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叙事的“螺旋式的进步”
——论卞之琳小说《一元银币》

2021-02-13 09:45刘永雍曲竟玮
绥化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店主人卞之琳银币

刘永雍 曲竟玮

(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 黑龙江牡丹江 157011)

卞之琳的小说创作数量并不算多,其中延安之行及以后一段时期完成的小说常被评论家以“战时小说”名之。《一元银币》延续了作者的抗战主题,在叙事方面呈现出更为成熟的姿态,以进步者的角色提高了卞之琳抗战小说的艺术价值。

一、提喻的精炼——选“点”反映战时乱象

提喻的概念首先是属于修辞学的,它被用来命名那些以局部代替整体的修辞手法。在小说创作中,作家可以通过提喻的思维方式将一个宏观且抽象的命题具象化,从而实现以点代面或是以小喻大的效果。

这种提喻的方式在小说《一元银币》中得到了继承:第一次提取,卞之琳在战时的种种乱象中提取出了混乱的货币制度。当时全国各地由不同的武装力量控制,统一的货币制度被打破,催生出一大批如“上党票”“四省银行票”“准备票”等等不同种类的货币。第二次提取,在货币制度混乱的背景下,卞之琳提取出了烧饼铺的买卖交易。作为小生产者,烧饼铺老板每天都要与客人进行货币结算,因此对货币品种极为敏感。借由烧饼铺老板对货币与时局的言说,读者能够感受到背后隐藏的货币制度的混乱。第三次提取,是在烧饼铺老板经手的货币中提取出一元银币。其中,一元银币本属于老先生,被日军掠夺后机缘巧合下又到了烧饼铺老板手中,成为了烧饼铺老板与老先生的连接点。经过这三次提取,“战时乱象”被最终落实到了“一元银币”之上。

“螺旋式的进步”对作品与作品之间的关系提出了要求,后者既要对前者有所继承,又有所超越。就小说《一元银币》而言,提喻的方式既是对小说《石门阵》的继承,又是对小说《石门阵》的超越。“石门阵”背后是王木匠保家卫国的情感,而“一元银币”背后则是混乱的货币制度。通过对比二者可以发现,从“石门阵”到“一元银币”,卞之琳的提喻目标已从情感性内容转向社会性内容,而这种转变与卞之琳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小说《一元银币》创作于西南大后方,地理上的转移使得延安氛围对卞之琳的影响逐步减弱,充满乐观性与鼓动性的情绪慢慢消褪。取而代之的是正视社会问题,并且加以更加深入的观察与思考。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作家茅盾的《子夜》从经济角度反映社会问题,开创了“社会剖析小说”的模式,而卞之琳的《一元银币》同样是从经济角度入手,以混乱的货币制度反映战时乱象,与小说《子夜》有异曲同工之处。在这一点上,小说《石门阵》中反映的乐观积极的感情就略显单薄。由此可见,《石门阵》与《一元银币》之间的确存在着“螺旋式的进步”的关系,回到大后方后,卞之琳的提喻技巧显得愈发精炼。

二、戏剧性的深化——对话与动作的双重讽刺

卞之琳拥有诗人、小说家、翻译家等等身份,虽说其中并没有“戏剧家”,也的确没有创作过任何戏剧作品,然而却不能忽略戏剧对卞之琳创作的重要影响。最为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与闻一多《天安门》齐名的《酸梅汤》一诗。通过新诗戏剧化的手法,卞之琳实践着艾略特“非个人化”的诗歌理论,将诗人本体藏进闺阁之中。对戏剧的借鉴与融合同样延续到了卞之琳的小说创作中,在小说《红裤子》与《一元银币》中皆有所体现。当然,戏剧与小说不同,它服务于舞台,其艺术表现主要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与动作这两部分完成。英国的阿契尔曾经说到:“戏剧是一种激变的艺术,就像小说是一种渐变的艺术一样。”[1]诚然,与小说相比,戏剧有着更为严格的限制,要不断通过对话与动作推动情节发展,以此产生戏剧性效果。因此,小说对戏剧的吸收就主要体现在对话与动作之上,对它们进行考察,便能够理清小说中戏剧性的具体情况。

小说《一元银币》中,卞之琳同样借鉴戏剧的创作方式。其一,是书写一连串富含戏剧性的动作。小说开头就有一段:“店主人把角票收下,右手拿着朝左手指尖上一弹,随即转身向后一扬,像一个变戏法人展示他刚造成的奇迹给全场的观众看似的,说着‘不坏’。”[2](P217)对于一个店主人来说,卖出货物收下客人付的钱属于正常流程,本应该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然而卞之琳却将其放大夸张,以至于使得店主人竟像一个变戏法人。这样一连串戏剧性的动作由此获得了讽刺性,它讽刺了反常现象背后混乱的货币制度,指向了“社会乱象”下默默承受的百姓。除了店主人的动作,客人的动作也成为卞之琳书写的对象之一。在谈到皇协军的丑态时,客人们“眉开眼笑”;当店主人拿出一大堆不同种类的钞票时,客人们“无言相对”。客人们的动作表露出了卞之琳的思想倾向,从侧面增加了讽刺性的意味。其二,是书写富含戏剧性的对话。在与店主人谈到皇协军时,客人讲述了一段回忆,提到皇协军在他身上搜到了“上党票”,把这些钞票往地上扔,说“这种票子能用的!该枪毙!滚!”却转头把地上的钞票捡起来塞进了口袋。这种言行不一致的写法几乎是小说《红裤子》的翻版,它讽刺性极强,揭露与嘲弄了皇协军虚伪、贪财、欺凌百姓的丑恶嘴脸。此外,卞之琳还在对话中大量运用反语。例如在谈到魏海水这一叛徒时,店主人说他“中奖了”,客人们便纷纷心领神会,猜到他没有好下场。将“倒霉了”说成“中奖了”,卞之琳借店主人之口讽刺了两面三刀的叛徒人物,其讽刺性毋庸置疑。

虽说小说《红裤子》与《一元银币》都体现了卞之琳将小说戏剧化的倾向,然而二者之间还是有差异之处需要厘清。小说《红裤子》的戏剧化,其主要特点就是对话简短,动作朴实,人物与情节都显得清晰明了。像“换裤子”这样的情节,确实很接地气,是写给普通百姓看的小说。因此,它应当被理解为是卞之琳实现通俗化与大众化的途径。就这一点而言,其与赵树理的部分小说相类似,例如写了大量对话与动作的《催粮差》,赵树理显然也是将小说进行了戏剧化的处理,以实现通俗化、大众化的目的。而对小说《一元银币》而言,戏剧性得到了深化。卞之琳在对小说进行戏剧化的同时掺入了极强的讽刺性。加强讽刺性无疑成为了一个信号,它表明了卞之琳逐渐开始冷静地对待延安氛围,试图重新回归到审美的、非意识形态的支配之下。因此,从戏剧性的角度而言,小说《红裤子》与《一元硬币》之间存在着“螺旋式的进步”的关系。

三、线性结构的调整——回溯与穿插多个时空场景

小说是叙事的艺术,其叙事过程必然会产生一定的叙事结构。对此,杨义曾经说道:“一篇叙事作品的结构,由于它以复杂的形态组合着多种叙事部分或叙事单元,因而它往往是这篇作品的最大的隐义之所在。”[3]杨义高度肯定了叙事结构的重要性,而解读叙事结构也的确成为了文本分析的一大命题。从这一角度切入卞之琳的小说,可以发现从《石门阵》《红裤子》到《一元银币》,叙事结构发生了某些变化。

小说《石门阵》与《红裤子》总体上遵循着线性的叙事结构。在线性的叙事结构中,情节按照具有应果关系的逻辑顺序,依靠一条主线层层推进发展。就小说《石门阵》而言,可以用以下的线性顺序概括:集会讲石门阵→假想摆石门阵→散会。同样的,小说《红裤子》可以用以下的线性顺序概括:家中换上红裤子→寻求支援打退汉奸→根据地换下红裤子。在这两篇小说中,单条主线贯穿了全文,情节的推进发展都有因有果。此外,线性的叙事结构还对叙事时间有所限制。梳理这两篇小说中的时间,《石门阵》的故事从“吃了晚饭”开始,到“在月光里走回家”结束,集中在一个晚上,而《红裤子》从“一个下午”关小双回家开始,到第二天夜晚关小双找到自己老婆结束,集中在一天一夜里。其中,叙事时间统统按照自然时间的顺序流动,只有快进与跳进,没有出现任何的逆向或闪回。这种线性结构的优势之处在于清晰明了,不会给读者带来任何结构上的阅读障碍,其不足之处也很明显,那就是由于太过简单以至于读者的审美过程结束地太快。现如今,西方现代主义以及后现代主义等等文学思潮势头正盛,受其影响的学者难免会看轻这种老旧传统的线性结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卞之琳的抗战小说会被指责过于粗糙,艺术价值不高。

然而在小说《一元银币》中,卞之琳已经自发地调整了线性的叙事结构。首先,这种调整直观地体现在了形式上——小说《一元银币》被分为了四个章节,而小说《石门阵》与《红裤子》都未被分章。在结束第一章节时,卞之琳写道:“‘噢!’‘老先生’不觉叫出了一声,仿佛这一声‘当’就是一元银币恰好打在了他的心上。”[2](P221)紧接着,卞之琳就在第二章节笔锋一转,开始写“老先生”的过往经历。而在第三章节,卞之琳又通过一元银币“当”的声音将时空场景拉回了烧饼铺子。就这几个章节之间的关系而言,第一、三、四章节遵循着线性结构而发展,无论是从时间还是地点上来看,都具有一定的连续性。而第二个章节的存在就显得与众不同:它回溯了“老先生”的过去,从时空场景上来说,讲的是在过去时间、不同地点发生的事情。因此,叙事时间就不再按照自然时间的顺序流动,而是出现了回退。与之相对应的,在情节的主线外,多出了一条“老先生”的支线。此外,除了“老先生”这一条大的支线外,卞之琳还通过回溯店主人与其他客人的记忆,制造出一条条小的支线穿插在主线中。显然,回溯与穿插多个主线之外的时空场景,这种方法成为了卞之琳调整线性结构的选择。它既保留了线性结构的清晰性,又通过对线性结构的几次打断而延长了读者的审美过程,从而提高了小说的艺术价值。自然,这种线性结构的调整是卞之琳不断提高小说创作水平的表现,体现出了作品之间“螺旋式的进步”的关系。

通过分析提喻的精炼、戏剧性的深化、线性结构的调整这三点,可以发现卞之琳在创作小说《一元银币》时,继承了小说《石门阵》《红裤子》中的某些质素,并且完成了对它们的超越,也即“螺旋式的进步”。就卞之琳全部的小说创作而言,小说《一元银币》并不是其创作的句号,后续还有长篇小说《山山水水》。如包中华所言:“从‘延安小说’创作开始直到《山山水水》付之一炬,可见卞之琳延安行后的一种精神发展轨迹。”[4]转入延安,再转移到西南大后方,这样的经历隐蔽地埋藏在卞之琳的文学作品之中,在对作品进行比较时才得以浮出水面。其中,小说《一元银币》具有过渡的性质,体现出了卞之琳尝试提升抗战叙事水平的努力,这一点不应被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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