句所示，“去他家”的起点未必是“前面这条路”，但却是这个动作将会经过的处所。

2.搁2——时间介词。东北方言中，时间介词“搁”共有[kɣ55][kau55]两种读音，一般情况下文读为[kɣ55]，表示动作行为发生的时间。如：

(7)也就是搁在如今，要是在过去，你上哪找这么好的工作去。

(8)这要搁平时，我早就不来了。

(9)搁那以后，他也没来找过我。

“搁”作为时间介词时，可后带如“如今”“平时”之类的时间词语，也可后加代词，如“搁那”；所带宾语多为上下文中可明确推导出的，或对话双方明确知道的具体时间。因此，现代汉语中，“搁”介引时间时，多译为“在”“从”等义。

与处所介词相比，“搁”的时间介词用法相对受限，句子多为非现实句，常与“若是”“要是”等假设连词一同出现，或者处于“过去—现在—将来”对比的虚拟情境中。例如：

(10)这要是搁过去呀，你这么挑食就得饿死。

当前大部分官方辞书、著作中涉及“搁”语法化介词用法较少，但如孙福婷、胡彩敏等学者认为“搁”在当代汉语中的确有用作处所介词和时间介词的倾向，且这种由放置义动词向介词演变的语法化过程是在20世纪后半叶才完成的。[1][2]查阅相关文献资料，“搁”的介词用法虽只零星见于部分辞书中，却并非无迹可寻。如《汉语大词典》曾释义：“搁，介词。表示处所、方向和动作由来。犹在、从、被。”可见“搁”的介词用法并非如今才出现，而是早在19世纪初便已经产生。

3.搁3——工具介词。20世纪上半叶，“搁”衍生出了新的用法——工具介词。在东北方言中，读音为[kau55]，可译为“用”“拿”等义，后接宾语表动作所用的工具。如：

(11)哎呀！就搁这玩意整他。

工具介词“搁”后的宾语均为具体名词，可译为“用这玩意整”，“搁”后的宾语均为后面动词的工具对象。

4.搁4——对象介词。东北方言中，“搁”还可以介引施事，即“搁”作为对象介词，后接动作或行为的发出者，读音为[kγ55]。如：

(12)一会儿，是不是得搁人讲话啊？

“讲话”这个动作的发出者是“人”此时“搁”后的成分为句中动作的发出者，故要求有[生命]等语义特征，所以均为有生命的具体名词，或者是指代具体名词的代词。

二、东北方言“搁”的语法化路径

（一）放置义动词—处所介词。“搁”最初为表放置义的动词，“放，～桌子上”。一来放置义动词中必有的语义成分之一为位事，二来位事与处所义联系紧密，所以放置义动词语法化为处所介词极为普遍。例如“在”由存在动词演化为处所动词，同理可知，处置义动词“搁”也可能因重新分语义而语法化为处所介词。

（二）处所介词—时间介词。从词义产生时间来看，“搁”的处所介词用法要先于时间介词用法。从语义概念来看，处所介词所代表的“空间概念”与时间介词所代表“时间概念”本就有隐喻联系，即时间可视为抽象的处所。现代汉语中，如“在”这一类既能介引空间，又能介引时间的介词不在少数，可知空间与时间的隐喻关系已是普遍共识。故我们认为，处所介词“搁”在发展中逐渐衍生出时间介词用法。[3]

（三）处所介词—工具介词。“搁”的工具介词用法虽然不来自于其放置义动词的语义成分，但与时间介词用法一样，它与处所介词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种词义演变过程与介词功能扩展有关。例如英语中“in”既可以表时间，又可以表所凭借的工具。由此可知，在语言学系中，这种处所介词与工具介词的演化有着类型学上的共性。

（四）处所介词—对象介词。处所介词演化为对象介词的方式，与其演化为时间介词的方式大体一致，都是通过隐喻完成的，即将动作所涉及的对象理解为抽象处所。一是对象介词用法的产生的确是在处所介词用法成熟之后。二是近代汉语中，还有其他能介引处所、时间、对象三类宾语的介词，如介词“向”。[4]既然词性发展路径有共性，那么对象介词与处所介词间的发展关系就绝非偶然，因此我们认为“搁”的对象介词用法衍生于处所介词用法。

三、东北方言“搁”的语法化条件

（一）语义条件。

1.语义相宜。位事是放置义动词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以“搁”天然具有从放置义动词虚化为处所介词的语义相宜性。正是这种语义相宜性，实现了放置义动词向处所介词在认知领域的转移。因为可以将时间、工具、对象视为抽象处所，所以从处所介词衍生出时间、工具、对象等介词用法也就有理可循。

2.语义泛化。早期“搁”作为放置义动词，其受事均为实体事物，位事均为客观存在的处所名词。但随着句式的发展，受事位置不再局限于实体事物名称，可以是“事、话、我、态度”等非实体事物，而放置的处所“眼里、心里、一个国家里”也不再具有客观性。“搁”与前后成分间的语义搭配范围扩大，证明随着句式的发展，其作为动词的实义正在被弱化，从而使介词用法的出现成为可能。

3.语义感染。线性序列中词语的组合容易出现感染现象，这种感染现象在实词和虚词中都较为常见。“搁”的语法化也离不开感染的作用。早期“搁”与介词“在”搭配使用频率极高，因此逐渐被介词“在”的语义感染，衍生出处所、时间等多种介词用法。

（二）句法条件。句式发展是促发词性演变的条件之一，连动句是更是语法化的温床。与普通话中“搁”常单独作为动词使用的用法不同，东北方言中“搁”常用在连动句式中，且多是作为第一个动词。依据普遍重音原则及焦点理论可知，语言中句子重心往往在后。例如“搁+在/到+N处+V”中，“搁”虽仍是表放置义的动词，但句中的重点在“V”上。随着句式的发展，“在”“到”等介词逐渐消失，“搁”与“N处”联系紧密，构成动宾结构，这更弱化了“搁”的动词义，直至引申为“放在”等动词性极弱的词义，使得“搁”有语法化为介词的趋势。之后因其在句式中常与“在”“到”等介词结合使用，更使“搁”彻底发生语法化演变。

（三）语用条件。“搁”在东北方言中常作为口语词使用，在书面语中较少使用，口语中高频使用的词语，很容易发生语法化，且语法化后使用频率更高。频率效应对东北方言“搁”的语法化作用不容小觑。

结语

“搁”在东北方言中使用十分频繁，口语色彩浓厚，它本为放置义动词，但随着其语法化演变，词义逐渐虚化，逐渐衍生出处所、时间、工具、对象等介词用法。其处所介词来源于放置义用法的重新分析，而表时间、工具、对象的用法皆是由处所介词用法隐喻扩展而来。“搁”的语法化条件主要有三个，一为语义上，语义相宜、语义泛化、语义感染为其提供可能条件，二为句法上，连动句式为其词义虚化提供促发因素，三为语用上，口语中的高频使用为其提供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