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的欢腾与集体无意识:工人对“机器换人”缘何反应如此冷淡

2021-03-11 08:47唐晓琦

唐晓琦

[摘要] “中国制造2025”是中国政府实施制造强国战略的第一个十年行动纲领。当前,中国正在大力推进智能制造战略的实施。经典理论认为,无论是技术革新,还是产业升级,都会加剧技术、资本及工作等要素与工人之间的对立,引发工人群体的抵触。从理论逻辑和历史的发展来看,技术进步和产业的升级必然会引起工人不同形式的反应。但在最近几年全国普遍推进的以工业机器人替代工人生产的“机器换人”浪潮中,出现了两种极具反差性的图景:一方面,“官产学媒”建构出“技术即进步”的主流话语,对生产线上的“机器换人”表现出极大的欢腾;另一方面,身处车间、直面“机器换人”的工人群体对此却表现出异樣的冷漠和疏离。本文基于对长三角地区8家实施“机器换人”的智能制造企业的田野调查,从工人主体性的消解和技术的社会建构两个维度,分析社会对技术升级的欢腾和工人对技术升级的漠然这一显著反差的社会图式何以形成。本文认为,工人对“机器换人”反应冷漠的生成逻辑是中国工人主体性的消解,而社会对技术进步推崇的背后隐含着太多的社会建构性。

[关键词] 工人主体性  社会建构  “机器换人”  劳动社会学

一、 问题的提出

按照经典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无论是技术革新,还是产业升级,都会加剧技术、资本及工作等要素与工人之间的对立,引发工人群体的抵触。①自18世纪70年代以来,在以机器大工业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新技术和新机器的使用让资本家的压榨更为强烈和深入,也让工人们处在高强度的劳作和监控之下,成为生产强制下的劳动榨取对象②③,从而使生产劳动过程中的矛盾和抗争无时不在。④

较多的文献认为,大机器时代的到来使工人逐渐沦为机器的附庸:一方面,大机器的使用使得工人失去了工作自由,生产节奏由机器“节拍”决定,工人仅仅是辅助完成生产的“工具”;另一方面,工人被控制的程度加强,单位时间内完成的产品数量和工作强度是被“计划”和强制的,在“机器换人”之势愈演愈烈的今天,也呈现出工人劳动降级、控制增强等特征。⑤此外,机器的投入使用对岗位会产生一定的替代效应,减少工人群体的岗位获得机会。

无疑,在既有的学术脉络中,技术升级背景下“人-机对抗”成为理论界的主流叙事,不过,在笔者看来,上述推论似乎并不能在中国现阶段“机器换人”实践中获得很好的检验。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制造业迅猛发展,中国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从1980年到2019年,中国制造业增加值占世界总量的比重由1.5%增加到28.1%,其中连续十年保持世界第一制造大国的地位。可以说,中国向前迈进的每一步都离不开工厂中日夜轮转的机器和流水线上工人不停歇的身影。但是随着全球经济的深度调整,全球制造业高端化竞争趋势日益明显,如果中国要在新一轮的发展中获得胜利,就必须抢占先机,占领“智能制造”的高地。由此,“机器换人”一路高歌,备受关注,媒体、学界、政府以及产业界对这一波基于智能制造的技术升级表示出了极大的赞同。

不过,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是,从近年来社会各界对“机器换人”的热议及笔者在长三角地区进行的实地调查来看,存在着“外围很热闹,里面很冷清”的巨大反差。时至今日,在这一轮的技术升级过程中,各方面的反应都很热烈,不管是政府、媒体,还是学界,近些年都对“机器换人”投入了极大的关注,并进行了讨论。但是笔者在田野调查现场却看到一个相反的图景,即与此密切相关、颇受影响的工人群体却表现出超乎想象的“冷漠”。作为这一波“机器换人”浪潮最为直接的利益相关方,生产线上的工人群体对这一波大力推行的“机器换人”所表现出来的集体无意识,不但与经典的理论演绎以及“人-机对抗”的历史传统形成巨大反差,也与政府、媒体以及社会其他方面对这一波基于工业化、信息化基础上的“智能制造”所表现出来的欢腾与崇拜形成巨大反差。如此极具反差性的景观何以形成?对上述现象的追问,构成了本文关注的核心所在。

长三角地区具有突出的区位发展优势,公路、铁路和港口等资源密集,制造业发展基础和产业配套环境良好,历来是改革开放的排头兵。《中国机器人产业发展报告(2019)》显示,长三角地区机器人总销售收入位于全国机器人产业集聚区域之首。本文在大量收集、阅读、整理“机器换人”的文献和政策文件基础上,于2019年和2020年对长三角地区开展“机器换人”的8家企业进行实地调研。需要说明的是,文中8家企业“机器换人”的程度较高,实现了70%以上的自动化生产,部分企业生产的自动化程度甚至达到90%以上。调研期间,笔者对10名企业管理人员、14名工人进行了深度访谈,并访谈了相关政府部门的6名工作人员,这些资料为本文的研究提供了实证支撑。

二、 文献综述

在劳动社会学、劳动经济学领域内,有一个经典判断,即技术升级客观上会带来工人的岗位替代效应,从而引发工人的抵触。在马克思、恩格斯等人的讨论中,剥削与反剥削、控制与反控制一直是讨论和反思的焦点①,劳方和资方作为行动动机和目的不同的两大主体,都在维护和争取各自的不同利益。在这一过程中,资方往往扮演着强势的角色,而工人更多的是被置于受控制和反抗的话语叙事中。尽管“去技能化”“劳动降级”“制造同意”成为研究劳动过程的重要机制性分析②③④,但是也形成了一个基本共识:技术进步的负面影响是加深了工人被剥削的程度,工人权益受损,那么,工人抗争将不可避免。

产业革命以来,由技术进步引发的抗争层出不穷,其中最激烈的表现形式就是“罢工”“人机对抗”等群体性事件。对于工人的抗争,不同的学者有着不同的关注,并提出了自己的独特见解。布若威强调工人的主体性,提出关注工人的体验,从工人视角出发洞察“工人服从控制”何以发生。⑤汪建华指出,随着新媒体的发展,信息与通讯技术可以成为动员媒介,对工人的认知形塑和集体抗争时的沟通起到助推作用。⑥何明洁以中国女性农民工为研究对象,指出在工人劳作的过程中,控制和反抗相互交织、相互推动,形塑了工作场域的斗争属性。⑦在众多的反抗事件中,工人的行动主要呈现出碎片化、零散的和无团结的特征⑧,即使有,也只是一种脆弱的团结⑨。不过,地缘关系网络和宿舍体制也为工人的抗争提供了一定的网络和空间基础。①

“机器换人”带来的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革,一个可以想象的图景是:工厂的车间仅有机器24小时不停地运转,偶尔可以看到几个监察和巡视人员。这一场景有助于我们理解布雷弗曼所说的“当科学、技术等要素被纳入劳动过程后,工人会出现不理解和难控制的问题,从而产生一系列的行动抵触和情绪化抗争”②,形成“控制—反抗—再控制—再反抗”的循环路径,二者相互强化、相互影响。③同时,工人的抗争方式也颇具本土性色彩,在中国的制度环境中,基于经济成本和其他风险的综合考量,“以法抗争”和“依法抗争”成为工人的首选策略。④

综上,在学术传统中,新技术使用和产业变革带来的工人抗争始终是学者关注的核心议题,无论是激烈的反抗还是消极的抵触,都是工人群体在表达自身对技术变革的态度。这不仅是在维护自身的利益,也是在争夺一种话语权力,为我们深层次理解“人机矛盾”提供了进一步的思考。笔者认为,以往的研究存在以下局限:第一,对行动者主体性的关注不足,目前学术界尚未密切关注身处“机器换人”情境中工人群体的态度和认知,现有的讨论多数集中在描述与呈现现象与事实本身,从工人主体性的角度来看待产业变革、技术升级对工人造成的影响及其主体性认知方面的研究尚显薄弱;第二,忽视了基于历史传统和地位变迁的脉络来考察中国工人行动背后的逻辑,由此形成的结论自然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三、 “人机矛盾”的历史传统

从历史的发展逻辑上看,工人反抗是技术发展过程中权益受损的必然行动。作为历史上“人-机对抗”最为经典的案例,卢德运动被视作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以“捣毁机器,抵制新技术”为目的的工人运动,不仅显示了人类在面对机器和新技术时的恐慌和不安,也引发了劳动关系的深刻变革。众所周知,在英国工业革命早期,机器生产替代手工劳动,导致大批手工业者破产、工人失业和工资下跌,当时工人把机器视为失业和贫困的根源,于是大肆捣毁机器,并以此作为发泄不满、争取改善劳动条件的手段。不可否认的是,卢德运动前后,仍有大量捣毁机器、抵制新技术的工人反抗行为。

实际上,本土语境下也有很多类似的情况。19世纪,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中国的先进分子掀起“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但以“自强”为目的的洋务运动在实践中却遭到封建势力和广大民众的抵制。其根源在于,中国封建社会是皇权高度集中的专制社会,且民智封闭,科学知识匮乏。当大机器、交通工具等新技术出现时,思想保守的民众认为“机器会吃人”,对新技术产生抵触心理。民国时期,由于自动化机器带来很多工业伤害,众多工人采取打砸机器、故意拧坏螺丝等抗争行为,以此抵触新技术带来的身体伤害。

具有进一步反思意义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国有企业改制中利益受损的工人的抗争及其背后的行动逻辑。国有企业是单位制时代的社会基本管理单元,工人被称为“老大哥”,“老大哥”指称的不是年岁,而是一种社会地位。①面对国企改革,由于利益受损以及作为“老大哥”的社会地位的下降,工人集體抗争行动大幅度增加②,工人们组织起大量的抗议活动,“工人阶级是企业的主人”这些体制价值观成为工人表达抗争、表达他们参与企业决策的强烈要求。③此时,纯粹的制度依赖与集体情结完全融合在一起,赋予了国企工人一种特殊的集体情感,工人拥有非反思性的集体意识和工作“劲头”。④实际上,国企无论是组织方式的变革还是生产方式的变革都会引发工人的抗争,这是因为国家的制度安排给工人们的抗争提供了辩护的合理性⑤,其身上印烙的社会主义传统以及集体主义话语成为其抗争行动的独特属性。⑥

无论是从理论逻辑还是从历史发展的传统来看,自动化机器生产,包括当前方兴未艾的工业机器人在生产领域中的广泛运用,本质上仍然服务于资本⑦,客观上会导致工人在劳动机会、劳动控制等方面的被剥夺感进一步增强,在某种意义上遭到工人的抵制,并由此造成程度不同、形式各异的“人机对抗”。

值得思考的是,当前这一波“机器换人”浪潮似乎并没有引发与当年英国类似的“卢德运动”。笔者在近年来的田野调查中注意到,长期身处生产车间第一线、直面此次“机器换人”的工人,对于生产线上自动化升级的生产体制变革,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形式的抵触,更多呈现的是一种“与我无关”的话语叙事。

四、 他者的欢腾:官产学媒对“机器换人”的热议与欢颂

这一波基于信息化、工业化“两化融合”的生产体制变革,引发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与热议,政府、媒体、学界和产业界等各方面对这一波以工业机器人的广泛应用为标志的智能化生产,赋予了极高的期待,社会对本轮技术升级表现出少见的集体欢腾。涂尔干曾用“集体欢腾”来讨论宗教的价值和创造力,认为社会走向集体欢腾的时刻就是它至善的时刻。笔者在此借用“集体欢腾”这一分析概念的意图在于理解社会对“机器换人”的推崇。

2013年,随着国家《关于推进工业机器人产业发展的指导意见》及各项扶持政策的出台,一场“机器换人”的浪潮在全国范围内被掀起。2015年国务院印发《中国制造2025》,将产业转型升级和创新驱动上升为国家战略,描绘出一幅制造强国的宏伟蓝图,引发了媒体与社会大众热议。2016年,工业和信息化部、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与财政部联合印发了《机器人产业发展规划(2016—2020年)》,在将工业机器人作为重点发展领域的总体部署下,提出2020年形成较为完善的机器人产业体系。同年,“十三五”规划也提出全球已经进入加速创新、引领发展的新阶段,信息技术创新的代际周期大幅度缩短,创新活力、集聚效应和应用潜能裂变式释放,更快速度、更广范围、更深程度地引发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从以上的国家政策和发展战略中,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国家的发展蓝图,还是具体的实施细则,都将工业机器人视为制造业的发展动力和衡量科技创新、高端制造发展水平的重要指标。

与此同时,各地方政府也把技术升级视为拉动本地经济的策略,很多地方政府的文件和报告都对技术发展表现出极大的推崇。如笔者调研的S市在2017年的《信息化与工业化深度融合“十三五”发展规划》中提出,“提高产业的技术创新能力,着力推动技术创新和产业融合,加快新型产业体系培育,促进人工智能在智能网联汽车、互联智能工厂、智能装配包装与物流等领域的应用”。对这一愿景的描绘,很大程度上表现了地方政府对本轮以智能制造为内涵的技术升级在本地经济拉动效应上所寄予的厚望。

政策的引导在企业发展和战略调整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机器换人”的初始阶段,国家会通过政策机制调和新事物与旧体系的融合。在田野调查中,一些受访的企业管理人员告诉笔者,除了国家宏观的战略规划外,各地政府会根据地方经济发展的水平制定有关政策,以助推企业“机器换人”的进程。国家政策在这里往往具有双重效果:一是引导作用,营造“机器换人”的重要氛围,让企业看到自动化机器生产的优势,形成一种“自动化机器优于人工”的意识,最终引导企业向技术升级的道路发展;二是扶持作用,部分企业在基于智能制造的技术升级过程中,会受到资金、技术和人才等因素的制约,国家通过政策解决部分革新压力,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促进企业的技术升级。

在对江苏省T市的一家智能制造企业——BX建材公司——的调研中,笔者注意到,该公司管理人员在介绍企业时,特意强调企业成立了优惠政策办公室,组织专业的政策研究人员对国家政策进行研读并做好有关项目申报工作。“政策指向”“专业团队”“争取政府资源”等话语都表现出了国家政策引导的重要性和企业对“机器换人”的积极回应。

“我们公司就比较重视这方面,专门成立了一个部门,叫优惠政策办公室,专门研究怎么跟优惠政策对接,每年还排名。我们争取一些政府资源,看看政策的指向,对企业发展很有帮助,现在文件通知一发出来,加上附件可能有十几页,所以得专门有个团队来做这件事。”(T市BX建材公司管理人员)

近年来,大量的媒体捕捉到全球经济与生产领域的形势变化以及国家的战略部署,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关注。“‘机器换人成趋势”“工业机器人崛起”“‘机器换人带来的提档升级,给产业插上翅膀”等报道频繁出现在人民网、新浪网及其他网络媒体上,《三联生活周刊》在2020年第45期刊发“探访超级工厂”专题,对富士康、华熙生物、美的等中国的领先工厂进行深入报道,探讨中国制造业的技术升级和创新之路。这在客观上形成了“政策引导—企业回应—媒体形塑”的现实路径。

同时,在这一过程中,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来自学界。学界热议本轮技术升级对经济社会发展起着重要的促进作用,发展智能制造被认为不仅是我国产业转型升级的“突破口”,也是重塑我国制造业竞争优势的新引擎①,甚至是重塑全球制造业竞争格局的重要契机。②

无疑,无论是国家,还是企业,抑或社会媒体和学界,对“智能制造”“机器换人”等生产体制的自动化升级表达出极大的欢腾与热烈期盼,并不遗余力地为“机器换人”摇旗呐喊,新技术和智能制造也在一片欢呼中被推崇到极致。

五、 集体无意识:生产线上的工人对“机器换人”的漠然

与社会各界对这一拨“机器换人”表现出极大欢腾形成巨大反差的是,在生产一线、直面“机器换人”的作为利益相关方的工人,对此却表现出令人费解的疏离和冷漠。

目前,虽然我国处在“机器换人”快速发展的初期阶段,但是在工业机器人等技术带来前所未有的巨额红利之际,也给各行各业的劳动者带来了巨大的挑战和冲击。③④已有研究显示,若无任何过渡性准备,自动化机器的大范围使用将直接导致成千上万的非技术性工作岗位在未来10年内消失。⑤在实地的调研过程中,笔者也发现“机器换人”确实给工人群体带来了挑战,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基于算法控制的生产模式让工人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在江苏YF公司调研期间,一位工人告诉笔者,机器的使用虽然降低了劳动强度,但是却在无形中增加了工人的个体压力,这种压力源于算法控制体制下的数字化追责机制,形成技术控制下的劳动异化。其二,工业机器人的广泛使用产生了岗位的“替代”效应。在技术控制和岗位替代的双重压力下,生产线上的工人并没有如理论预期的那样产生普遍的抵触行为,反而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状态。

在田野调查中,当笔者问及“企业在机器换人的过程中是否发生过裁减人员或劳资纠纷”,或“平均工作时间和工资报酬的变化”,或“机器换人产生的效果”等问题时,大部分工人多用“不知道”“没什么感觉”“无所谓”等语言进行回答;即便在那些已实现90%以上的生产线智能化的企业中,工人们对工业机器人的“入侵”并无明显的抵触,且多数工人认为与己无关。不但笔者在田野调查时有此发现,而且已有的研究同样注意到鲜有关于工人对“机器换人”抵制的现象。①

一个近乎常识性的观点认为,工人群体恰恰是受“机器换人”影响最为直接的群体,是最有可能“被替代”的对象。面对“被替代”的失业风险和企业大规模基于自动技术的生产方式重组进程,工人群体为什么对事关自己切身利益的“机器换人”表现出如此“集体无意识”?在企业管理人员的眼中,“不懂”“只关心工资”“没有意见”成了当下工人的标签,它们刻画出了工人群体的“工具理性”形象。在这一叙述中,工人的主体性被湮灭,成为企业生产线中的“工具”,是“工具人”的存在。那么,工人自身对这一问题又表现出怎样的态度和认知呢?出乎意料的是,在工人的自我认知里,确实存在“虽然受其影响,但是与我无关”的逻辑。一位受访者在聊到这个话题时感慨道:

“中国的企业就是这样,讲个不好听的话,老板哪会管你怎样,他就按照他的想法来处理事情,是吧?没那么多规矩,是吧?”(T市李工)

这样的认知在当前产业工人里相当普遍。同样的感受在另一位受訪者那里也得到了体现。一位工友告诉笔者:

“我们就是来打工的,厂也不是我们的,说了也不算,说了也没啥用。老板给钱我们就干,机器来了,让我们走,就再找一个厂呗,如今也不像过去,也饿不死人的。”(N市张工)

“机器换人”本质上是企业基于市场竞争而不得不寻求“降本增效”的一种自我倒逼机制,是企业进行自我管理的一项发展策略,并不受工人的意见影响,相反,在这一过程中,工人更多的是被动接受。企业实施“机器换人”等技术升级,主要考虑的是“降本”和“增效”,生产线上工人本身的感受并不在雇主的主要考虑范围之内,也无须征求工人群体的意见,正如工人所说“按照老板的想法处理事情”。同时,即使“机器换人”改变了以往的生产方式,对于工人而言无外乎两种影响:一是减轻了工作强度,二是岗位被替代,自己面临失业。尽管存在着“被替代”的风险,但是劳动力短缺的市场局面和服务行业的兴起又为其提供了可以轻松获得另一份工作的机会。工人的“无用逻辑”和企业管理者的“工具人逻辑”不谋而合,共同塑造了中国工人沉默的“集体无意识”。

六、 主体性消解与社会话语建构:一种探索性解释

当下,对制造业领域广泛推进的“机器换人”浪潮,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图景:一方面,社会其他各界对基于智能制造的技术升级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另一方面,身处生产一线、直面“机器换人”的工人群体对此所做的反应却颇为漠然,呈现“与我无关”的话语叙事。如此极具反差性的景观何以形成?笔者尝试从工人主体性认知与社会建构两个维度进行解释。

(一) 工人主体性消解:身份认同的模糊化

主体性是对中国工人群体的身份认同、阶级意识以及抗争意识等内容的抽象统称。①中国工人在计划经济时代更多意义上是抽象的概念,具有独特的体制性意涵,而市场经济下的“工人”指代的是具象的工人,是一般意义上的个体。这就需要我们将其主体性放到具体的社会变迁情境中和改革逻辑下展开分析。

国企工人的阶级意识和身份意识的变迁被嵌入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转型的制度逻辑中,从“国有工人”向“契约工人”的身份转换,带来的不仅是生产关系的变化,也是中国工人阶级意识的变迁。②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国有企业工人是一种身份,企业对于工人而言具有强烈的组织归属意义,工人将自己视为企业的主人,以主人翁的姿态自居。工人的话语表达和工作观也是建立在国家政策赋予的权利和利益基础之上的,其工作观是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而努力奋斗,为实现社会主义强国而努力工作,即中国工人的工作本身就带有建设国家的政治意涵。

始于20世纪90年代的国有企业改革,在换来企业治理效率提高的同时,工人对企业的组织依附感和归属感式微。以外来从业人员为主体的企业员工对企业的组织归属感基本上无从谈起。对于多数进厂务工的农民工来说,他们持“企业是老板的,我不过是来打工挣钱的”这种“外来户”心态。基于这种主观认知,工人的生产、生活不再面向国家,由与国家“依附性”的生产关系转向与企业雇主“疏离型”的生产关系。工人受到市场经济和个体化的冲击,其工作的意义转变为获得报酬和挣钱养家糊口的现实理性。这一转变打破了原有的工作观,他们不再认同“以厂为家”“工人是工厂的主人”等旧体制价值观,基于上述传统工厂价值观的身份认同逐渐模糊化。

“以前的话,找到工作就找到了保障,啥都不用操心,厂子经营一天,就不用担心生活问题,厂子是国家的,也不会破产。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企业不管这个(生活问题),说不定干不了几个月,立马就得走人。”(N市杨工)

从工友杨师傅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工人的主体性在历经体制转轨和制度变迁后走向消解。对于计划经济时代的中国工人来讲,无论是厂里的生产线增减,还是生产工艺调整,他们都要发表意见,表达个体因这种调整而涉及的利益诉求。因为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绝大多数工人形成了自己的生活水平与企业发展状况密切相关的认知。工人们的主体性认知影响了他们对企业管理、生产变革和引进机器的态度。是否参与企业的重大决策正是基于工人的主体性认知,如果工人认为企业的发展和自己密切相关,会影响自己的生产、生活和收入,那么他必然会产生强烈的反应。

不过,当前在私营、民营企业中,绝大多数的车间工人是外来务工人员。作为生产一线的主要劳动力,他们并没有计划经济时期工人阶级强烈的家国情怀和“以厂为家”的主体性意识,也不太关注企业本身的经营与发展,“谋生型”的生存逻辑决定了他们与受雇工厂之间关系的疏离。企业基于市场竞争而采取的诸如工艺改革、技术升级以及各种自动化设备的上马,在这些工人看来,那不过是“老板自己的事”。基于这样的逻辑,面对生产领域的“机器换人”,他们的沉默与集体无意识,也就不难理解了。

另外还需要注意的是,当下的工人群体具有较强的流动性和不稳定性,正如工友杨师傅所说的那样: “说不定干不了几个月,立马就得走人。”流动性成为工人工作观变化的重要影响因素,也因此消解了中国工人的主体性。相对于计划经济体制下工人们对自己与工厂的关系定位于“我们的”而言,市场化时期以外来务工人员为主体的企业工人更愿意用“我的”和“你的”这样二元分离的认知模式来表达他们与企业之间的关系。对于这些工人而言,自己永远都是“外来户”的身份,企业引进自动化机器也好,变更生产方式也罢,都是老板的事情,工作的去留也任由老板处置,自己能做的只不过是选择“干与不干”和“在哪里干”。

(二) 技术被赋予“使命”:社会的话语建构

自2014年以来中国产业界开始广泛推进“机器换人”,主要表现为在产业升级过程中增加使用工业机器人、机器手和机器臂等自动化设备,其本质是企业在自动化、智能化、信息化的技术发展背景下通过产业革新来促进生产方式的变革,这不仅意味着我国的产业发展模式从劳动密集型向资本和技术密集型转变①,也是促进技术发展和建设工业强国的双重需要。我国有重视科技发展的传统,比如开展洋务运动,希望通过学习西方技术来实现国家富强。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在技术学习和科技创新方面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投入力度也越来越大,提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科技兴则民族兴,科技强则民族强”等发展口号,党的十九大报告更是提出建设知识型、技能型、创新型劳动大军,并从国家战略层面描绘了建设制造强国的宏偉蓝图。科学技术对国家的影响从未如此深刻,因此,在世界新一轮的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的进程中,国家对“技术即进步”的话语塑造,让技术在中国获得了广泛的政治合法性。①

笔者在长三角地区做田野调查时,一位科技局官员告诉我们:

“因为国家大的方针政策和整个社会就是这个导向,所以企业很快就会捕捉到。这个事情也不是说全在于国家引导,企业也有它自己的发展需求,整体的趋势就是‘机器换人,其中有招工难的原因,也有竞争的原因,多方面的,如果哪家企业不弄,哪家就落后了。”(T市政府官员)

T市政府官员的话语透露出,对技术的推崇不是单一因素的影响,而是各方力量共同形塑的社会景观,其主要的建构主体是国家和企业。从国家的角度来看,技术是生产发展的导向。从上文的论述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国家在政策制定、专项资金及话语主导上都起着重要的作用,国家通过政策机制影响技术的生产和使用,将智能制造打造为未来中国制造的主攻方向。企业也在实践中推进技术的再生产。一家专事石膏建材生产的企业负责人表示:

“这么多年来咱们一直在推进自动化升级,特别是近几年咱们公司的发展方向已经很明确了,智能制造(机器换人)在企业的发展战略里面已经被摆在了很高的位置上。”(T市BX建材公司管理人员)

企业推进“机器换人”的原因有三个:一是响应国家的政策,二是出于解决“招工难”的现实困境,三是提升企业竞争力。已有研究对前两个因素的关注很多,笔者着重分析技术对提升企业竞争力的影响方面。工业机器人具有高效率、高精确度、高稳定性、能在高危环境下作业等优势,在劳动密集型产业的转型升级中作用突出。②这就为企业的生产效率提高和产品的稳定性提供了保障,减少了人为误差,降低了残次品的生产比重。

“我们是以业务发展为导向,原来这个产品是人工做的,为了保证质量,提高效率,生产更稳定,我们可能会引进一台新的设备。”(S市PN公司管理人员)

稳定客户关系,获得新订单,也成为竞争力提升的重要考虑因素。S市PN公司管理人员强调了技术的重要性。对于企业来说,质量和技术是竞争的基础。在竞争中,客户关系是“1”,其他是“0”,而客户恰恰是靠质量和技术维护发展起来的。“机器换人”对企业形象的提升大有裨益。实行“机器换人”的企业在对外拓展客户关系、发展新订单、提高门槛资质等方面均有不同程度的优势。

“有些客户是五百强的,对工厂的质量管控要求是很高的,包括使用的检测设备,也包括用的工业机器人。换句话说,用了工业机器人自动化设备,有助于企业树立良好的形象,寻求合作关系的门槛资质也就不一样了。”(W市AB公司管理人员)

安徽一家汽车装配公司的负责人甚至直言:

“如果说现在我们属于智能工厂,那么在对外打交道时,它是我的一张名片,对吧?”(W市PW公司管理人员)

这种“有技术有进步,无技术无发展”的话语建构不是某座城市或某家企业的特有现象,而是整个社会在技术营造下的普遍话语逻辑。在这一话语体系之下, “技术”不再是单纯意义上的概念,而是一种社会资本的隐喻。在国家关于技术正当性的叙事中,技术被赋予“提升国际形象、占据新一轮国际竞争高地”的民族国家抱负;在企业层面上,推进生产自动化、智能化发展,带来的不仅是劳动效率的提高,也是企业形象的提升。社会各界普遍推崇“技术进步”,此时的技术不再是科研场所的实验品或生产线上的智能机器,而是承载了太多技术之外的社会隐喻。人们在对技术背后的社会意涵不断进行生产与再生产的同时,往往吸收和使用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社会对技术所建构出来的“社会进步”“伟大复兴”等抽象符号,技术在多维建构下实现了社会的集体欢腾。

七、 结论与讨论

从理论的逻辑和历史的发展传统来看,技术的进步和产业的革新必然会带来生产线上工人多样性的反应。但是当下“机器换人”的技术升级浪潮中却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景观:一方面,官产学媒大力推崇并建构出“技术即进步”的主流话语;另一方面,身处车间、直面“机器换人”的工人群体却对此表现出异常的冷漠和疏离。如何认识和理解这两种景观,是本文的一个关注点。本文基于近年来在长三角地区智能制造企业的田野调查,从工人主体性的消解和技术的社会建构两个维度,分析社会对技术升级的欢腾和工人对技术升级的漠然这一显著反差何以形成。

本文指出,两种景观的反向呈现,折射出工人从集体化到个体化、从“主人翁”到“打工者”的历史谱系的改变,工人的意识、抗争与合作、劳资关系等不再停留在单一的经濟维度上,而是具有政治、社会、文化和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多种特质。①在计划经济时期,劳动者是主人翁,“工人”是一种身份荣誉,也是一种政治地位,国家大力开展技术革命,实行“两参、一改、三结合”(指干部参加生产劳动,工人参加企业管理;改革企业中不合理的规章制度;在技术改革中实行企业领导干部、技术人员、工人三结合的原则)。计划经济体制下的“工人”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其对企业单位的归属感十分强烈。(下转第75页)(上接第59页)

不过,我国实行市场化改革以来,社会经济体制改革引发的一系列社会变迁在“工人”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工人”身份也失去了原本的政治内涵,而成为市场经济下的群体指称,其背后蕴含的体制内涵和身份资本流失,变得更具多样性、流动性和复杂性。①企业对于工人而言,仅仅是获得收入的场所,劳动仅仅是获得报酬的手段,此时工人的主体性在走向个体化、市场化的进程中逐渐消解。

“技术即进步”本身具有极大的社会建构性。技术创新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社会过程,社会因素渗入技术中,打破技术与社会的边界,形成了技术与社会的“无缝之网”,技术本身由此成为社会的产物,即成为“社会技术集合”。②近代以来,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为了实现国家富强、民族复兴,国家对技术的重视程度只增不减。第四次工业革命是以互联网产业化和工业智能化为代表的绿色科技革命,中国与发达国家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抢占科技高地。国家之所以以一种积极的姿态竭力动员科技创新和智能制造,是因为此举有利于社会均衡发展。国家自上而下的政策引导和企业自下而上的智能化生产推动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合谋”,再加上学术界和媒体对此的讨论日益增多,共同构建了一幅“技术崇拜”的现实图景。

(责任编辑:徐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