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容院里的故事

2021-03-17 10:51蓝燕飞
当代人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莉美容院丈夫

我常去的那家美容院规模小,两个打通了的门面房,虽是上下两层,也就六七十平米的样子。老板小莉,三十出头。四年前,她和堂妹一同开了这家店,她们从温州带回来的手法与铜鼓几个老店明显不同,做脸的时候,顺带着做半个肩颈,姐妹俩不惜力气,不偷懒,因此吸引了不少顾客。

美容院最兴旺的时候,有五个店员,加上姐妹俩,早上九点到晚上九点,客人川流不息,做脸、做身体都需预约。

客人们笑谈,这样的开端,分明是要发财的节奏。小莉笑得更是恣肆,起码露出了十几颗牙,她毫不谦虚地说:“那是。发了财我每人送一个项目,你们随意挑。”

但人生长路漫漫,谁也不知道前面到底埋伏着什么。好年华的小莉身体突然出了问题,外出治疗,老店员也陆续离开,只剩了两个小姑娘。她们有时半倚在沙发上玩手机,有时坐在门前花坛的檐子上发呆。下雨河水浊,天晴河水清,她们看看水,看看天,小小的年纪,神情竟然也有几分落寞。

比邻而居,出来进去,凡此种种全落在眼里。好几次忍不住问小莉的归期,小姑娘摇摇头,一脸茫然。她们来到美容院不过半年,手艺尚未练好,生意自然萧条。她们一边勉强应对着或许应对不了的局面,一边等着小莉的归来。

上一次见到小莉是在买菜回来的路上。久雨初晴,阳光明媚,清风拂柳,河面上涟漪套着涟漪。笑嘻嘻的小莉,身穿蓝色背带裙,白衬衫,黑亮的童花头裹着满月般的脸庞,恰如眼前的春光春景般怡人。

不过外出了十几天,回来却得知小莉因为鼻咽癌住在南昌的肿瘤医院。可见世事无常,人生无常。命运的变化根本等不及沧海桑田,它的巨掌分明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呀。

面对莫测人世,脆弱生命,感慨似乎都是多余与矫情。辗转难眠的夜里,万物皆静,唯河水喧闹了起来。午夜的河流如一群顽皮的孩子,追逐着,前呼后拥,被我不眠的耳膜放大成呼啸之声。

想起千年之前,有个老人,立于河州,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定意义上,所有的人和事物,都将如流水一般,永不回返。生是瞬息,死是永恒。但具体到某一个个体,情感上仍不免悲戚。

美容院的姑娘,都有自己的故事,她们年纪轻轻,看似柔弱,但经过生活风雨,反而特别瓷实,如一棵棵壮硕的树。

姝瓜子脸,肤白胜雪,身段苗条,是小莉堂妹也是合伙人,她因为结婚而成为最早离开的人。姝做美容的时候,最不吝惜的除了力气就是赞美。从肤色到皮肤的紧致度,乳房的形状甚至乳头的颜色,将客人夸成了一朵花。被赞美者其实心里是有数的,松松垮垮的半老徐娘和紧绷绷的小姑娘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但是,人对于赞美没有不喜欢的,虽然赞美一般来说都非真相。

美容院到底是有点暧昧色彩的,热衷美容的人程度不一都是皮肤饥饿症患者或者心有暗疾,需要借助他人之手获得抚慰疗治。裸露的肌肤,吸收精油的同时还收获某种隐秘的快感。我亦是如此,如果超过一个月没去美容院,就像遗漏了某件重要的事情,特别是出差回来,那是一定要去按摩一番的,少了这道程序,疲劳将无法解除似的。

手法最好的也是姝。她的手完全贴在你的皮肤上,徐徐抹开,力道均匀,舒缓有度,路过穴位,会稍稍加力,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手略显粗糙,不像是二十几岁,和她脸上的皮肤判若两人。

有一次,姝谈起过往。她说她跟父母去温州时,才十三岁。初中没读完,她却一门心思想去外面打工。打工回来过年的年轻人个个衣着光鲜,时髦,他们骑着摩托在乡村公路呼啸而过的身影,如一弯横空出世的彩虹,姝的眼睛被牢牢吸引住。她每天想的都是快点长大,挣脱老师与课堂的藩篱,自由自在地赚钱。她进的是塑钢门厂,那些材料都是铁的或钢的,死沉死沉,扛在肩上,人都站不稳,但她还是挺住了。姝自豪地说,习惯就好了。

小莉偷偷告诉我们,姝干的活儿太重,压坏了身体,腿肚子上爬满了鼓鼓囊囊像蚯蚓一样的东西,夏天连裙子都不敢穿。

我想象着姝柔弱肩上的庞然大物,趔趔趄趄的步子,如此日复一日,身体的某个部位终于扭曲变形。那一团一团如蜷伏的蚯蚓般的东西,医学术语称静脉曲张或静脉怒张。曲与怒,两种表述,曲虽然更客观,但一个怒字,于情感上却更恰切。長期站立、负重,导致静脉回流受阻。当劳动强度超过身体的极限,势必造成损伤。这损伤不像力气,睡一觉又回来了,它是不可逆的,如一根断了的弹簧。

最美的年华,不敢穿裙子,于很多女孩子来说,是天大的委屈,但姝的口里,一个字都没有,在她,或许这如同身体的一块胎记,一条牛仔裤就足以覆盖,甚至抹去。姝其实不仅可以委屈一把,而且可以哀伤一把、愤怒一把,小腿上的静脉,也是生活的伤口,怒目睁睁。控诉一声,自怜自艾一番也算不得乖张矫情吧。

姝似乎毫不在意,从未有过抱怨。

又一阵子,店里突然来了个带着孩子的女子。孩子才八九个月,妈妈工作时,经常哭得声嘶力竭,当然,也常见孩子笑得咯咯乱颤。

这个女子是和我聊天最深入的一位。做美容的时候,一躺两三个小时,既放松亦很疲累,浅睡一会儿,再聊聊天,时间都是这样打发的。

女子名叫芬芬,是小莉的同学。芬芬十八岁嫁人,十九岁生子。她的大儿子十三岁,快长成大小伙了。

论年龄,我可以做芬芬的长辈,但芬芬经历的人生远比我丰富、复杂,吃的苦自然也远胜于我。她的故事,让人心绪难平,芬芬自己却是平静的,唯其如此,分外让人疼惜。

那时候,她们一家五口都在温州。父母和两个弟弟在工厂,她做美容。可那样的幸福生活,说没就没了。她的大弟弟,因为劝架,竟被误伤一刀丧命。

芬芬说,这个事件改变了她。她如果不出头,这个家就如一团被水湮透的泥,瘫了散了。父母都只读过三年书,畏畏缩缩的,除了哭泣,一点法子都没有。小弟已经吓坏了,每天跟在她身后,木木呆呆的,似乎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她说,这辈子的头出尽了,这辈子的话也说尽了。请律师、与工厂交涉、与凶手父母交涉,每一件,都难得很,每一件,都不是她一个弱女子能做得了的,每一件,她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面对。

那时她就像是拧紧的发条,没有恐惧,只知道转、转、转,好像永不会疲倦。那些做不了的事情,她竟一件件做了。做完那些事,她就不是以前的她了,她脱胎重生。脱胎重生的她再也没流过眼泪。很多次,她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疯掉。人离疯狂其实很近,可能就是隔着一扇门或者一条沟渠。但是最后,她还是要打起精神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她心一横……能想到的招数,全都使上了。

判决下来,结果却不是他们想要的。律师劝说道:这种过失杀人案,最多判个无期,现在二十年牢坐下来,大半辈子也过去了。刀不是凶手带来的,而且一刀毙命,这样的情况,如果上诉,很大的可能是维持原判。

我闭着眼睛平躺着,芬芬的声音在耳边,如雨水滴滴嗒嗒落下来,又像凄厉的寒风掠过山岗,我的内心一片狼藉,枝叶凌乱,百草折服,又似有巨浪翻腾。广袤大地断崖深涧随处可见,人一辈子,能够平平安安度过,是多大的福分哪。

芬芬讲完了她的故事,美容也结束了。我伸展腰身,芬芬正端着小脸盆去倒水,她步履轻盈,面色如常,无悲无喜,刚刚发生在我们间的谈话,恍如梦境。

小莉也是十四岁跟随父母外出打工,在外一待十二年。她先是在电子厂组装元件。流水线上,人就是一架机器,不需要思维的,只有双手不停地动着,一天,一年,一生,似乎望得到尽头。但这样一眼望得到尽头的生活,哪里真是个头呢?小莉不想这样过一辈子,在十六岁的时候,去学美容。学美容的费用不低,七千块,小莉刚好赚够了这笔钱,但钱在父母手里,要出来并不容易,像割肉一样。

小莉虽然只接受过初中教育,但对未来有自己的规划。她希望在二十八岁之前,有一家属于自己的美容店,三十岁前把自己嫁掉。这些小莉都做到了。小莉今年三十一岁,她二十九岁的时候嫁给了自己喜欢的男人,两个人集腋成裘,按揭买了所小房子,房子尚未建好,突然来了这个病。它是在小莉规划之外的,但谁也无法阻止它的到来。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样,喜欢设置路障或陷阱。

小莉终于回来了一趟。她在朋友圈里晒出张图片,是她丈夫上山亲手采来的一味中药:铁皮石斛。样子很普通,似根似叶,拖着长长的须。度娘说它属兰科草本,味甘,性微寒。长于海拔1600米山地半阴湿的岩石上,多节。唐开元年间的道家经典《道藏》曾将铁皮石斛、天山雪莲等列为中华九大仙草。暗暗為小莉高兴,铁皮石斛与现代医疗相结合,双管齐下,小莉的病应该能很快好起来。

去看她。她还是大大咧咧的,露出十几颗牙齿,开始以为是淋巴癌,最后确诊鼻咽癌,鼻咽癌是可以治好的,中了大奖吧?哎,就是孩子要晚几年生了。

她以惯用的大嗓门谈论自己的病,天天喝铁皮石斛汁,再做几轮化疗,化疗之后头发掉光光,不过,会再长的哦。她侧过身子笑看着丈夫,丈夫伸手摸了摸她黑亮的头发,也微微笑着。

他们的笑容,很动人,亦很感人。生活给他们的,难说公允。但是,此时此刻,他们笑得好美,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能够笑出暖意,实在难得。

但是疾病带来的东西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随着治疗的深入,小莉基本上住在南昌。她的朋友圈,越来越让人揪心。譬如几张食物的图片,配着简单的文字:以为今天想吃东西。又譬如:今天同一个病房的出院了,再没比这幸福的……文字后面的气息隐秘又汹涌。我知道,治疗的副作用已经来了,它偷走了小莉的食欲,它还将偷走小莉的光滑肌肤和如云黑发。但小莉从未正面描述过身体或内心的苦痛,直到有一天,出现一条众筹的消息。

治疗费用的庞大,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支付能力。因为刚买房,他们手头是零积蓄,房子尚未竣工,也无法转让出售。有些药物,新农合不能报销,又是治疗的必须,能够报销的,也只能报其中的百分之七十。更为糟糕的是,她丈夫的身体也出了状况。因为不堪压力,精神一时错乱,住进了医院。

有一天,丈夫突然把小莉的饭打翻在地,说饭里被人下了毒。他压低嗓音告诉小莉,说他观察很久了,某床病人眼神不对,看小莉都是恶狠狠的,刚才,他见那个人把一小包白色的粉末倒进了小莉的饭碗里,幸亏他发现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搂住小莉,似乎经历了生离死别,泪眼汪汪。小莉盯着丈夫,丈夫脸色苍白,眼神闪烁。小莉的眼泪涌了出来,她贴住丈夫,隔着衣服丈夫胸膛里咚咚的响声急如催征的鼓点。老公突然又松开小莉,抄起床上的一本杂志,用力砸到那个病人身上,并大声嚷嚷着要赶他出去,为民除害。霎时间,病房里乱作一团。

那一瞬间,小莉完全蒙了,她不相信眼前发生的,它太不真实了,比梦还荒诞,比铁更坚硬。初夏的阳光破窗而来,却冷如霜雪,小莉昏厥了过去。这是他们最难的时候。最难的时候,他们彼此分离,无法相互照应。

偶尔和小莉微信,她说,是她连累了丈夫……

有一天,小莉又发消息:想你了,比一比,看我们谁先出院。配发的照片,可能是在南昌医院照的,小莉戴着帽子,依偎在爱人身后,表情疲惫,眼神茫然。

我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写了删删了写,一条留言反反复复终没有发出。说什么呢?安慰鼓励的话已经说过了,而隔靴搔痒的所谓安慰也罢,鼓励也罢,能够真正帮到她吗?疾病对人身体的戕害和精神的折磨,局外人无论如何都难以体会。

七夕前夕,小莉终于完成了治疗。她七夕那天去接丈夫,却一个人回来了。

另外两个小姑娘欢天喜地看电影去了,美容院里空落落的,小莉埋首垂坐。透过玻璃,看到她薄如纸片的身体、形销骨立的脸庞,想起她曾经的模样:鼓鼓的圆脸,无拘无束瀑布一般奔泻的笑声。好在我看到了她头上参差的发桩,它们艰难地穿越药物的封锁,慢慢拱了出来……

时光漶漫却又径直向前,倏忽间不觉两年过去。小莉一边养病,一边惨淡经营。店里生意大不如前,只剩了一个店员。小莉的病情还算稳定,但是,脸色一直不好,脸型也由圆而方。以她的身体状况,维持着美容院应该是上策,虽然每况愈下,起码温饱无虞,重要的是,她可以自行决定工作的时间,都是老顾客,累了推掉一两个单,也能体谅。但小莉说,总歇着,哪来的钱?她要外出找钱去,让六六没有后顾之忧。

六六就是小莉的丈夫。内向、温和的六六,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虚胖、木讷,偶尔还会犯糊涂……出医院后,他回到山里,重操旧业,种些瓜果,养些牲畜,但是,六六心思重,睡不着时,半夜爬起来满山转悠,有一次,倒在深涧边睡到天亮。小莉谈起六六,心疼不已。她说,她只有去外面,六六才会离开山里,她已经和在西安建筑工地打工的父亲商量好,让父亲把六六带在身边。她自己,则去了上海,去别人的美容院做美容师。

这个怀揣着爱情的傻女子重新上路,把自己交付给异乡,交付给无法把控的命运。

命运如一座迷宫,兜兜转转,到处都有岔路口。小莉一脚踏去,背影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苍茫的远方。大地上每天都有新的事物发生,光明或者黑暗,痛苦或者欢乐,无人可以提前揭晓答案。

(蓝燕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天涯》《散文百家》《作品》《鸭绿江》《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等。出版散文集《暗处的生命》《逆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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