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俗入佛:敦煌第98窟经变图及供养人像释读

2021-03-15 09:58宁和平
东方收藏 2021年1期
关键词:象征性

摘要:敦煌第98窟是五代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于公元914至924年间营建的功德窟,为曹氏归义军时代的代表性大窟。曹议金作为98窟“窟主”,从张承奉手中承继归义军政权,外有回鹘、于阗、吐蕃等各民族政权的包围,内部则是政权甫立,人心动荡,统治不稳。面对内外困局,曹氏政权尊佛凿窟,注入政权正统、和平邦交、团结内部的政治理念,凸现“托西大王”的政治野心。显然,这些诉求在第98窟壁画之中有强烈表达。本文选择第98窟维摩诘经变图以及供养人像,通过考古学、图像学、文献学方法进行初步阐释。

关键词:敦煌第98窟;经变图;供养人像;象征性

曹氏归义军时期,崇信佛教。在曹氏的120年主政中,莫高窟开凿41个新窟,重修248个旧窟,开启敦煌石窟发展新高潮。新窟开凿追求唐时代的恢宏大气,多为大型石窟。形制上,洞窟多为晚唐风格的中心佛坛-覆斗顶殿堂窟结构,窟顶四角凿浅龛绘制四大天王像。壁画艺术方面,绘制精美,主题多元,涉及四大类:表现佛、菩萨与天人等的尊像画;融汇当时流行俗讲、变文内容的近20种经变画;写实风格的山西五台山、于阗牛头山佛寺等佛教史迹图;大量身形高大、凸现权贵的供养人画像。彩塑则由于此阶段洞窟多开凿于下层,几经盗扰,几乎没有保存。

敦煌第98窟是曹氏归义军时代的代表性大窟。该窟为五代时期曹氏归义军节度使曹议金于公元914至924年间营建的功德窟,敦煌遗书称其为“大王窟”。第98窟为大型中心佛坛洞窟,窟前建有殿堂,长甬道,敞口前室,方形主室,覆斗顶。该窟壁画内容丰富,绘制精美。前室壁画残毁不明,甬道顶部为佛教史迹及瑞祥图,甬道南北壁为供养人画像,主室东壁为维摩诘经变图,主室西壁为劳度叉斗圣变图,主室南壁为阿弥陀、法华等经变图及曹氏女供养人像,主室北壁为华严、贤愚等经变图及曹氏女供养人像,窟顶为千佛、十方佛等尊像画。沙武田先生认为,之后开凿的曹氏归义军洞窟,其结构布局、壁画内容是第98窟风格、特征的延续,可见第98窟极具开创性。“窟主”曹议金面对张承奉金山国政权所遗留的内外交困局面,采取对外谋求和平、对内团结军民的统治方略。该方略亦成为第98窟壁画创作的重要指导。“维摩诘经变图”“非曹氏幕僚供养人像”等壁画内容都是这一统治意志的表达。

面对该现象,笔者选择第98窟中的维摩诘经变图以及供养人像,利用考古学、图像学等方法汲取壁画信息;结合文献学,综合分析敦煌石窟艺术特征和曹氏归义军所处的时代语境,对第98窟及其“窟主”进行解读尝试。

敦煌第98窟经变图及其象征性

1.维摩诘示疾图(图1)

经变图位于窟内东壁门北侧位置,出自《方便品》。壁畫中维摩诘作老居士形象,称病在家,坐于帐中,羽扇纶巾,与前来问疾的文殊众人对话。维摩诘在佛教经典中是一位具有无尽财富以及极高威望的长者形象,俨然一位世俗世界的帝王。这恰好对应了窟主曹议金“托西大王”的政治身份,而围绕在其周围的听众及各国王子象征着周边的少数民族政权。

2.文殊师利问疾图(图2)

经变图位于窟内东壁门南侧位置,出自《文殊师利问疾品》。维摩诘称病,文殊受佛陀特派前去探病,二菩萨论说佛法,互斗机锋,一旁的菩萨、罗汉、王公大臣为之叹服。文殊师利问疾图正是表现了这一中国佛教艺术独有的经典壁画题材。前来问疾的文殊师利与维摩诘在画面布局上具有同等位置,当是与曹议金有着同等身份和权势的另一个政治实体。文殊师利在佛教中的超然地位和《维摩诘经》中塑造的外来者形象,推测象征一位实际权力高于曹议金的非曹氏家族成员。根据当时的历史背景,文殊师利可能是甘州回鹘政权。

3.各国王子图(图3)

经变图位于窟内东壁门北侧偏下位置,出自《方便品》。壁画中各国王子问疾、听法,前行两组为来自南海一带的黑肤王子,其后是回鹘、于阗、龟兹、吐谷浑等西域王子形象,拱手而立的则是汉族藩镇官员像。曹氏归义军时期,面临着与吐蕃、于阗、回鹘、 吐谷浑、 龙家等众多民族政权的复杂关系。团结外邦,结善诸友是当时曹氏归义军政权的外交取向,亦是各国王子图象征性所在。

4.饶益众生图(图4)

经变图位于主室东壁门上,出自《维摩诘经·方便品》,由七组图构成,描绘了维摩诘对婆罗门、王子、长者、大臣、宫女等群体的教化,表达维摩诘“饶益众生”之意。这是窟主曹议金借用《方便品》图像中维摩诘对权贵阶级的说教,传递团结幕僚、上下一心的企盼。

敦煌第98窟供养人像及其世俗性

1.曹议金像(图5)

图像位于甬道南壁,绘曹议金及曹氏家族人物像。曹议金被认为是粟特人,公元914年取代张承奉为归义军节度使。自公元914至1036年,历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北宋,辖域为瓜、沙二州六镇。曹氏归义军政权系汉民族占据主体的多民族混合政治实体。曹议金奉中原为正朔,对外关系上利用姻亲结交友邦,娶甘州回鹘可汗的圣天公主为妻,一女嫁于阗国王李圣天,一女嫁甘州回鹘可汗。在曹议金内政外交努力下,其当政时期出现了刀兵罢散、四海通达的景象。作为曹议金的功德窟,第98窟在瓜沙地区的地位不亚于中原皇家石窟,其规模之大、壁画之精美多元、题记之丰富,无不在彰显其政治地位、经济能力以及对瓜、沙二州六镇的控制力。

2.回鹘公主供养像(图6)

图像位于窟内东壁门北侧位置,绘回鹘公主等男女供养人七身,并附有题记:“敕受汧国公主是北方大回鹘圣天可……”若参照第100窟及第61窟有关题记的结衔,应是“敕受汧国(或秦国)公主是北方大回鹘圣天可汗的子陇西李氏”。该公主为甘州回鹘可汗之女,曹议金夫人,与曹议金同为此窟的窟主。公元911年,张承奉无力抵抗甘州回鹘进攻,无奈向回鹘可汗求和,奉可汗为父,甘州回鹘和归义军政权成父子之国。同时,甘州回鹘扼守曹氏东通中原的要道,这关乎曹氏归义军向中原朝贡、与中原经贸能否顺利进行。面对回鹘之患,曹议金通过娶回鹘可汗之女为妻稳固了与甘州回鹘关系,后将女儿嫁予新任回鹘王,将城下之盟的颓势扭转,并为东进中原提供保障。

3.于阗国王、王后像(图7)

图像位于窟内东壁门南侧偏下位置,绘于阗国王李圣天等男女供养人十一身。于阗国王像高2.82米,气宇轩昂,头戴冕旒,身披襄服。图像中着王后装的女供养人为李圣天之妻,曹议金之女。于阗国王像旁有墨书:“大明天子即是窟主”。这个墨书极具诱导性,似乎表明第98窟窟主是于阗国王,而非曹议金。事实上,于阗王李圣天画像是第98窟建成之后的补绘作品。沙武天先生认为,当时曹氏政权迫于交好于阗的政治动机,进行政治联姻拉拢于阗政权,并把李圣天画像入窟,假称其“即是窟主”。但是曹氏归义军时期,洞窟供养人画像的位置与身份地位紧密关联,节度使级别的尊者往往置于甬道位置,而不是李圣天所出现的洞窟主室东壁。当时曹氏面对东部甘州回鹘的盛气凌人,自然重视向西与于阗谋求发展。两个政权互通姻亲,互派使节。史载沙州“于阗使”“于阗僧”往来无滞,曹氏亦有使节前往于阗。于阗太子久居敦煌,并为父王李圣天营建功德窟便是两家密切关系的写照。

4.张议潮、索勋像(图8)

图像位于甬道北壁,为张议潮、索勋形象。张、索为曹氏掌权前沙州统治者,张议潮为曹议金外王父,索勋是其岳父。第98窟将他们的供养人画像置于曹议金像对面,寓意政权传递合乎法理。

5.幕僚画像(图9)

图像位于主室南北两壁西端、西壁及背屏后部的最下方。第98窟现存供养人画像292身,数量仅次于北周第428窟。其中,非曹氏家族供养人236身,幕僚200身。如此高比例地将非家族的幕僚绘制于家族窟里,在敦煌石窟中非常罕见。同时,这些幕僚身份非常明确且趋同,即都是政权构成的主干力量。曹议金通过在功德窟的这种有意营造,显示了其拉拢幕僚,稳定政权的意图。正如其在第98窟功德发愿文《河西节度使尚书曹议金贞明六年(920)修成大窟上层功德记》中所愿:“府僚大将,各尽节于辕门;亲从之官,务均平而奉主。”这种强调世俗政权、贯彻政治意志的供养人像,具有明显的以俗入佛特征。

敦煌第98窟之“以俗入佛”

公元914年,曹议金接任河西归义军节度使;公元918年,曹议金被中央王朝正式授予节度使之职。敦煌第98窟正是在此背景下营建,以庆祝中原王朝的授节降恩。为什么曹议金掌控着中原无法染指的瓜沙二州,俨然独立王国,却甘为边地节度使,对中原王朝唯唯诺诺?无它,强敌环伺,树大招风。曹氏归义军政权承接自张承奉。唐朝灭亡后,张承奉建西汉金山国,称白衣天子、金山国圣文神武帝。张氏的僭越引来了得到中原王朝支持的甘州回鹘征讨。双方多有冲突,最终回鹘军兵临城下,订“父子之约”,要求张承奉尊回鹘可汗为父,称臣纳贡。公元914年,金山国灭亡,敦煌开启曹氏归义军时代。前车之鉴,后事之师,曹氏主政归义军后,遂取消王号,奉中原王朝为正朔。为强调政权合法性以及稳定本土汉人势力,曹议金在位二十余年,朝贡中原王朝达九次之多。即使这样,曹氏归义军政权在《旧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中仍被中原王朝认为是悬于关外的“外邦”“蕃夷”。总之,汉家制度的恢复成为其政权长期稳定性的法理依据。值得注意的是,曹氏归义军时代,瓜沙二州文化更加开放,这推动了佛教向世俗化方向发展,表现出与民间文化的合流之势。

周边关系方面,“敦煌郡,四面六蕃围”。面对强敌之环伺,曹议金采取和平外交,通过政治姻亲、使节互派、强化经济文化往来以应对外局。为了体现其遥尊中原,团结外藩的外交理念,在壁画中浓墨表现维摩经中“诸国王子问疾”“饶益四方”的内容,凸现了曹议金利用维摩诘的教化对幕僚们说教。同时,于阗王、回鹘公主等供养人场景亦是其具有明显指向的讨好外邦的象征。

除却外交,曹议金在内政上亦用心良苦。張氏归义军时期,连年用兵,长期内耗,使得沙州之地经济、民生严重受创,造成民怨沸起。因此,曹议金对外止戈的同时,力图发展内政,收买臣属,斩获民心。第98窟作为曹氏家窟,出现了大量非曹氏家族的官僚供养人像。这些供养人身形不小,官阶明确,朝向甬道曹议金画像而非佛坛主尊,足可见曹氏意图借助佛教力量强化统治威权。作为瓜沙地区的掌控者,曹氏虽然奉中原为正朔,但曹议金在郡内称为“托西大王”,第98窟称为“大王窟”,足可见其打造边地王国的政治野心。

显然,无论外交内政,曹议金都在第98窟的营建中将施政理念往精神信仰中浇筑。在归义军占有敦煌前的吐蕃时代,借助吐蕃崇佛力量,敦煌本土延续有一批强势佛教团体。这种佞佛的宗教取向延续到了归义军时代。历任归义军节度使莫不开凿、整修功德窟,由此引发了敦煌石窟艺术发展新高潮的到来。曹氏的佛教崇信,在当时的写经、礼佛文、发愿文、寺院各类文书上均有反映。曹议金多次在祈愿文书中袒露心迹,“风雨顺时”“河清海晏”“岁熟时康”等祈语多次出现。这显示了面对当时社会的动荡不安,曹议金试图通过佛界力量寻求心灵庇护。综上,敦煌第98窟借助佛教来体现曹议金的统治意志,宣扬曹氏家族具备重塑瓜沙地区繁荣的能力,体现出推崇佛教思想与实现政治抱负的相辅相成。

(作者宁和平,武汉大学在读研究生,考古学硕士,研究方向:汉唐考古,单位:武汉大学历史学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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