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马勒的回归

2021-03-03 05:08刘雪枫
北京纪事 2021年2期
关键词:丁克马勒指挥家

刘雪枫

随着国家大剧院的运作系统渐入佳境,我终于可以全心全意地去盼望我所向往的音乐会如期而至。为什么这样说?难道我还可以三心二意地去等待一场音乐会?个中滋味说来话长,总之,一场音乐会是否如人所愿般精彩甚至完美,取决于多种因素,并不是仅凭“名家名团名曲”就能简单保证的。

已经很久没有以如此迫不及待的心情盼望即将来临的交响音乐会了。无论是指挥家伯纳德·海丁克还是芝加哥交响乐团,二月的访华演出都是他们的“第一次”。这甚至可以算作“最后的期待”,海丁克之后还有谁?科林·戴维斯或阿巴多和布莱兹?芝加哥交响之后呢?超一流乐团恐怕只剩下莱比锡格万德豪斯未能履及中国大陆了。

在我的“未来期待”计划中,伯纳德·海丁克和芝加哥交响乐团恰好排在指挥和乐团的最前列。直到去年快年底的时候,我还不敢想象两者会联袂前来,尽管我在第一时间就知道海丁克同意出任过渡性质的芝加哥交响乐团首席指挥,与另一位我极为推崇的作曲家、指挥家皮埃尔·布莱兹共同完成里卡多·穆蒂2010年上任音乐总监之前的“保姆”工作,但是我根本不敢奢望能够在北京或者上海现场感受这种堪称超级豪华的“强强组合”。海丁克之所以不接受“音乐总监”职务而只做过渡期的首席指挥,其主要原因便是不喜欢做越洋旅行。正像另一位年及耄耋之年的指挥大师科林·戴维斯,一次次与北京上海失之交臂,竟然都是因为身体不堪长途旅行的原因。

索尔蒂之后,我们没有等来巴伦波伊姆统帅的芝加哥交响,这未必不是好事,因为他们并非“天作之合”,默契程度及风格识别系统远不能与索尔蒂世代相提并论。但是年近八旬的海丁克却有将芝加哥交响点石成金的本事,因为他的功力早已臻入化境。最近几年作为客席指挥,无论是指挥德累斯顿国家乐团还是伦敦交响乐团,都呈现出富于历史文献价值的音乐瞬间,可以说他的每一场音乐会都足以载入史册,留下堪称完美经典的诠释版本。

尽管我已经在欧洲现场聆听过两次海丁克的音乐会,还和他有过短暂的交流,但是我对他来中国的期盼竟然超过从未谋面的克劳迪奥·阿巴多,其原因即在于海丁克录制的大量唱片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记。我想每一位似我这般苦苦巴望海丁克到来的爱乐者,都是20多年来海丁克唱片或磁带的受益者。说一句毫不夸张的话,海丁克在PHILIPS时代的大量唱片竟然少有败笔,他无疑是我们时代罕见的全能型指挥大师。最近10年,海丁克的艺术境界有了令人惊异的飞跃,足以比肩史上最伟大的指挥大师,无论是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交响曲,还是德国和意大利风格的歌剧,海丁克都为现场聆听者及唱片收藏者提供了不可替代的权威而崭新的诠释。

海丁克的“全能性”不独表现在对音乐会曲目的“天量”占有,同时还在于他对不同乐团风格的开发与重塑。仅以德累斯顿国家乐团及波士顿交响乐团为例,他竟使前者在演奏理查·施特劳斯《阿尔卑斯山交响曲》时重新恢复黄金年代的“鲁道夫·肯佩之声”,这种声音早已存放他记忆中多年,从而使有朝一日指挥德累斯顿国家乐团成为他的梦想。令人惊奇的是,年逾七旬的海丁克在第一次指挥该乐团时,完全摆脱了年龄的羁绊,他的理查·施特劳斯电光石火,生气勃勃,处处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对于伟大的指挥家来说,80岁已算高龄,但是海丁克的音乐丝毫未现老态,更无半点能量衰减的迹象。他在乐队面前,总是牢牢控制了局面,在音乐进行过程中没有松懈,没有无谓的流连,单纯而富变化的节奏构成秀美的骨架,毫无俗艳之感的声音一旦发出,竟然蕴含滔滔不绝的内在力量,这种深沉的力量竟然被呈现得如此年轻!如此清新蓬勃!这就是新时期的海丁克!《阿尔卑斯山交响曲》在登山与返回的途中始终保持旺盛的精力和昂扬的神情,历史悠久的德累斯顿国家乐团在鲁道夫·肯佩之后重新焕发全盛时期的“理查·施特劳斯之声”,堪称一次罕见的奇迹。

众所周知,波士顿交响乐团是典型法國风格的乐团,这一点在夏尔·明希和小泽征尔手里从未改变过。但是作为首席客座指挥的海丁克却在勃拉姆斯交响曲全集录音里,让乐团发出纯正的德国声音,浩瀚的布局与清晰的层次并重,浓郁的诗意与丰满的情愫扑面而来,节奏的弹性和微妙的平衡虽看似不经意,一旦引起注意无不“叹”为闻止。这大概是十几年前评价最高的勃拉姆斯交响曲新录音。

海丁克早在30多年前便奠定他作为马勒和布鲁克纳演绎权威的地位,他甚至是第一位在录音棚完成全部马勒交响乐作品录音的指挥家。海丁克的早期马勒有“标准化”的称谓,所谓“标准”则大多指的是他从不滥用激情,从不肆意发挥或趋向个人化。

他的马勒境界其实随着年龄及阅历的增加,已经日新月异,“与时俱进”。海丁克壮年时期的马勒和布鲁克纳是与阿姆斯特丹音乐厅乐团共同完成的,那是被誉为“官方钦定”的版本。来自荷兰贝努姆传统的布鲁克纳显然在极力避免色彩的渲染和音势的层层叠叠地加量,所以海丁克的第七交响曲像贝努姆一样骨相清奇,清雅无华,严谨而富秩序感的结构之上飘浮着淡淡的哀伤。特别是常常可以嗅到死亡气息的第二乐章,海丁克既不沉溺于悲痛,又隐隐传递出魂魄无所归依的失落与惆怅。在PHILIPS录音风格给予海丁克的音响织体里,原本浑厚沉重的段落总能透出轻灵而缥缈的意味,这是来自无欲无求情怀的一种本能流露,是诠释布鲁克纳必要的但绝不常见的“解药”。

海丁克解读的马勒显然并未得到荷兰另一位传奇指挥家门格尔伯格的“真传”,他本人在经历过数个演绎录音阶段之后,如今已经达到超凡脱俗的境界。记得两年多以前我在维也纳金色大厅聆赏过他指挥阿姆斯特丹音乐厅演奏的马勒第四交响曲,竟发现与此前听过的四个录音全无一点雷同。我深感马勒交响曲在海丁克心中已然形成独立的宇宙,他可以自行掀起风暴,也可以自动平息。这次来华演出的第六交响曲是我目前最喜爱的马勒交响曲,海丁克又该掀起一场什么级数的风暴呢?那“悲剧”的突如其来和“天堂门口的徘徊”,又该激起怎样的想象和期待?

他去年履新芝加哥交响乐团的马勒第三及第六交响曲以乐团自身品牌的SACD问世后,评论界给出的赞誉竟然一边倒。难道在2004年阿巴多指挥柏林爱乐的马勒第六之后,境界的突破如此迅速?不过如果我们有机会听到1990年代海丁克指挥柏林爱乐的马勒,以及最近几年指挥伦敦交响乐团的贝多芬,对海丁克的“新作”该不会有任何怀疑。马勒如此,布鲁克纳亦然。海丁克在近十年指挥维也纳爱乐乐团录制的第三、第五和第八交响曲都有个性彰显、豁然开朗的意境。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一位指挥大师和交响乐团在访华演出中如此慷慨,将他们的看家本事和最新境界展现出来。当下的海丁克基本不去开拓新的曲目,而只在他擅长的领域继续书写令人不断吃惊及兴奋的崭新见解。马勒和布鲁克纳,无论对海丁克还是芝加哥交响乐团,都是毋庸置疑的底蕴和传统,相信熟悉索尔蒂和巴伦波伊姆指挥风格的爱乐者,应当能够品味出海丁克—芝加哥的个中三昧。

我的期待显然也包括了音乐会曲目单上海顿的第101交响曲,不仅因为今年是海顿逝世200周年,而是当我对海丁克的造诣由衷折服之际,多么想听听他的海顿和莫扎特啊!伟大指挥家的回归之旅是那样相似!他们晚年的海顿与莫扎特从未令人失望过,同样迈入“伟大”之列的海丁克岂可幸免!饶有兴味而又能引发想象的是,海顿的这首高雅精练的交响曲被排在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之前,相隔将近百年的奏鸣曲式对话能够有“同步性”被海丁克发现吗?

我在正指挥马勒第六交响曲的伯纳德·海丁克身上看到了伟大的威廉·富特文格勒的影子,当他用微妙的动作甚至表情带动起如迷雾一般散开的行板主题时,我竟能感觉到富特文格勒的魂魄在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的穹顶盘桓。我知道富特文格勒是不指挥马勒交响曲的,因为在他保守的观念里,马勒太时髦太具有爆炸性和燃烧性了。在歐洲普遍拒绝马勒的年代,马勒在北美大陆复活,列奥纳德·伯恩斯坦和乔治·索尔蒂共同赋予马勒更时髦更开放的状貌,使纽约爱乐和芝加哥交响成为当代诠释马勒的重镇。被誉为马勒“标准化”的荷兰指挥家海丁克虽然年龄较轻,却是继承了马勒“同时代人”威廉·门格尔贝格的衣钵。如今年及八旬的他,在风格刚猛的芝加哥交响乐团面前极具权威性地行使了大法师的权力,他用马勒的悲戚身影点燃了空气,用命运的重槌引爆了心情的郁结,芝加哥交响的铜管声部连成一气突破了厅堂声效的局限,木管声部则像被蒙上美丽的丝缎,无论从哪里传出都是一个整体。弦乐无论呈现出怎样的运弓方向,都是大开大阖的气象,如瀑布如疾风如神谕叩门。在中国的音乐厅里,从未有过这般掀起惊涛骇浪的马勒!从未有过如此感人至深、情景交融的马勒!中国的几代马勒迷在这个晚上咸集一处,经受一次迟来的祭典,一次音乐狂风暴雨的洗礼。

当演奏马勒第六交响曲越来越成为当今乐坛重要的“音乐事件”之时,海丁克将一年前履新芝加哥交响乐团所创造的奇迹移师北京,并慷慨地释放出全部能量。这是充满稳定感却又能产生巨大感染力的马勒,它从时尚回归传统,在朴素的情感宣泄及动人心魄的平衡音响中取得自然的复位。这分明是老派的手法,是在指挥台上消失将近半个世纪的身形,它在澎湃的音乐洪流中显得那样孤独、那样清高,却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当最后的拨弦使一切归于寂静的时候,遁入自然的马勒绽开的竟是满足的微笑。意味深长的结局,当世除了海丁克还有谁能够表现得如此无迹可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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