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被家书温暖的岁月

朱绍旺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古代的鸿雁传书，早已尘封在厚重的史册里。如今，传统的邮寄信件，也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是，那段被书信放慢的时光，却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一

犹记得，那是1995年深秋的一个傍晚，我和小伙伴们像脱缰的野马，奔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我们刚跑到村口，就听到邮递员老潘那爽朗的笑声。他的自行车后座上，挂着鼓鼓囊囊的绿色邮包。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邮递员捎来的不仅仅是信件，还邮来了外面的花花世界。

我们蜂拥而上，满怀期待地簇拥着老潘。当我的名字从老潘嘴里蹦出来时，我颇感意外，郑重地接过信。刹那间，老潘刻满岁月印记的脸，看起来也顺眼多了。我欣喜若狂，挥舞着手中的信，飞也似地跑回家。

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封家书。

我气喘吁吁地把信放到餐桌上，母亲闻声而来。当她看到那封信时，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来，惊喜地端详信封上的邮戳，喃喃自语：“终于有消息了！”

原来，那封盼望已久的信，是远在广东打工的二姐寄回来的！二姐本应坐在中学的教室里，跟同龄人一样读书寻梦。可是，为了让我和三姐能继续完成学业，她离开了魂牵梦萦的校园，毅然踏上南下的列车，打工挣钱给我们交学费。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在人生地不熟的广东打工，其中的辛酸不言而喻。

母亲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开，抽出信笺，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由于眼睛老花，母亲眉头一皱，向我投来了求助的目光。那时，我刚上三年级，识字量有限。于是，我从书包里掏出字典。终于，借助字典，我读懂了信的内容。

二姐说，她和几个姐妹在广东佛山的一个食品厂上班。厂里主要生产八宝粥，她负责质检，工作很轻松，不用担心。月底她们还有假期，可以去商场买东西，去公园玩，还可以去看电影……

读着二姐的来信，我眼前仿佛呈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因为我从未离开过大山，最远也只是到镇上赶集。那封信就像是一颗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心湖，泛起了层层涟漪。从那时起，我憧憬着信里的精彩世界，向往着山那边的都市生活。后来，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二姐描绘出来的美好生活。其实，她的工作又苦又累，很少有休息的时间，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她总是报喜不报忧。

那晚，如豆的灯光下，母亲让我给二姐回信。我撕下一张作文纸，啃着笔杆，不知道该从何落笔。母亲发现了我的窘相，于是安慰道：“儿呀，没事的，我说一句，你就写一句。”母亲如同拉家常一般娓娓道来，无非是让二姐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家里一切都好，不用担心……

母亲的一声声叮咛，二姐的一缕缕思念，化作一行行文字，在两地来回穿梭。通常一封信，一去一回，就是大半个月。二姐在信中鼓励我用功读书，偶尔还会把钱夹在信里，作为对我努力学习的奖赏。二姐还许诺，要是我的期末成绩优异，就带我到广东过暑假。让我更加坚定了要去外面看看的想法。

一枚小小的邮票，犹如架设在他乡和家乡之间的一座桥梁;一张薄薄的信笺，宛若维系血脉亲情的一条纽带。

二

日子，就在翘首期盼中，缓缓流淌;而我，在不急不躁中，静待远方归鸿。这份美好的期盼，随着二姐远嫁外乡，戛然而止了。

后来，三姐听从父亲的建议，考取了柳州的医学院。一封封信，又宛如新燕一般，飞进我们家，我依然是朗读者和回信人。但是，我再也不用借助字典读信，因为我已经是一名初中生了。

在三姐的信中，除了对父母的深切问候，更多的是对我的激励。三姐给我推荐了很多名著，有荡气回肠的《水浒传》《三国演义》，有催人奋进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传承良好家风的《傅雷家书》……每次回信，我都如实汇报家里的状况，还有自己的读书感悟。

唯独一次，我在信中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

时光溜到了2001年秋，刚上初三的我，正踌躇满志地朝自己的梦想努力。可是，开学的第二个星期，噩耗传来了！我们最敬重的父亲，为了给我们挣学费，不顾年事已高，坚持到矿山上班。那天，矿山上刚放过几排山炮，负责排险的同事刚下来，父亲就按时到岗了。意外却发生了——松动的巨大矿石从天而降！在那生死攸关的时刻，父亲及时发出警报，把生的希望留给了别人，自己却倒在了巨石之下，与青山融为一体了……

三姐的信，也如期而至了！我回信的时候，母亲悲从中来，泣不成声：“你三姐的学费，都是我们的血汗钱。要是让她知道，你们老爸为了供你们姐弟俩读书，连命都搭上了……她肯定会想不开，我怕她会做傻事……还是先不告诉她吧。”

我把悲痛藏在心底，红着眼，含着泪，一笔一划地写着。每写一个字，我的心就像被割了一下。三姐会不会留下终生的遺憾呢？如果她寻短见怎么办？我心乱如麻，最终还是狠下心来，说家里一切安好，让她安心求学。落款的时候，我才发现滴落的泪水把信纸浸湿了一大片，字迹也模糊了。

后来，三姐发现了端倪，经过写信打听，终究还是知晓了噩耗。当她跌跌撞撞冲进家门，坐在堂前嚎啕大哭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我们一个多月了……

三姐悲痛欲绝，从背包里取出我写的回信，朝我吼道：“不是说家里好好的吗？怎么会这样？爸爸不在了，也不告诉我……我还没来得及见爸爸最后一面，他就走了……”

那一封信，竟成了我的“罪证”，我无颜面对三姐。我也不知道，当时那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一切都随风而去了。

三

惊涛骇浪过后，生活渐渐趋于平静。三姐寄往家里的信并未中断，反而更频繁了。

不过，在信中弥漫着淡淡的忧伤，也有关于人生规划和未来的展望。我始终无法接受那突如其来的变故，终日郁郁寡欢，情绪很不稳定，持续发高烧。后来，为了把菜钱省下来，我在学校每餐就以两勺辣椒下饭，还美其名曰“以毒攻毒”。那天，体育课堂体测，我刚跑了800米，就浑身发烫，手脚发抖，咬牙坚持跑完1500米后，却倒在了终点……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浑身浮肿，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经过两个月的漫长治疗，我渐渐康复了。出院前，医生建议我休学，先养好身体。这令我左右为难，继续上学，又是一笔开销;可是除了读书这条出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在彷徨之际，我写信给三姐，透露自己的苦恼。三姐很快回信，提到父亲生前曾说，我们家已经有一个白衣天使，就差一个灵魂的工程师了。

三姐建议我继续回校学习，落下的功课慢慢补上，争取以优异的成绩报考师范专业。那样既能完成父亲的遗愿，又能早日登上三尺讲台，传承爷爷的衣钵（爷爷以前是老校长），更重要的是能尽快减轻家里的负担。三姐在信中宽慰我放下心理包袱，努力追逐自己的梦想，至于学费，她会想办法。看着三姐那刚劲有力的笔迹，我的视线渐渐模糊……

在那一瞬间，我长大了。

三姐的勇毅让我明白，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学会有所担当，不能在厄运面前低头。父亲用自己的生命，为我铺就这条求学之路，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于是，我重新拾起心爱的书本，回到学校挑灯奋战。为不屈的人生，更为实现父亲的夙愿，全力而战！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考取了师范，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写了一封寄往天国的信，希冀父亲也能收到喜讯。可我始终未能如愿，眼前只有巍巍青山，沉默不语。三姐生怕我迷失自己，经常写信告诫我：不要虚度光阴，多读书充实自己，努力扎实自己的各项基本功，多参加社团活动，提升自己的能力。

短短几年时间，学校图书馆的每个角落，都留下了我畅游书海的身影;学校的各项比赛场上，都烙下了我奋勇前行的脚印。我努力磨砺自己，加入了书法协会和学生总会，还被同学推选为班长。精彩的校园生活，变成一帧帧时光影像，被装进信封里。书信，让血浓于水的亲情，在思想的碰撞中，得到延续和升华，最后我们都学成归来了。

时光荏苒，那一封封家书至今还静静地躺在书柜里。或许，信的内容，终将被我们遗忘。每封家书，蕴藏的温情和记忆，却像一道光，温暖了那段艰苦的岁月……

（作者单位：广州市白云区培英实验学校小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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