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川印月读格非

2021-03-22 10:15
四川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格非小说

参与者:

杜小烨、高翔、李顺、何海峰、李惠萍、何宗金、郭慧娴、陈于丹、林海琼、黄铭康、刘秀华、林莉、方艳芳、桦桢、李响

統筹整理:

何海峰

杜小烨(副编审、《花城》杂志编辑部副主任,现居广州)

我第一次接触到“格非”这个名字,是在2004年,正在上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在大学中文系当代文学史课本上的名字,作品同时在专业课的必读书单上占据了一行——《褐色鸟群》和《迷舟》。当时的阅读体验,就是这两部都不是能一目十行看完的中篇小说,需要反复咀嚼,颇为晦涩难懂。而我对《褐色鸟群》的记忆更深一些,大概是因为文中出现过几次“格非”的名字,跟马原“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异曲同工,构成了我对“先锋小说”的初印象——“虚构”与“真实”在作品中界限并不是十分清晰,没有特别明显的因果关系和主旨意义暗示,我在读一个故事的同时,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在读“作者怎样写一个(并不怎么在乎读者的)故事”。

多年后,我成了《花城》杂志的编辑。在2017年,责编了格非的评论文章《想象读者与处理经验》,这篇本是格非在北师大授课的讲稿,经过编辑处理后,发表于《花城》2017年第5期,后来还在2019年获得了第七届花城文学奖。他从“想象读者”的视角,将写作分为四种,将其中写作者的立场、心态、角色、主体等各种因素对作品本身的预设性和决定性影响,进行了精细地分析:商业写作要取悦读者,设定一定的阅读难度而又非不可及;现代主义写作,作者只考虑文学本身,而无须取悦读者,但这受益于时代和阶级趣味,至今已难以回溯;通俗写作,对读者的想象极其复杂,尽可能满足不同阶层的读者,因而取得了商业和文学性的成功;经典写作,作品向所有人开放,向未来开放,因而能长时间流传。

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当我从编辑的角度去看格非和他的创作思想的时候,修正了多年前对“先锋小说”的印象,其实重视叙述和形式探索的作家并没有“不在乎读者”,反之,在对读者的研究方面有丰富的经验和超常的敏感。作家首先要懂得想象读者,处理好经验与他者的关系,而后才能更好地将生活经验转化为文学。他只是不愿意过分“取悦读者”,其实读者一开始就是通过筛选后受邀进入文本的人,并非被拒绝。

高翔(青年作家,现居沈阳)

大学时,因接触“先锋文学”,知道了格非。在“先锋文学”序列中,首先阅读了马原,阅读感受不好,老觉得自己被作者愚弄了。这种感受影响了我对先锋文学的兴趣,认为所谓的文本实验只是故弄玄虚。

这种感受也转嫁到对格非的印象上。格非的早期小说以晦涩、深奥、难懂著称,因而我在没有实际阅读格非的情况下,便对他的小说有了拒斥感。

这种印象的改观,是因为参加了一次格非关于文学中时间的主题演讲,听后受到震撼。那次演讲的主要观点和内容,来源于格非当时刚出版的文论集《文学的邀约》,因此我的阅读路径先是格非的文论,然后才是他的小说。《文学的邀约》是一本看起来平易近人但实际上论述非常深入的文论,格非在其中关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叙述给我很多启发。他后来创作的关于《金瓶梅》的文论集《雪隐鹭鸶》也是我钟爱的,第三卷“修辞例话”看得最认真,很多部分,是我一边对照《金瓶梅》,一边阅读他的见解完成的,是一次很好的学习。

第一次阅读格非的小说也是在大学时,第一本是图书馆被借阅最多的《人面桃花》,整个书快要散架了,看的时候我一直拿一个大夹子夹着书脊。直到现在还记得书的开头,那个古怪父亲的失踪场景,看书的过程,始终被格非语言营造的氛围吸引,潮湿、阴冷,充满吱吱呀呀的怪声,骨缝里都感到寒意。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敢再阅读格非,本能地感到如果继续阅读,很可能被这种风格捕获,以至于很久之后才断续阅读了《春尽江南》《望春风》等小说。

李顺(理工科大学教授,现居江苏):

作为先锋文学“五虎将”之一,格非早已名声在外。2003年,我刚步入大学校门,虽然读的是理工专业,却极为迷恋阅读当代文学作品,所以很自然地从各种渠道听说过格非。依稀记得曾在图书馆里见过《人面桃花》——遗憾的是,当时这个略显文艺的书名和古典的故事背景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只匆匆翻了几页就放下了。没想到的是,我再次拿起格非的书竟然是十年之后了。那时我正在加拿大读博士,在蒙特利尔市立图书馆的中文图书区,我意外地发现了格非刚刚出版的长篇小说《春尽江南》。如同他乡偶遇故友,我满怀激动地借了回去,仅用两个晚上就读完了。与我记忆和想象中格非的作品完全不同——小说对中国触目惊心的现实的精准呈现,以及对当代人精神境遇的深入审视使我重新认识了格非,甚至引发了我长达几个月的关于个人精神归宿的自我拷问。

2015年回国之后,我开始了对格非作品的全面阅读。一接触到他早期的中短篇小说,我立刻被这些发表于二十多年前的作品吸引住了。对于常年沉浸在理工科氛围里的我来说,对文学作品的阅读喜好存在着一种天然的矛盾——一方面是对感性和艺术的审美需求;另一方面,长期的科学训练又使得我对智力、逻辑、精确等理性特质怀有本能的认同。因此,对于过于感性的文学作品我往往缺乏兴趣,而更希望能在阅读中同时获得一种理性的愉悦。格非的作品使我这种看似矛盾的需求获得了一种近乎完美的平衡。他的小说无不思路缜密、结构繁复、语言典雅,如同一块精准运转的机械手表,每一个零件都有其特有的功用,缺一不可。此外,通篇充满了潜心设计的玄妙机关——需要读者共同参与才能完成的高级智力游戏。后期的姊妹篇《隐身衣》和《月落荒寺》更是将这种如数学般精确的结构照应和互文运用到了极致。

除了美感与智性的有机结合,格非的小说更为吸引我的一点是对日常生活和命运的神秘性、模糊性的探索。无疑,现代小说已经远远超越了单纯讲故事的层面。由于经常与物理学打交道,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进行这样的类比: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恰似经典物理学,准确直白;而具有现代性的小说(或者说先锋小说)则可类比为量子力学,致力于展现人类现实和精神世界的不确定性和不可知性。某种程度上,格非的小说从来都无法一眼望到底,无论人物、故事还是主题都充满了不可预知的神秘感。其极具特色的代表作《褐色鸟群》包含了四个“我”的相互矛盾的故事,追问一个人命运的多种可能性;《青黄》通过一系列精心设计的连续空缺和事件割裂使得真相变得扑朔迷离;《迷舟》则借由各种偶然而微不足道的事件的奇妙交织和转化,展现了个体命运的不确定性中的确定……

从继承中国古典到反思当代现实,从典雅绚丽的美学格调到缜密精准的理性思索,从小说形式探索到精神归宿的追问,格非永远在探索文学无限可能性的路上。于我而言,格非是這样的作家——永远值得重读,永远怀有期待。

何海峰(福建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在读硕士,现居福州):

读中国当代文学,一个绕不开的名字一定是——格非。在本科的当代文学课上,尤其是在老师教授先锋文学的相关章节时,格非常被作为典型来分析。但因个人对先锋文学不是非常感兴趣,所以对格非的阅读被一再搁置。直到在大二的一节文学影视鉴赏课上,老师让我们观看了由格非《人面桃花》改编的话剧,梅婷的出彩表演以及饱满极富有矛盾张力的剧情让我对原著产生了阅读兴趣。于是,第二天我就去图书馆借阅了《人面桃花》,这次“初阅读”让我从格非的“先锋性”偏见走出,继而着了魔似的一口气读完“江南三部曲”的剩下两部《山河入梦》与《春尽江南》。从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实验性写作,到当前的“江南三部曲”的写实追求,格非的创作经历了一个由观念的深度到全面还原生活和历史的深度。他从个人的智性思考转向现实中人类尤其是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思考。《人面桃花》记录了民国初年知识分子对大同社会的追寻;《山河入梦》写的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梦想与实践;《春尽江南》则贴近当下的社会精神现实。三部作品、三个时段,建构的是中国的百年历史。三部曲中描写了知识分子对于“桃源胜境”的乌托邦理想追寻、实践与退败的历程。理想国的创建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幻想在现实中破产,乌托邦想象进一步被消解。这样的结局难道是作者的暗示:桃源仅是虚幻,乌托邦毫无意义?

如果我们从整体来关照这三部作品,它们其实构成一个关于个人与社会的乱世追梦寓言。我们看见诸如秀米、谭功达、王元庆等人心甘情愿为理想奔走呼号甚至牺牲自我。我想,尽管格非对理想如何实现抱有悲观、彷徨的观点,但内心仍然对理想、对信念怀有热忱。格非借由江南这个深刻的叙事符码重新书写乌托邦这一古老的命题,赋予江南以诗性与审美的内蕴。格非的江南系列写作延续了千年来乌托邦的想象与叙事,呈现出一种乌托邦的现代性风貌。在技术理性与物质欲望压制人文精神与生存美学的当下,重返精神的原乡则显得尤为迫切。格非希望借由“桃花源”的追寻来挽救我们这一代人逐梦、筑梦的勇气,为我们唤醒些许诗意与浪漫的因子;同时也深刻地批判现今这个思想贫瘠、人性异化的社会。

格非说完成“江南三部曲”后他感到如释重负,但对于我们、对于这个时代来说却是极大的惊喜与感动。一个作家用文字去点燃人性的精神火种,用自己的思考来敲响社会的警钟,这是作家的责任感,也是我们读者的幸运。

李惠萍(教师,现居漳州):

接触到格非是机缘巧合,在豆瓣读书的推文里看到对格非的介绍,颇有兴趣,便去搜索了他的代表作,进而尝试阅读他早年创作的被评为“中国当代小说中最玄奥的作品”——《褐色鸟群》。这篇作品的艺术特色确实像推文里介绍的那样充满先锋实验特色,故事曲折模糊、情节因果混乱、令人费解。说实话,对于我来说这个小说确实不太好懂,我不知道作者要叙述的故事中心是什么,书中支离破碎的片段和有悖逻辑的事件给我一种神秘、诡异、荒诞的感觉。后来我与一位主修文学的朋友交流了看法,他告诉我,这个小说就是虚构的寓言以及自我的指涉,格非要描绘的是他眼中的存在与虚无混杂着的荒诞世界,作品交织着隐秘的情欲与细微的感官。虽然情节很多是荒诞无厘头的,但其中流动的情绪却是真实的。作为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小说仿佛一个个叙述“圈套”,又在其中设置了一个又一个陷阱,让你在抓住一点线索之后,转眼又消失不见。这几乎成为读者走进格非小说的一道测试题。

格非的作品没有强烈的意义指向性,没有故事之外的“说教”,他似乎在作品中淡化意义,又或者说作者自身也在找寻意义。或许我们阅读一本书并非一定要弄清作品的叙事逻辑与中心思想,我觉得也正是小说的非逻辑性,才是小说吸引人的地方,它给了你充足的留白来发挥自我的想象。作品中各种不确定性让我们因猜不透情节而更沉浸其中,想要一探究竟。我想,可能答案并不重要,追寻答案的过程才是有意义的,哪怕这个过程绕了弯路远路也会显得意义非凡。同样,这部作品的故事中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否在阅读过程中做到像格非所说的那样:“从作品中找到自己,看到他自己的灵魂。”

何宗金(公务员,现居福州):

第一次接触到格非的作品也是很偶然,因为女儿让我去书店帮她买一本《望春风》,正好周末无事,也就在书店翻阅起来。当然得承认,翻阅的初衷是检查一下女儿看的书是否有利于学习。也就是这样机缘巧合的境遇下,我接触到了格非的作品。这本书的主题很吸引我,讲的是时代发展进步之下乡村的消失。书中的故事背景设定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到21世纪的江南乡村——儒里赵村,这个村庄乡风淳朴、人情丰盈,但随着乡镇工业化发展之后,“世外桃源”的宁静被打破了:兴建工厂、环境污染;农民外出谋生、土地荒废。这个村庄从风景如画、空气清新到如今的瓦砾遍地、毫无生气。在这个村庄的遭际里,我也能找到自己出生地的影子。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但是儿时的山清水秀今已不复见,以前经常喜欢去溪里洗澡,渴了就去树上摘果子,但是现在就不行了。因为可能你还未走近溪边就已经闻到恶臭,或者担心果子打了农药有毒。虽然我没有作者这样深刻的体会以及细致的洞察力,但作者对于故乡失落的那样一种心情,我却是感同身受的。我觉得格非乡村题材的写作对于现今这个时代是很有意义的,可以引发我们很多思考。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没有一个人一个村庄可以置身事外,也没有能够站得住脚的反对现代化的理由,正如我们如今在生活中已经习惯用手机上网、购物、支付等,这是时代的必然和历史的趋势。但历史前进的每一步都是疼痛的,在现代化、市场化的巨浪中,我们该如何面对农民离乡、土地失语、人心隔离,又该如何安放失落的“乡愁”?难道真的只能“望春风,意踟蹰”?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为已经失落的乡村或者即将失落的乡村做点什么、挽回点什么。

郭慧娴(国企职员,现居福州):

阅读格非是在2005年,那时网络上、电视里铺天盖地出现关于格非获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新闻。我于是抱着“附庸风雅”的心态,阅读了格非教授的作品。初读格非教授的作品,内心感到些许压抑,却又忍不住想一窥究竟。“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格非是一个很懂设置悬念的作家,知道怎么留住读者。他的作品总能在有限的篇幅中为读者无限的想象力留一片空白之地。一个计划好的故事,在写作时,他只写出最小的那一部分,也就是一个正方形的四分之一,将这四分之一的故事写得饱满了、清晰了,那么,有心的阅读者会慢慢地发现这故事另外的四分之三。他的小说文字优美,意象层叠如迷雾流淌,极具神秘色彩,他善于将自己的生活与作品进行完美融合,使得小说富有生活气息,又能将人引入思辨的迷宫。

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当属《望春风》这部小说,书中弥漫着乡土中国的色彩和气息,蕴含着优雅的情致,浸透了一种乡土抒情的气氛。跟陕北村落黄土里的野蛮张力不同,长江沿岸的土地更有一种类似春风的生机。我们可以从村庄中人物的命运变化看到时代的大背景,追逐我们远去的故乡,正如格非自己所說的,“用文字为消失的故乡作传。”故乡,在格非笔下成为一个复杂的情感磁场,格非以自己的方式对没落的乡村告别,为衰败的历史造像。故事的结局赵伯渝带着春琴兜兜转转,还是绕回了自己的故乡。重返故土,他们开始畅想一种全新的生活:“到那个时候,大地复苏,万物各得其所。到了那个时候,所有活着和死去的人都将重返时间的怀抱,各安其分。”但故乡真的还能回得去吗?或许就如格非作品所表达的那样,返回的已不是家乡,可我们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返回。

陈于丹(中国药科大学医学硕士,现居南京):

第一次看见格非的书时,是一个寒假前的冬天,在图书馆准备借阅一些专业书籍时,冷不防在自助还书架上发现一本装帧复古精美的图书——《人面桃花》,古典的书名一下子击中我的内心,让我联想到唐代诗人崔护有一首题名为《题都城南庄》的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开始以为类似于言情小说,便想着回家在翻阅《病理生理学》《临床医学》等专业书籍之余,可以“换换口味”,于是就决定借阅这本书回家。

原以为就是普通的小说,但是等我真正开始翻阅时,才发现故事是如此吸引我,以至于我整整一天都忘记了我的医学书籍,心情随着秀米的遭遇而起起伏伏。秀米本是官宦之女,本应安安稳稳地过一个寻常女子的生活,但和张季元的相遇改写了她原本既定的人生轨迹。秀米一直都在寻找幸福生活的真谛,她对张季元产生了爱情的萌动。在张季元被杀之后,她决定替张季元实现未竟的梦想,这个梦想也混杂了父亲对桃花源的迷恋。但追梦的代价是昂贵的,父亲陆侃为了桃花源疯疯癫癫地离家出走;张季元以生命来祭奠理想中的大同世界,秀米则是用生命中几十年的光阴去实践去摸索,甚至赔上了儿子的性命。

我不想去评价这样一个大同理想社会的建立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是否可行,但是我知道我是深深被秀米坚毅的信念与果敢的魄力所折服——一位柔弱的女子为了心中的信念扛起改造社会的大旗。虽然结局不见阳光,但起点却是充满希望的,无论梦想实施的过程多么艰辛、结局多么惨烈,但小说的人物仍然能以信念来点亮暗夜的微光。这让我不由得想起自己学医的痛苦:生硬拗口的医学术语、复杂的身体构造图还有做不完的生物实验,这些困难时不时让我退却,原来坚持自己的“白衣梦”并不容易。但那又如何?千百年来总有人为了心中的梦想与信念上下求索,而我们现在生在这个“最好的时代”,又有什么理由不做勇敢的“追梦人”呢?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为自己的“医者”而踏实奋斗呢?

林海琼(银行职员,现居莆田):

我接触到格非的第一本书是《春尽江南》,那是我在西西弗书店买的,只因第一眼觉得书名很美。接下来我用了几天的空闲时间,大致翻完了《春尽江南》。从书名上来说,江南这个精致却又带着一丝暧昧的地点,可以说是我那一代人向往却常感到遥迢的精神栖居地。春本就有向荣之意,而春尽江南,江南春尽,美好事物的俱灭本身就能引人浮想,究竟是什么让悲剧发生?这为阅读全书添上一些思索。

在我看来,全书可以分为前后两个部分,中间转折处发生在谭端午于商场邂逅已改名的庞家玉,命运的手让两人再续前缘。也就是这次相遇让他们把彼此的婚姻交付给对方,从此陷入了精神困境的泥潭。与此相对应的是,此时的鹤浦也由当初的心灵休憩与填词作赋之地开始变为主人公的精神困地。这其中有商业社会的逐利对人生存空间及环境的挤压,小说中江南的夏天不再有“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印象,取而代之的是“太阳被云层和烟霾遮住了,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张曝光过度的底片”,就连可以体现夏天气息的蝉鸣也显得“格外吵闹,在散发着阵阵腥臭的人工湖畔的树林里响成一片”。但相较对人生存空间的挤压,更能引人深思的是商业社会对人的精神空间的摧残,资本因素的介入让人的精神世界出现了扭曲甚至异化,从而产生出幻灭感。在小说中,谭端午的妻子庞家玉,从姓名的变更开始,就暗示着她之后人生轨迹的转变。她成长为一个富有野心的女律师,在资本洪流对人心的异化中,她抛弃了过去人性中单纯的因子,逐渐剑走偏锋,为寻求人生的进阶一步步放弃自己的良心与底线,彻底沉沦于世俗的泥沼。

但我也看到,在这纷扰的世间,谭端午是一个独守心灵净土的人,仿佛也是这个世界解药似的存在。结婚之后,他不愿随波逐流,但也正是其坚守生活净土的行为,在外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他所执着的两大爱好:写诗与听古典音乐,或许正是对抗这个精神荒芜的世界,免于时代悲剧最好的武器。

小说的结尾也同样引我深思。或许世间只有一种公平,那就是死亡。世间一切金钱、权利的加持,在死亡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是死亡让一个人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小说的最后,面对死亡的庞家玉在她的绝笔信中写下:“我爱你。一直。假如你还能相信他的话。”历经沧桑的她,曾经所有的故事因诗意开始,而后又历经诗意陨落,最后又以对爱情的思索回归诗意,可以说包含着很多人生的思考。

黄铭康(律师,现居北京):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阅读格非的作品是在校图书馆,那是临近期末考的温书周。我每天拼命地往脑袋里填塞民法、刑法、国际法、法理学等专业课程知识,头昏脑胀,一抬头发现桌子对面坐的是一位女生,借了一堆文学类的书籍在翻阅。我为了搭讪,便向她借了一本书来看,她爽快地递给我一本《迷舟》。原本只是为了搭讪,但等我真正开始看的时候发现自己完全沉浸在格非的叙事迷宫里,忘记了期末考试,也忘记了对面的漂亮女生。阅读完《迷舟》后,我开始对格非这个作家感兴趣,后来陆陆续续读了他的其他作品如《敌人》《青黄》等。格非名列优秀先锋作家之列,《迷舟》是其代表作,可小说叙述的却是战争中一个不甚波澜的故事,那么其先锋性、反传统性又有何体现呢?

传统的中国小说,是一定要有完整的情节,是顺叙的,结局最好还要是大团圆,情节的完整是为了传达某种观念意识,而大团圆的结局则是为了取悦读者。但《迷舟》的故事扑朔迷离,萧的死并不能给我们于道德方面有何启示,情节也很零散,往往是过去与现在在萧的意识中交织往返。传统的手法中,详细的细节描写是为了使叙述更加真实,而《迷舟》中的細节,多是零碎甚至荒诞的。这正是格非的先锋性所在——从具象的现实中抽脱出来,用象征性的细节来表达人生的无常、琐碎、非理性。萧父亲卑微、离奇的死亡,已经为故事蒙上了一层无形的阴影,而萧母发现萧的眼神同于其父,乃至萧最后终于毙命于反复叮咛的酒盏之中——我们并不知萧去榆关是为杏抑或是投敌——则更是具有了一种《左传》的先言性:人是不能把握命运的,所有的未来都写在过去之中,由偶然来实现——或者不实现。这正是现代文学的核心,也是格非此文所欲传达的。萧的通敌与否并不重要,死时的屈辱、非理性的压制,这才是每个人真真切切所感受到的。这一切,又套在传统的有头有尾有情节的小说框架中去实现——除了没有原因,笔致又是现代的。

20世纪80年代的创作者,鲜有不受马尔克斯影响的。萧家父子三人的形象对照、萧死时场景的迷蒙,都似蒙着一层布恩迪亚一家的影子,人物意识的流转也有《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空灵。但限于浅陋,这一问题还得求教于专家。

林莉(烘焙店店主,现居宁波):

第一次“看到”格非,是在朋友的书柜上,或许是名字的蛊惑,我向朋友借阅了《山河入梦》。这本书的书名让我想到了陆游的一句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再后来,看到格非的访谈,他谈到《山河入梦》的含义:“其实山河入梦实际上有两个意思,第一对谭功达而言,他的山,他的河,他的一草一木,作为一个县长和县委书记,他很希望按照他幼稚的蓝图来改造世界。他晚上酣然入梦,所有的大坝、沼气、发电都堆积在他的梦中,这是他对未来蓝图的描绘,大好河山挥金如土,是他的幻梦。第二个意思当然就是爱情的意思。姚佩佩跟谭功达两个人谈恋爱,在现代人看来可能是比较隐晦的,尤其是前两章。大家感觉他们有些许爱意,但是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因为谭功达是一个相对主义的人,所有的漂亮女孩他都喜欢。”《山河入梦》是“《人面桃花》三部曲”的第二部,里面的故事背景,说实话,距我有很大的时空距离,但格非老师确实是讲故事的好手,语言明丽优美而又轻快通俗,我在阅读的过程仿佛身临其境,也处在了那个时代,跟故事中的人物共欢喜、同悲伤。在这个寻找“乌托邦”的过程中去体会这个时代带给我们的惊惧、不安、无奈与不满,“花家舍”可能很虚幻,但是,我仍然愿意孜孜追求。

方艳芳(人力资源管理,现居长沙):

第一次接触格非是2016年一次去北京出差的时候,正好碰上格非的《望春风》新书发布会,便与在北京的朋友一同前去观看。后面阅读了《望春风》,觉得非常惊喜,便又去阅读了《迷舟》。第一感受是,觉得他的故事模式极具魔幻性。这一方面体现在小说的情节上,小说的情节是不连贯的,作者有意斩断故事情节的走向,并且经常在故事中设置想象空间,很多细节是需要读者去做进一步的推理才有可能把故事情节连贯地读下去。但这本小说有意思的是,在你进行一系列的猜想推理之后,作者又常常将因果关系进行解构,使所有的因果看上去都是偶然发生的,从而否定了自我的主观判断,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谜面,而且拒绝所谓的答案。

另一方面,则体现在叙述语言的模式上,作者拒绝在小说中对事件投入过多的情感,常保持着一种局外人的态度。同时,作者有意让小说中的人物也保持着一种情感淡薄的状态。比如:《迷舟》中,在萧的父亲摔死后,小说的情感没有任何的悲伤流露。萧与杏的私通可以说是并无任何感情而言,仅仅出于性的需要。这种割裂情感的写作语言手法,也加深了小说模式上的不可捉摸性。

或许小说写作的意义正如格非举过的一个例子,他的一个朋友去买火柴,从包里掏出一个火柴盒。售货员问,你有火柴还买什么。他的朋友推开火柴盒。里面仅有四分钱。火柴盒是装火柴的,是他的标志。此时的火柴盒,却证明了火柴不在。或许格非书写这本小说,就是要告诉我们,对于世间一切真假谜面追寻的结果就是没有答案,或仅仅出于偶然。

桦桢(大学教师,现居西安):

2003年我上大二的时候在图书馆偶然翻到一本格非的《小说叙事研究》,那时候我正练习写作,格非的小说写作理论不同于我以前看过的文论,给了我很多启发。后来我便主动寻找格非的小说来读,在那个网络购书还不是很发达的年代,找齐他的作品还挺难的。图书馆有一些,我又想方设法买到了一些。到大四的时候,格非的全部长篇小说和代表性的中短篇我都读过了。我这里有一本格非亲笔签名的一版一印的《人面桃花》,是母亲知道我爱读格非后托人拿到的。我对格非的痴迷大概持续了十余年,这期间我给朋友送礼物经常选的都是格非的书。

我算是格非的书迷,所以他的大部分小说我都很喜欢。要说印象最深的,那排第一的肯定是《锦瑟》了。《锦瑟》的叙事和谋篇非常精妙,是格非高超叙事技巧的一次精彩展示。我读它的时候大概20岁出头。凌晨两点,读完以后失眠了,因看到了神奇的文本而兴奋,也因感到自己的写作没什么前途而绝望,反正就是在宿舍里来回踱步,激动得无法入睡。

长篇小说里,《山河入梦》的结尾把我刺哭了,不过收到我赠书的其他人好像没有这种生理反应,他们觉得我“不可理喻”。

格非的一部分作品,按照西方的文学批评概念,可称为“学界小说”(The Academic Novel),也就是写高校知识分子的生活和思想的。《欲望的旗帜》《春尽江南》《不过是垃圾》等都是这类作品。随着年纪渐长,我对格非过去那些炫技的先锋作品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反倒是格非写他熟悉的高校环境的“学界小说”仍让我保持兴趣。《欲望的旗帜》《不过是垃圾》里的许多情节,就好像发生在我身边的故事,而格非对高校题材的处理又有着与众不同的思路和方法,这是难得的。也许百年后他最有价值的作品就是这些“学界小说”,它们为后世了解世纪之交中国高校真实生态提供了鲜活的史料。

现在,我读的书多了,感觉格非早期那些形式探索在内核上是有点虚的。当年的他对人对社会的理解,还都太稚嫩,掺杂了不少臆想。近年他的思想成熟了,但写作又少了当初的锐气。他的巅峰时期可能就是写“江南三部曲”那几年了吧。

李响(贸易业务员,现居北京):

第一次接触格非是在大二的时候。我去图书馆还书,看到还书台上有一本格非的《人面桃花》。我久闻格非大名而未研读过其作品,便借回去读。不知什么人一直霸占着《春尽江南》,总是借不到。于是直至今年四月,购入实体书才把“江南三部曲”读完。

阅读格非作品的时候,总有一种在似是而非的梦中游荡的感觉。他是个理想主义者,而且是个完美主义的理想主义者。我无法相信他作品中的任何一个情节会在现实中发生——除去强奸这样肮脏的情节,他的作品在结构上是相似的,先创造一个让人神往的桃花源,之后将其毁灭。这个桃花源既可以是花家舍那样存在的地点,也可以是姚佩佩那样缥缈轻盈的少女,是理想,是折射现实的镜子。由于华丽而流畅的文笔,我在阅读过程中常常忽略情节的缺陷,被作者牵着鼻子走。不过读完了我获得了什么?这本书讲述了什么?我只能给出一个由各种各样的形容词堆砌的、模棱两可的答案。

其实格非对于人物塑造、情节塑造的能力不太突出,只是他的桃花源都太美了。格非向往女性,所以“江南三部曲”中都有一位圣母玛利亚一般的人物。但同时,格非也不了解女性,所以这些玛利亚都面目模糊,缺乏真正女性的生机。然而书中的男性,以谭端午为例,胆怯又敏感,简直无法相信他是秀米的子嗣!这些男性写得是那么生动……在他的笔下,女性是美丽的物件,她们好像不具备在人世间说笑的能力。比如庞家玉那样的世俗女子,作者總是不偏向她,吝惜赞美之词。可是她有什么错呢?

《望春风》也是在大二那年读的,对于其印象不深,故没有资格评价。只是记得,读完之后出门散步。初夏的黄昏,我在学校的河岸看到了萤火虫。那是我第一次在城市的河流里看到萤火虫。翩翩萤火虫,仿佛是从书中那个世界飞来的。受书的影响,我认定那些萤火虫会被河岸约会的情侣捉住囚禁,不得自由。因为格非的笔下,美丽总是拿来毁灭的。

责任编辑 崔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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