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笺》的多种读法

2021-03-08 06:40刘富道
文学自由谈 2021年5期
关键词:方鸿渐围城小说

□刘富道

《花笺》肯定是值得一读的一本书,我读完了。

我读《花笺》,就像读卢梭的《忏悔录》一样,把它视为一部自传性作品。我认识这本书的作者,同韩石山先生是1980年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第五期的同学,几十年来,一直有着交往。因此,我读这本书,边读就会边联想到韩公的一些经历。

小说中的时间,应该是2019年,主人公方仲秀的七十岁时段(比韩公略小几岁),但延伸的时段,几乎涉及他大半生。其间的经历,或在韩公的一些著作中看过,或者听他自己讲过。看到那些熟悉的美事破事又在小说中再现,我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我的阅读趣味属于低俗的那种。在所有线索中,最有兴致关注的,是方仲秀与耳东小姐的暧昧关系,我想看看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如果说这部小说有一个总体性悬念的话,它给读者的期待,也就是想看看这个结局。韩公没让我失望,他把一个老男人的心态写到了极致。然而,方仲秀却让我大失所望——作家毫不掩饰地,写出一个老男人力不从心的尴尬。

花笺,在《花笺》中,是一条主要的贯穿性情节线。方仲秀接受家人的提议,编印一部《方仲秀信札》,作为自己七十大寿纪念。这条线,方仲秀与太太有过小小的分歧,但并不构成实质性的小说矛盾冲突。这条线有一个人物——耳东小姐的老板曹竖,一位笺谱收藏家。他是方仲秀的知音,也许就是韩公的知音。韩公对书法情有独钟,平日爱用毛笔直书写信,写在特制的宣纸信笺上。他还紧跟时代潮流,用手机拍下信笺,再用微信发给对方,而信笺原件则收藏起来,于是就有了信札结集的风雅之事。其中一部分信笺,或日后面呈。就是这个“日后面呈”,产生了歧义,才衍生出方仲秀与耳东小姐的床笫之尴尬。就是这么一点点小情趣,在韩公笔下,放大,放大,再放大,于是成为了一部长篇小说。我把话说穿了:小说创作,还有什么灵感,就是这么回事。

本书封底有一则内容提要,言道:“他(方仲秀)最想做成的事,是向一家书社讨回一笔不菲的稿费。为此,他发下毒誓,志在必得。”我以为这个提要对读者是一个误导。这些情节,并没有形成一条完整的线索。专门写这件事的,只有一章,就是第四十七章,与东海书社纪检组长萧燕燕的谈判;再就是最后一章,写了方仲秀致函萧燕燕,大度地了结此事。这封短信,也应该是一件花笺,让它成为小说的结局,算是一个妙笔。有了这一笔,全书支离破碎的故事,就有了一个完整的结局。

不过,石山兄为何将此等闹心事记下呢?为了出口恶气?或许是。但我以为,匠心之所在,还是为了显摆。我们1980年文讲所第五期,有“文坛黄埔五期”之誉,三十多个同学,都曾经是各地文坛的领军人物。如今,一个个进入古稀,几近烟消火熄。而韩公呢?他觉得前些年混得不如某些同学,至少是没拿过什么奖,到如今却异常地活跃起来,可谓硕果累累:出版长篇小说《边将》,出版由他编辑的《徐志摩全集》,还有后者衍生的至少四种分类书。不言而喻,《花笺》中的《边关》《徐志摩文集》,皆有所指。而且,今天这里,明天那里,邀请他去演讲,闹得风生水起,好像离了韩石山,文坛都要坍塌了。他当然有资格自我感觉良好地显摆显摆哟。

韩公不愧为学者型的作家,作家型的学者,这部《花笺》容纳了他的许多高论,也可当作一部《谈艺录》来读;如果有闲空的读者,从中摘编一部“韩氏语录”,我看准能畅销。我先摘一段试试:

多少年前,我就发现,通常伟大的作品,几乎都是人性在低层面上发生的冲突,在高层面上达到和谐与解决。若违背了这个规侓,也许热闹,也许赚钱,但绝不能称之为真正的文学作品。

像这样的见解,在大学中文系的讲义里,在职业评论家的著作中,很难读到。不管你喜欢不喜欢,在文学界,在学术界,韩石山都是一个存在。他的一家之言,从来不讲温良恭俭让。在这本书里,他假方仲秀之口,对中国现代作家排了座次,向中国当代走红过的作家发起挑战,对山西的作家同事直接臧否。但在其铁面无情的笔下,难得地表露出对山西前辈作家马烽和西戎的感恩之情。我想,一个还知道感恩的人,再怎么样也坏不到哪里去。

我读《花笺》,时时都用比较的眼光,拿它与他的《边将》相比,拿它与钱锺书先生的《围城》相比。

在《花笺》新书面市之前,韩公就在微信朋友圈里,吊起了我们的胃口。他的意思毫不委婉,直接说它跟《围城》相比,不分伯仲。至于谁伯谁仲,他说,还难说呢。这种韩氏表达风格,一般人听不习惯,我却早已习以为常了。

我是钱迷,但也仅仅完整地读过一部《围城》;准确地说,我只是《围城》迷。迷到什么程度呢?我的藏书中,有六本《围城》。第一本为1980年新中国重印的第一版。这本书我反复读,怕它受累,就又买了一本。后来我儿子也读,怕他弄脏我的书,干脆给他买了一本(他另居之后,书还在我这里)。再后来,看到盗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买了一本。第五本第六本,是儿子和外孙先后在无锡钱锺书故居买了送我的纪念品。我为《围城》写过十一篇文章,在报纸上连载过。因此,我觉得我可以为《围城》和《花笺》分个伯仲。

有必要先从《边将》谈起。我以为《边将》迟早会被文学史家认识,将它列为可传世之作。这部小说,在戍边史上,在戍边学上,在边关文化学上,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流传价值。还有一点值得一提,这虽是一部历史小说,它的叙述口吻,却有现代小说的味道。如果拿它跟《围城》比,真可以说不分伯仲。《围城》在小说家族中毕竟只是小家碧玉。再过几十年上百年,它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可能就像我们今天看待《儒林外史》一样。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围城》真不是靠精彩的故事情节取胜,而是靠精彩的文学语言扣人心弦。钱氏的西式幽默,居高临下的调侃,鲜活有趣的比喻,不厌其烦的咬文嚼字,都给我们带来阅读的快感。它其实并没有一个贯穿全书的中心事件,贯穿全书的人物也只有一个方鸿渐。作者写了他什么呢?一块心病。方鸿渐在欧洲留学几年,实则游学几年,回国前买了一张并不存在的美国克莱登大学的假博士文凭。正是这张文凭的戏剧性,构成了全书的整体性。钱先生顺着方鸿渐的人生轨迹一路写来,没有留下任何编故事的痕迹。读者的注意力,集中在关心方鸿渐的命运上。

再看《花笺》,同样没有特别精彩的故事,同样靠文学语言的魅力吸引人。特别引人注目的是,韩氏关于文学,关于生活,还有关于男人和女人的独特见解,总会让人读之解颐。韩公的这部《花笺》,最让我佩服的地方,是将毫无故事可言的事件,编织成了故事。譬如写扬州讲学,写忻州讲学——讲学有什么故事呢?韩公却能把它故事化地写下来,让人读得下去。这其中的技术含量很高,在此我只披露一招:故事不够,女人来凑。

说到写女人,钱公与韩公真不是一个路数。在《围城》里,钱公笔下没个好看的女人,凡女人出场,他一律用挑剔的眼光,揶揄一番;唯一幸免的,只有唐小姐(芳名好像叫唐晓芙),但又严肃地指出她眼睛小。钱公往往是,也只会是,用粗线条写女人。韩公怜香惜玉,他是用中性笔在稿纸上写字。他的笔只要一触碰到女人,精气神都来了。最让我忿忿不平的是,某书社拖欠他巨额稿酬,该社纪检组长萧燕燕登门造访,他(书中人物方仲秀)一见这中年女人,好像有几分姿色,竟然把自己的权益忘得一干二净,只顾看燕燕进门如何换鞋,欣赏燕燕前胸后腰,紧紧盯着人家看,到头来,好像默认了人家带来的不平等协议。

因此,就写女人的功夫而论,韩公为伯,钱公屈居为仲。

我既是《围城》迷,得为钱公说几句公道话。《围城》线条虽然单一,但读起来轻松;而《花笺》线条重重叠叠,读起来难以做到注意力集中。好像长篇小说是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有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有些已经换过稿费的“保留节目”,大可不必拿来再捞一次版税。

同样是咬文嚼字,坦率地说,钱先生咬得简洁明快,韩先生咬得铺张浪费。韩先生在北京赁居的小区我去过,那里有个叫洋桥的地名。为了显摆学识,他竟然专门设计了一个场景:酒后让一个年轻人开车送他回家,从“洋桥桥桥下”通过。这一咬文嚼字,就咬了一章,全书的五十四分之一。再高深的学问,也不是这个玩法吧。

钱锺书先生也爱口无遮拦地损人,在这一点上,韩公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从太原到北京赁居,原说是随老伴给儿子带孙子,在这本书里透露,却另有隐情。书中写道,山西那边有人告他的状,说他把办刊经费和稿费全都贪污了,数额之大,令人吃惊。他懒得跟这帮人纠缠,干脆到北京躲个清静。上述说法都是他的一面之词。书中,方仲秀对他的小情人说了如下一段话:

我当时跟朋友私下里说过一句刻薄话。他问我为什么不回应呢,我说,我不给他们的后人留下祖上曾有过跟方某人交手的家族荣誉。

这何止是一句刻薄话?太不厚道了吧。我敢说,这种句子,钱锺书先生造不出来,他也不屑于造岀这样的句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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