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的叙事视角

2021-03-15 05:31宁微雅
美与时代·下 2021年1期

摘  要:从叙事学的角度分析,《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小说整体上运用全知视角羼用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叙事艺术,同时视角的转化与越界也成为林奕含小说的重要叙事策略,它突破了固定视角模式的限制,最大限度地达到了作者所预期的目的。

关键词: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全知视角;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视角越界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台湾当代青年女作家林奕含生前创作的唯一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取材于未成年遭遇性侵这个话题,讲述了少女房思琪长期遭受家教老师强暴的创伤故事。小说的震撼之处不仅在于其惨烈的人性道德,更在于作者运用恰当的叙事视角对人性内涵的揭示与呈现。一方面,在上帝般全知叙事视角模式下为故事的发展作出详实的解释,另一方面,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的运用又为读者体悟更真切的人物感知提供了在场感。不宁唯是,在基本的叙事视角模式下所采用的视角越界的叙事策略,完全将全知视角的便捷性与第三人称人物限制视角的真实性结合起来,增强了文本的内在表现力。

一、全知视角

叙事视角问题历来都是作家与批评家关注的焦点,原因在于叙事文本中视角无处不在,作者将自己体验到的大千世界借助语言这种载体转化为叙事文本,不同的视角会折射出不同的视角区域,而这独特视境的展现,正是视角万花筒下的多姿风景。所谓全知视角,是叙述者站在远高于文本与故事之外的上帝角度对文本进行全景式俯瞰,也即热奈特所说的“零度聚焦”或“无聚焦”[1]129。全知视角下,叙述者是观察者而非故事中的人物,但他所知晓的远比任何人物都多。全知视角下的叙述者能为叙事发展提供一切信息,包括随时随地对文本进行评论解释,此外还能深入人物隐秘幽深的内心世界,揭示潜藏在人物内心的真实想法。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小说主要运用全知视角,叙述者的权力高于一切,不仅统摄整个故事的发展,而且能频频介入故事对其展开评论。比如,当房思琪遭受李国华的诱奸时,作为她灵魂双胞胎的怡婷却坦率地表达出对李老师的喜爱,这时全知视角下的叙述者便对怡婷的无知作了评判,“怡婷的无知是残酷的。可也不能怪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打她。没有人骑在她身上而比打她更令她难受。”[2]60知晓一切的叙述者当然对房思琪遭遇的创伤之痛深有体会,这种不为人知的煎熬除了创伤本人之外,知晓者也只有叙述者一人而已。房思琪被强暴长达五年,十八岁的人生转折点对于她而言却是生命的终点,叙述者不由自主地将这样独一无二的生日概括为一种无法跨越的魔咒。全知视角下的叙述者不仅为房思琪拦腰截断的成长扼腕叹息,也为她满腹的酸楚无从诉说而怅然若失。“她的心事就算是喂给一个超级黑洞,黑洞也会打出一串凌乱的饱嗝。”[2]156全知视角模式下随处可见的叙述者身影不得不说是文本真实作者的一种代言,它成为作者的思想标杆,代表了创作者真正的爱憎好恶,当然这泾渭分明的准则为读者阅读建立了参照系。不宁唯是,叙述者还用一种较为隐秘的方式对施暴者李国华进行了嘲讽。作为辅导机构的语文老师,却利用职务之便打着升学主义的旗帜强行侵占女同学的身体,叙述者将李国华这种无休止的变态欲望描述为“壮丽的高潮,史诗的诱奸。伟大的升学主义。”[2]42阅读自此,我们当然不能将之理解为叙述者对李国华禽兽行为的赞美,否则与文中叙述者为房思琪悲惨遭遇的愤懑与发声显然成为了悖论。且叙述者又向我们全景式地展现临近毕业的学生挑灯夜战、昼夜耕耘的场景,很显然强烈对比之下流溢出的是反讽的味道,而这讽刺背后正隐蔽地表达了叙述者对李国华兽性的鞭挞。

全知视角下的叙述者享有最大限度的自由,能够潜入人物内心世界的深海去透视可能连人物自身都不曾意识到的隐秘心理。不过该模式下叙述者对人物内心的透视是有原则性与选择性的,它主要揭示的是故事主人公的内心世界,目的是通过恰当的人物心理透析在增加人物真實性的前提下拉近读者与人物的心理距离。当然,《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小说也不例外。叙述者详尽地展示了房思琪遭遇性侵的心理痛苦,还有施暴者李国华表面翩翩儒雅之下内心的丑恶黑洞,而对于故事中其他人物的内心活动却很少提及。小说中房思琪成为李国华性欲望的发泄对象,李国华的天堂对于房思琪来说却是无止境的梦魇,但是这抽象的梦魇究竟何为对于他者来说却是空白的,而此时的全知叙述者却如附身于房思琪一样,将她隐蔽的黑洞展示了出来。整日整夜的失眠,“每一个晚上她都梦到一只阳具在她眼前,插进她的下体”[2]83,这血淋淋般扒出伤疤的权利无疑是属于叙述者的。当如此惨烈的人生刚好与房思琪撞了个满怀时,她内心的何去何从恐怕也只有叙述者这一个知音能了解。此时叙述者将她绝望如死水的心灵提炼了出来,“不只是他要,我也可以要。如果我先把自己丢弃了,那他就不能再丢弃一次。”[2]61这是房思琪的青春被李国华截断后,她于绝望中用抛弃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内心的反抗与否定。如此置身黑暗之中除了让自己的身心变得彻底黑暗以此来换取对抗黑暗的微薄力量之外她别无他法,这样一种巨大的心理绝望就是房思琪式的绝望。而造成这种绝望的始作俑者就是李国华,全知视角下的叙述者将李国华人面兽心的一面彻底揭露了出来。“他发现奸污一个崇拜你的小女生是让她离不开他最快的途径。而且她愈黏,甩了她愈痛”[2]45,表面进退有度的君子形象,潘多拉魔盒里住着的却是赤裸裸的魔鬼。当叙述者深入李国华的内心世界时,惊叹于充斥其中的竟是以自我为中心所辐射出的扭曲的价值观,“她连哭都没有哭出声,被人奸了还不出声,贱人。”[2]57鉴于此,读者才有机会跨越故事的表面去获悉更多人物内心的讯息,而这机会的赋予恰恰来源于叙述者。

二、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

所谓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指的是故事外的叙述者采用故事中人物的视角和眼光来观察其他人物与事件。叙述者并没有上帝视角下的全知全能,所掌握的信息同读者一样都与故事中人物所知晓的相等,“因为读者只能跟故事中的人物一样,逐步去认识其他事物。”[3]236其中涉及的视角差异必然会带来价值判断的不同,因为不同视角区域下所展示的必然是与对应视角人物的心态和处境等紧密相连的,“一个人的眼光不仅涉及他的视觉,而且也涉及他对事物的特定看法、立场观点或感情态度。”[4]《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部小说主要通过李国华、房思琪、伊纹、怡婷四人的视角来呈现整个故事。

小说主要围绕被性侵少女房思琪与加害者李国华这条线索展开,叙述者并没有从一而终地使用全知视角对故事远距离地叙述,而是将自己的视角随时位移至人物身上,借用人物的眼光来观察。比如,小说中叙述者并没有直接去写房思琪的美貌,而是将观察点投置于李国华视角之上。当房思琪第一次拜访李国华时,他就被穿着粉红色裙子像小公主的房思琪所吸引,“长脖颈托住蛋形脸,整个的脸露出来,额头光饱饱地像一个小婴儿的奶嗝”。[2]39这是李国华视角下所看见的房思琪模样,对她有着赤裸裸的肉欲欲望。尽管充满了强烈的主观色彩,但是却揭示了李国华内心畸形龌龊的一面。此处叙述者并没有将李国华的内心企图和盘托出,而是顺着他的目光去感觉,这便为下文李国华巧设诱奸圈套的情节提供了可能。视角意味着一种选择,选择便是一种限制,“叙事聚焦,便是文学家展示叙事空间的一种独特方式”[5]185。小说中呈现在房思琪面前的是李国华血迹斑斑的兽性,打着补课幌子一次次在酒店将其诱奸,素日里谦谦君子的形象在房思琪视角下显然是不可思议的。“房间金碧辉煌的,金床头上有金床柱,床柱挂着大红帐幔,帐幔吐出金色的流苏,床前有金边的大镜子。”[2]115“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巨大反差被赤裸裸地展露出来,这是房思琪视角区域内李国华罪行的独特展现。不宁唯是,叙述者将诉说绝望的权利也交到了人物自己手上。“人衔着香烟走路,看下去,脸前烟火摇荡,就像是人在追逐一只萤火虫。爬出阳台,手抓栏杆,脚踩在栅字式栏杆的那一横划上,连脚底板也尝得到铁栏杆的血腥味道。”[2]109这是房思琪跳楼自杀之时从高空俯瞰人间的景象。“看下去”“尝得到”是房思琪实实在在的视觉和感觉,叙述者和读者就好像站在房思琪肩膀上一样真切地看到了、感受到了她濒死体验下的一切。小说中此处借用房思琪人物视角将画面聚焦于她跳楼时的所见所感,更能让读者直观地感受到房思琪内心深处的痛苦与绝望,拉近了读者与人物的情感距离。

小说的人物视角是饱满的,在房思琪和李国华两位轴心人物的叙事视角以外,还插入了伊纹和怡婷这两位旁观者的叙事视角,丰富和完善了小说的视角区域,这种“以反为补”[6]限知叙事策略下形成的复合人物限知视角更能让读者较为真切完整地把握故事。譬如,怡婷作为房思琪的好姐妹一同接受李国华辅导功课,却对房思琪长久以来所遭遇的性侵毫无知觉。这正是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的主要特征,每一位视角人物只能知晓他所看到的、感知到的和正在经历的一切,而对超过他视角范围以外的一切则是迷茫的。小说中的怡婷真正开始理解房思琪的痛苦是从思琪变成了一个疯子、怡婷主动上门与李国华对峙之后。此时,怡婷才亲眼见识到了让她喜欢很久的李老师的丑恶之面,当她质问李国华对房思琪的侵害时,她看到李国华“露出小狗的汪汪眼睛”[2]215,并且借助双胞胎姐姐自杀之噱头祈求得到怡婷的同情与理解,这是怡婷视角区域下所感知的一切。当她真实地明白了房思琪这五年来日日夜夜缠绕着的梦魇时,也让读者真切感受到了李国华的真正可耻之处在于恬不知耻。难能可贵的是,在第三人称人物限知视角中,叙事者实现了多个视角人物之间的流动,这很大程度上拓展了视角区域。比如,同怡婷一样,伊纹也对房思琪的创伤毫不知情,尽管她们私交甚好。在伊纹去医院探望之前,读者同叙述者一样都不知道房思琪发疯后的真实状态。“整个人瘦得像骷髅镶了眼睛。镶得太突出……没看过两只眼睛如此不相干。”[2]206正是在伊纹的视角下,读者才真实地看到了房思琪形如干尸般彻底被摧毁的模样,让人实在难以想象此时的房思琪竟同五年前第一次拜访李国华时的美丽小公主会是同一个人。叙事者通过伊纹的经验视角真实地展示出了遭遇创伤后房思琪彻底坠入深渊后的生存状态。

三、视角越界

小说主要运用全知视角和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的叙事视角模式,为小说定下了基本的视角框架。除此之外,也出现了不少视角越界现象。所谓视角越界,指的是某一种视角模式短暂地打破其自身的视角束缚拥有了其他视角下的功能,也即视角侵权越界。該小说主要出现了两种较为常见的视角越界现象,一种是全知视角侵入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另一种是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侵入全知视角。

全知视角模式下的叙述者对一切事物和盘托出,容易忽略空白之处所产生的独特魅力,且铺天盖地的信息极易使读者审美疲劳,“流于无意识的、被动的阅读”[7],这便损害了读者对故事文本生动性与真实性的感受。正是全知视角的这种缺陷为侵入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的越界提供了可能。譬如,小说中在李国华拜访伊纹家时,全知视角揭露了李国华的虚伪,表面上他对摆设的古董杂陈夸夸其谈,实则脑子里尽是肮脏污秽的念头。而作为在场人物的伊纹却疑惑不解,“不知道思琪怡婷,两个那么讨厌被教训的小女生竟会喜欢李老师”[2]37,此时的叙述者却对伊纹的困惑未做解释而是保持沉默,同读者一样跟随着伊纹难以辨别李国华衣冠禽兽的一面。如此产生的空白便足以引起读者的好奇心和探索欲,为后文李国华巧设陷阱诱奸房思琪埋下了伏笔。此外,还应注意的是,正是房思琪处于全知视角下的性侵被观察问题之中,她才会有内视角下情感倾诉的诉求。倘若房思琪长期被压抑的内心只是用一种全知视角的模式去叙述,那么所展示出的人物必定是空洞且缺乏灵魂的。小说在全知视角下把房思琪遭遇性侵事件的整个过程作了勾勒,但是却突然将视角聚焦于某个晚上房思琪遭遇强暴事件后的一个场景中,“她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太阳像颗饱满的蛋黄,快要被刺破了,即将整个地流淌出来,烧伤整个城市。”[2]148此处第三人称限制视角下将房思琪被强暴后内心的一种荒芜和空洞直观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也生生地感受到一种被压抑却又无法排解的痛苦。很明显,这样一种终生创伤所造成的毁灭性后果全知视角下的叙述者是完全了解的,但是此处全知视角侵入限知视角下对人物基本情况的不了解显然是一种向第三人称内聚焦的视角越界现象。它极大地彰显了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域下所能表现出的故事的巨大真实性,拉近了读者与文本的距离。

视角是叙述者选择呈现事件的一个基本角度,“是对信息的限制。”[1]126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下,读者只能置身于人物的位置去观察人物,但却终究无法获悉人物内心的真实所想。此时侵入全知视角的视角越界现象,正好可以巧妙地运用该视角模式下洞悉一切的闪光点对人物内心进行补充叙述,从而使叙述更具表现性与内在审美张力,即热奈特所说的“赘述”[1]134。比如,小说从房思琪的视角叙述她被李国华强暴的真实情景,叙述者同房思琪一样清楚地观察着李国华的禽兽行为,但是在该视角下却无从知晓李国华的真正内心。该情景下叙述者插入了一段内心告白。“啊,笋的大腿,冰花的屁股……这一切都白得跟纸一样,等待他涂鸦。”[2]55很明显,这里短暂地发生了从第三人称人物限制视角向全知视角的越界,叙述者用自由间接引语的形式将李国华内心的龌龊展露无疑。无独有偶,当房思琪与李国华争论两人的结局时,她自然感觉出了李国华言语之中对自己的轻蔑,但是房思琪视角下却并不能展示出此刻她内心的翻江倒海,这时,叙述者用直接引语的形式插入了一段房思琪的内心活动。“你在我身上这样,你要我相信世间还有恋爱?你要我假装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开的女孩,在校园里跟人家手牵手逛操场?”[2]105很明显,这是视角越界后全知视角下叙述者对人物内心真实想法的揭露。正是全知视角下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呈现,给予了读者走进房思琪内心的机会,让读者有机会真正地了解潜藏于人物内心深处的挣扎与痛苦,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才可能出现情感上的共鸣。此外,应注意的是,呈现人物内心世界基本是所有叙事作品的任务之一,呈现方式又主要依赖于全知视角模式下的叙述者,那么,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向全知视角的越界,便提供了另一种呈现路径,拉近了读者与人物的情感距离,这也成为叙事艺术成熟的标志。

总之,林奕含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其艺术创作的成功与叙事视角的选择和运用密不可分。在全知视角和第三人称人物有限视角的主要视角模式下,巧妙地运用了视角越界的叙事策略,增强了文本的审美张力,深化了读者对文本的感受与思考。

参考文献:

[1]热奈特.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M].王文融,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

[2]林奕含.房思琪的初恋乐园[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

[3]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4]申丹.对叙事视角分类的再认识[J].国外文学,1994(2):65.

[5]罗钢.叙事学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

[6]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220.

[7]邓建英.“陌生化”与小说叙事视角[J].深圳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3):94-98.

作者简介:宁微雅,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与西方文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