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小看了文科

2021-03-08 02:53韩石山
文学自由谈 2021年4期
关键词:文科

□韩石山

感谢主持人的介绍,只是我要说,那全是过眼烟云。现在我的真实的身份是一个退休十二年的老人,在北京住着,跟老伴儿一起照看孙子。若说还有什么要我补充的,只有两点:我曾是个中学语文教师,教过十几年的书;再就是,更早之前,我是一个优秀中学的也还算是优秀的中学生。这个中学是我们省运城的康杰中学,1962年到1965年,我在那儿上的高中。说我是一个也还算优秀的中学生,证据是1965年高考时,外语考试,我们学的是俄语,我考了99分。我看见底下有同学撇嘴了:这么低呀!你要知道,我们那时是百分制,你们现在是150分制,合下来是多少?一分顶一点五分,我这个99分就是148.5分。希望你们高考时,外语都能得这么个“低”分。好了,不多说了,开讲吧。

我讲的题目是《不要小看了文科》。你们听了会起疑,该不是鼓励我们高考报文科院校吧?有这个意思,但不全是这个意思,或者说主要的不是这个意思;相反的,我还想强调一下,学理科的同学也不要小看了文科。

这些年,社会上常有人说起的“钱学森之问”,是怎么回事呢?这事与温家宝总理有关。逢年过节,国家领导人多半会亲自登门慰问一些上了年纪的科学家、老教授。2005年八一建军节前夕,时任总理温家宝看望钱学森(钱有军职)时,钱对温说:这么多年培养的学生,还没有哪一个的学术成就,能跟民国时期培养的大师相比。又说,为什么我们的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

这就是“钱学森之问”。有对钱先生了解的人说,这个问题的答案,钱先生是清清楚楚的,只是不好明说,就当个问题提了出来。钱先生不好明说的,我们也不好明说。这总是个问题。有不好明说的,也有可以明说的。好多人都想在可以明说这个层面上,试图回答这个问题,比如,有的说大学学科分得太细,有的说研究机构缺乏竞争机制。我看了,觉得都有些道理,但都没说到“相”上——这是晋南土话,意思是都没说到关键处、要害处。要害处是什么呢?就是当今的科研人员,文科不行;不是上大学时文科不行,是从小文科就不行,至少中学时期文科功课不行。文科不行,跟科学研究有什么关系呢?文科不行,思维训练就不行,学科研究上的感悟力就不行。感悟力不行,只能做机械性的事务,难以有研究上的突破,更别提发明创造了。

有人可能不以为然。我们先放下这个话题,说点别的。数学课上,老师多半会提到世界上尚未破解的数学难题,会讲到哥德巴赫猜想。在北京写这个讲稿的时候,我查了,还有十个数学难题没有破解。第一个是科拉兹猜想,第二个就是哥德巴赫猜想,第三个是孪生素数猜想,第四个是黎曼猜想,第五个是贝赫和斯维纳通—戴尔猜想。后面还有几个,名字不叫“猜想”,意思也是猜想,比如第六个接吻数问题,听着也是个猜想。注意了没有,为什么这些世界级的数学难题都叫猜想?一说就明白了,因为它们全都是悟出来被认为是正确的,但无法得到实证。实证了就成了定理,也就不叫猜想了。悟是什么?就是想象,也就是说提出这些猜想的数学家,他的想象力是很强的,甚至可说是惊人的。

再说一个也是悟出来的问题,不是数学上的,是艺术上的。我爱写毛笔字,写的不好,就是个喜欢。也不临帖,但愿意探究写字的道理,提按、使转,都想弄个明白。董其昌是明代的大书法家,他有本《悟禅室随笔》,写的是他对书法的理解。其中有一条说:“余学书三十年悟得书法,而不能实证者,在自起自倒、自收自束处耳。过此关,右军父子亦无奈何也。”意思是说,他悟出了这样一种笔法,但无法实证;过了这一关,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俩都拿你没办法。这个悟,也是一种想象的能力,是能想到,得不到实证,也算个书法上的猜想吧。

下面该着回到我们的话题,即为什么说“钱学森之问”得不到解答。中国的科研界没出大师级的人物,原因在于科研人员的文科不行。这里得展开一些,文科、理科只是高考分科的用语,到了大学,也只是学习方向的不同,所谓“术业有专攻”;实际的学科分类,应当是科学和文学。世上的学问,大体来说,也就这么两个方面;哲学该是例外,是学问的学问,也可说是学问的方法,暂且不论。科学是什么,文学是什么,定义多的是,五花八门,各是其是,莫衷一是。我说一个,你们看看有没有道理——科学是探索外部世界的,研讨的对象是物,大的如地球、火星、银河系,小的如分子、原子、质子、粒子,都是物,一旦没了物,就止住了;而物是无穷尽的,它就无穷尽。再说文学,它是探索内部世界的,研究的对象是内心,是思想,是感情。也分大与小,大到驰骋想象,无边无际,“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小到纤发之细、毫粒之微。“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身边衣到无”,多细致;“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这联想又是多么的飘渺。科学跟文学,这样一分就清楚了。研究的对象不同,所使用的方法也就不同。

这上头,也是各说各的,没个一致。前些日子我看一本书,在这上头有个启悟。书叫《现代中国文学史》,写书的是个老先生,叫钱基博,是大学者钱锺书他老爸。有人会说,听说韩老师特别佩服钱锺书,怎么佩服儿子连他老子也佩服起来,特意看老钱先生的书?这里有个小考证,我跟你们说说。我认为钱基博的这本书,后半部分,就是《下编新文学》这一部分,是钱锺书代他老子写的。钱老先生根本不懂英文,而这书里不光引用西方人的话,有的地方(如人名)干脆连英文原文都标了出来。这是我的一个发现,你们出去可不敢这么说,说了人家准说你是胡说八道。我说了不要紧,谁都知道我这个人一向爱胡说八道。这个还到不了“八道”上,只算是“六道”。

不说这个了,只说书里的话语对我的启悟。这话不是作者说的,是他引用的别人的话。说到中西研究学问方法的不同,引用了一个叫裘毓麐的学者的话。这个人是个老牌的留美学生,中西学问都好。裘先生说了一段话,大意是:西方研究科学及一切形质之学者,如积土为山,进一篑,有一篑之功,作一日,得一日之力,论其所得之高下深浅,可以计日课而为之等第也;东方治心性义理之学者,如掘地觅泉,有掘数尺即得水者,有掘数丈始得水者,有掘百数十丈然后得水者,有掘百数十丈而终不得水者,不能以日计,也不能以月计以年计,甚至有功无功也很难说。就大别而言之,有得人一言之启发而大悟者,有勤奋终身而仍未大悟者,有勤奋终身而终不悟者。(《现代中国文学史》第492页,岳麓出版社,1986)这么说,东方治学的方法就是瞎碰了吗?也不是。仍以掘地觅泉来作喻,那些掘地浅而得水多的,有瞎碰的,也有不是瞎碰的。那些不是瞎碰的,凭的是什么呢?凭的是聪慧,凭的是积学——说白了,就是悟的能力。佛法上叫“开悟”,意思是开智悟理。这是一种感应的能力,就是跃过几个层次,而能一下子直抵事理的本源。说白了,这里说的东方治学的方法,近似于文学的方法,其要点不在勤惰,而在颖悟。再进一步说,就是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钱锺书的《围城》,还有他的《谈艺录》,其奥妙在于他思维的力度强,别人思维力达不到的地方,他的思维力达到了,也就为常人所不及。为常人所不及,当然为众人所赏识。一句话,他悟到了,等于做到了。

现在,科学和文学的契合点就找到了。文学是培养感悟能力的,用于文学本身,悟到了就是做到了。科学上悟到了,只是知道往哪儿用力,至于能否做到,那就看你的仪器先进不先进,组织能力强不强。大型计算机出现后,好些数学难题迎刃而解,就是最好的说明。

怎样才能培养起、训练成这种“悟”的能力呢?我觉得旧学里面,诗赋的能力是很重要的。诗赋的能力,一是欣赏背诵,一是自己来得了。自己来得了另说,欣赏背诵,等于潜移默化积久成习,养成一种跳跃式的思维,多方感知,富于联想,标新立异,彰显自己。

“钱学森之问”里,作为对比的是民国时期那一批学者。既是民国时期成名,全国解放时,当在三四十岁,出生当在本世纪初的那一二十年。钱先生就是1911年生人。实际上,成大名的,有的人出生更早,比如当过清华大学物理系主任、有“中国物理学之父”称誉的叶企孙教授,就是1898年生人。他们这一茬人,有两个特点,一是大都身世显赫,出生在诗书之家、名门望族,总之是不穷;再就是从小受的是中国传统教育,先进私塾,再进新学,再出国留学。多年前,我曾写文章赞扬过中国的旧式教育,它的好处是将识字教育、品德教育、经典教育,在一个人的少年时期,也就是记忆力最好的时期,一次性完成,往后只看你的发展如何。这三种教育同时完成,等于给了你一个最好的学业基础,最好的思维训练,剩下的,就看你的天分高低、运气好坏。天分高的,运气好的,想不成大事都不行。

好了,这个话题就说到这儿。下来该着说如何才能提高文科的能力。我不是说考文科的学生如何提高分数,是说你们将来离开中学,走向社会,包括到了高等学府,如何在文科上提升自己,发展自己。这上头,不管你的专业,也不管你将来的职业,我说的是,将文科作为一种自身的修养,是情趣的,也是品质的。

两个字:读书。展开了说,是养成读书的习惯。

读书的好处,说的最透彻的,该是宋朝的真宗皇帝。书中自有什么、自有什么,就是他说的,你们都耳熟能详,我就不絮叨了。过去这几句话常受批判,说宣扬了什么什么,我不这么看。他就是个劝人读书,有什么、有什么,不过是打个比方,意思不外是能满足你最基本也最浅薄的愿望。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山西省图书馆的阅览室让我给写幅字,我就针对这几句话写了一首打油诗,道是:“黄金美女千钟粟,此语从来费踌躇。仔细想来无他意,不过教人多读书。”劝人读书的诗,郑板桥的一首也很好,说他“年年为恨读书累,处处逢人劝读书。试看潘郎善刻竹,胸无万卷待何如”。准备讲稿的时候,我曾翻看手边的几本关于治学方法的书,看能不能找个最简捷的说法。在一个地方看到历史学家钱穆先生有个讲话稿,说的很到位,可谓言简意赅。他说读书的好处是“培养情趣,提高境界”。这八个字,大可玩味。说开了就是快乐地过好每一天,一步一步地往高处走。你看嘛,生活有了情趣,还能不快乐?境界提高了,人也就想着往高处走。这是最通俗的解释,也是最基本的理解。细细品味,还有大意存焉。钱穆老先生,早年只是个中学教师,刻苦用功,文章惊世,才被破格聘为北京大学的史学教授;抗战中饱受流离之苦,大陆鼎革后到了香港,创办新亚书院,艰苦备尝;晚年在台湾,也不得安宁。我以为他的这八个字里,情趣也好,境界也好,做底的是一种文人的气节,文人的风骨。只有这样的精神支撑,他才能处变不惊,凡事以平常心待之,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的传承者,卓有建树的第一流学者。

说到这儿,我想说说我自己从读书受到什么滋养、得到什么益处。仍是顺着钱穆先生的思路来,算是给钱先生的总结找个例证:一是情趣怎样让我度过了生活的难关,二是境界怎样让我获得事业上的成功。

我是山西大学历史系的学生,1965年入学,1970年毕业。那时毕业,国家统一分配。正是“文革”期间,出身不好,分的地方就差些。我们班两个出身不好的,一个是我,一个叫乔象鋐。我家在临猗,他家在河津;我家是富农,他家是地主。说是地主,那是因为他父亲在老家有地,还不少。实际上他家是读书人家。他父亲叫乔鹤仙,是山西有名的学者,当过山西大学历史系的教授;他的姐姐是社科院的研究员,叫乔象锺,唐代文学专家;姐夫是中国著名的美学家蔡仪先生。我所以对乔象鋐介绍的多些,是因为我的这个老同学,前不久去世了,说这些,算是对一个老同学的悼念吧。他分到了太岳山区的安泽县,我分到了汾西县,属吕梁山区,1970年夏天去,1984年秋天才调到山西省作家协会,当了专业作家。这十几年,前十一二年是教书,后两三年情况有变化,调离学校到乡镇任职,算是深入生活,但仍存在一个能否调到省城的问题,等于还在半空悬着。

来到这么个地方,我的一切努力都是离开这个地方。不离开,前程一眼就能看到头——年轻教员熬成中年教员,中年教员熬成老年教员,到了六十岁,腰弯背驼,白发苍苍,回到老家了此残生。怎么努力呢?只有写作,写出名堂来,让看上你的人把你“拽”出去。我这个人很浅薄,用句老话说,是“小胜辄大喜”。那时没什么刊物,在《革命文艺》上发个小故事,都能高兴半年,在《红小兵》上发个小童话,也能兴奋好几个月。平时呢,上课之余,是看书写作,什么时候都兴致勃勃,好像成功就在眼前。心劲儿是这样,做起事来一点儿也不含糊。说个不怕丢人的事儿:那个时候,厕所多是“旱茅子”,两块砖一支,便是蹲坑,擦屁股多半用报纸。我呢,蹲在砖上大便,若前面地上有块报纸,不管脏不脏,都要用个柴枝儿拨过来拨正,看上面写的什么,看这个句子怎么写的,若嫌它的不好,我要写又会怎么写。在山区,常常会赶路,也不能闲着。我父亲在山东德州工作,有一年过了年假,返回德州的半道上,在霍县下了火车,冒雪进山来看我。到了县城,大雪封山,只好打电话到公社转我。我在它支公社它支村教书。它支村到县城,走公路八十里,走河里(干河)六十里。我一早动身,到县城旅店见了父亲,中午又返了回来,到学校都夜里十点多了。一路上是怎么走的呢?就是背旧诗文,背记得的新诗。记得一路上背的最多的是革命诗人蒋光慈的诗句:“毁谤啊,飘零啊,这是你的命运罢,抑是社会对于天才的敬礼!”走路还爱背的,是李白的诗句:“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有人会说,你也太狂了吧,敢以天才自命。我说,这是苦中作乐,怎么高兴怎么来。旷野茫茫,就你一个人,谁也听不见,谁也不会打你的小报告,何妨张狂一下,舒一舒心里的肮脏气?就是靠着这么一股子傻劲儿,自我崇高又自得其乐,十四年后,1984年终于走出了吕梁山。这,能说不是读书的情趣,给了我力量,让我度过人生的难关吗?这难关太大了,但愿你们以后都别遇上。

再说提高境界,怎样让我获得事业上的成功。这个话题,不准备多说,一来你们是中学生,好些事你们不一定明白。我要说的是,我这么个平庸的作家,小说写不成样子,原本是想搞学问的,怎么写了几篇评论文章,就说是“文坛刀客”?刚才主持人介绍时也说过这个话。

中国文坛上,评论家很多。评论家过去就叫批评家。这么多批评家,能叫出名儿的没几个。我不是搞批评的,只能说捎带着写了些批评文章,怎么就“浪得”了这个“虚名”呢?这就要归之于我的爱买书,爱看书。爱买爱看的,还要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作家写的书,还有写二三十年代作家的书。从看书中知道,那个年代作家之间的批评,多是文人之间的唱和,今天我批评了你,明天见了面又是个谈笑风生。也有因唱和而翻了脸的,不多。那些唱和,不能说他们是闹着玩的,批评还是真批评,有的还相当尖刻;只能说那个时代的人,气量都比较大,重情谊,不在乎。小骂是大帮忙,大骂也是小帮忙。中国文化界,经过“文革”十年的磨炼,人们的敏感度大大提高,视批评为批判,你批评他的文章,就是跟他本人过不去。因此,写评论的人都很谨慎,说上一通优点,临到说缺点,就跟偷人似的,放轻了脚步,捏尖了嗓子,问句“家里没人吧?”这才进去顺个东西出来。就是综述性的批评,也是“有的人”怎样、“有的人”怎样,绝不说出名字来。我看不惯这种犬儒做派,凡写批评文章,都本着一个原则,就是指名道姓,直来直去,不说废话。这样一来,三拳两脚,几个回合下来,便赢得“文坛刀客”的恶名。为什么说是“恶名”呢?因为人家本来的意思只是说,这个人呀,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板斧砍了过去,跟《水浒》里的李逵似的,是个莽汉。这情形跟上世纪五十年代,给山西作家写农村题材的小说叫“山药蛋”的意思差不多,是调侃,是戏谑,只是字面上也还有趣。给我叫“文坛刀客”,有恶意也不大,往好处说,是跟古代的侠客似的,除暴安良,无所顾忌。叫着叫着,日久生情,全成了好的意思。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长期的看书学习,我还是有些思考的。对一些社会问题有了看法,也愿意及时提出来,就是受到批评也不怕。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不知是上头安排的,还是我们主动申请的,说是要把山西建成全国的煤炭重化工基地。好些人很兴奋,觉得是找到了山西发展的新契机,新的支撑点。我当时在清徐县挂职,当县委副书记(不是真的,是挂职深入生活,可也是县上开党代会选出来的,路数是真的)。听了以后,就觉得这对我们省来说,不一定是好事,说不定是一场灾难。你想嘛,什么叫煤炭重化工基地?就是从地下把煤挖出来,发了电输送出去,炼了焦,顺带生产各种化工产品,更大的用场也是运送出去。剩给山西的是什么?是空气污染,地表塌陷,植被破坏,到处是一座座的煤矸石山,煤灰渣堆;夸大点儿说,山西成了全国的垃圾坑。我在县上,跟同事们谈起,都有同感,可我知道他们是不敢向上级反映的。于是我便以个人的名义向山西省委省政府写了一封信,谈了自己的看法。说是信,实际上是一篇文章,题目叫《富国·富省·富民》。想不到的是,省上对我的意见还挺重视。省政府办公厅有个内部刊物,叫《山西省情》。过了好久,我收到用“山西省人民政府办公厅”的大信封寄来的一封信,里面装的,是我的《富国·富省·富民》一文的清样,排印好了,又用红墨水毛笔勾勾画画,有增有删,看样子就知道原先是准备用的。信上也是这么说的,说因故未能刊出,将清样寄你保存,留个纪念。

我所以做这个事,是觉得这叫“上条陈”——虽说省政府不是朝廷,但从“进谏”这个意义上说,也是一种“上条陈”,是旧时代为臣子的本分,也是读书人的本分。你们会说我这是看旧书看得走火入魔了,不定什么事上会栽了跟头。是的,我承认我这人受旧时代文人的风骨影响很深。比如辛弃疾有两句词,我就很欣赏,觉得自己的一生都该这么做。词牌名字忘了,这两句是:“了却君王天下事——”【全场齐声朗诵:“赢得身前身后名!”】哈!你们课本上有啊。这两句词的意思,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报效国家,扬名显身。对我个人来说,怎么做呢?经过几件事,我把这个意思概括为一句话:“惧后世责我生于当今。”不是心里这么默念着,或是写在日记上,是真的作为人生座右铭,还特意请一位老篆刻家刻了一方大大的印章,有的书上就盖着——不是盖在买的书上,是印在我出的书上。这句话怎么讲呢?就是我惧怕现在的什么事,后世的人发现是错的,他们会说,韩石山当时不是活着吗?他怎么就没有看出来!

举一个小例子吧。你们学的语文课本上,也有鲁迅的文章,数量不少。可我告诉你们,跟过去相比,已经少了好多,顶多是过去的三分之一。过去有多少?我上过中学,教过中学,做过统计: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这个历史时段里,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中学语文课本上的鲁迅作品,共有十七篇之多;六年是十二个学期,每个学期合下来是一篇半。我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觉得过多学鲁迅作品不是什么好事。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我就发表过一篇文章,叫《中学课本里的鲁迅作品》。到了2005年,觉得鲁迅研究界的问题不少,干脆写了一本书,叫《少不读鲁迅,老不读胡适》(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5),全书最后的归结,仍是呼吁减少中学课本上的鲁迅作品。我不敢说编课本的听了我的话,敢说的是,没有群众的呼声,他们不会做出这样的调整;而我的文章和书,是较早提起这个事的,该算在推动的呼声里面。

“后世责我生于当今”,有人会说,你也太狂了吧。我要分辨一下。我年轻时,是傲,不是狂。傲是对自己的,是自信;狂是对别人的,有可能是伤害。傲在心里,可以不作声,狂了必然张牙舞爪,出言不逊,伤及无辜。再就是,我的傲,实则是源于自卑。出身不好,大学都毕业了,连个媳妇都找不下;用我们老家的土话说就是,谁肯雪白的袜子往泥里捺?这样的时际,这样的遭遇,傲是一种心理支撑。若这个时候,你还要装出一副谦虚谨慎的鬼样子,就是一副贱相,更让人看不起了。

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经历的事情总要多些。还有些过去的事情,也要告诉大家。我是1965年上大学就来到省城,一年后“文革”开始,常开大会,会上常喊的一句口号是:“全省一千七百万人民,永远忠于毛主席!”因此上,“一千七百万人”这个数字就刻在了脑子里。还有个情况,我家在晋南农村,是小麦产区,那些年每到收麦季节,总是把大量的小麦缴了公粮,到了秋收后又会分配下来许多粗粮,玉米啦高粱啦,说是返还粮。这是为什么呢?后来我才知道,山西本省产的粮食不够本省人吃,国家把小麦征收上去,再把东北产的粗粮调拨过来才够吃。一千七百万人粮食都不够吃,现在是三千七百万人,就是把生产技术提高的因素考虑进去,怕还是一个不够吃。只是现在不用国家调拨了,市场开放,进口增加,自有商人调有余而济不足。鉴于这种情况,我有个建议,你们毕业后,考上大学的就不说了,考不上大学的,可以去外面打工,千万别说要回到家乡,要建设新农村。你能不能建设成新农村我不敢说,就你回到村里这一下,就是跟村里的兄弟姊妹争抢那一点资源。就那么一片地,就那么一点点产量,加了你一张嘴,他们就少吃几口。走出山西,就是对家乡最基本的贡献。同学们,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时间到了,下面是互动时间。最后说两句。我是昨天中午坐高铁到忻州,当天晚上坐学校的车到五台山,今天大半天在山下游玩,下午来到学校,晚上做这个讲座。我在校区溜达,在广告栏看到了你们校区高考的成绩表格。让我震惊的是,今年的高考本科达标率竟高达70%以上。我想,这样的成绩,在全省高中学校里,都是名列前茅的。今天听讲的,没有高三学生,全是高一高二。祝你们明后年参加高考,能取得比今年更好的成绩。

(本文是2019年6月23日在山西忻州第一中学的演讲,2021年4月8日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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