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源二歧”探讨《太极图说》对朱丹溪、张景岳阴阳思想的影响❋

2021-03-28 21:44王斯曼胡紫腾袁卫玲
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 2021年11期
关键词:张景岳局方朱丹溪

张 帆, 刘 华, 王 慈, 王斯曼, 胡紫腾, 袁卫玲△

(1.天津中医药大学, 天津 301617;2.河北省沧州中西医结合医院,河北 沧州 061001)

周敦颐被称为宋明理学的开山鼻祖,他继承《易传》和部分道家与道教的思想,提出了系统的宇宙构成论,构建了理学的基本框架,对宋明理学发展影响甚大。《太极图说》作为最能突出其哲学思想的著作,影响范围之广,几乎涉及各个学科,包括中医学。朱丹溪为元代著名医家,被后世称为“滋阴派”的创始人,与刘完素、张从正、李东垣并列为“金元四大家”。张景岳是明代杰出医学家,也是温补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们都在中国医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同时二人又都与理学有着较深的渊源。本文即从《太极图说》出发,研究其对朱丹溪、张景岳阴阳思想的影响,以期梳理中国古代哲学与中医学术思想的关系,进一步指导临床实践。

1 《太极图说》与朱丹溪、张景岳的阴阳思想

周敦颐以传统儒学为核心,以无极太极为背景,著有《太极图说》。他在《太极图说》中提出的许多观点,属于中国自然科学和人文哲学史上的重大命题。如无极、太极等宇宙本体论的范畴和模式,宇宙万物滋生发展的动静观,万物化生的物种起源学说,人为万物灵秀的论断,五性感动而善恶分的人类道德起源学说,中正仁义的人生论,主静的方法论,天人合一的道德学说等,为北宋中期及以后的理学发展启开了最基本的性命义理的路向、资源和话题。因此,胡宏称赞周敦颐有“发端示人”之功[1]。朱丹溪、张景岳两位医家也从中得到了启发。

1.1 以太极之理悟滋阴之道

朱丹溪不仅是杰出的医学家,也是重要的理学学者。理学和医学,在朱丹溪思想中交杂、融合为一体。朱丹溪初拜许谦为师,而许谦乃是朱熹四传弟子,他及其上三代宗师何基、王柏、金履祥在金华地区递相授受朱熹理学,是金华理学的主要传人。《元史·列传第七十六》载:“何基、王柏及金履祥殁,其学犹未大显,至谦而其道益著,故学者推原统绪,以为朱熹之世嫡。[2]”所以元代金华理学号称朱学嫡脉,而许谦被称为金华理学大师,朱丹溪尽得其真传,可见其理学功力深厚。

周敦颐作为理学开山者,朱丹溪颇受其思想影响。如《格致余论·相火论》中言:“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阳动而变,阴静而合,而生水、火、木、金、土,各一其性。[3]”这与《太极图说》中“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4]的观点极其相似。且朱丹溪在书中直接引用周敦颐的语句:“周子曰:神发知矣,五性感物而万事出,有知之后,五者之性为物所感,不能不动”[3]76,最终从中得出结论:“动极”是一种病理状态,而“五性动极”是致病原因,“人之疾病亦生于动,其动之极也,故病而死矣”[3]86。因“太极动而生阳”,动极则阳胜,故人体常“阳有余而阴不足”,后在“圣人主静”“静而生阴”的影响下得出滋阴清热的治法。在方药运用上,朱丹溪常用黄柏、知母等清热泻火药与四物汤相配以滋阴降火,从“阳盛则阴必衰,又何言阳旺而生阴血也……治血必血属之药,欲求血药,其四物之谓乎”[5]中可见一二。除此之外,朱丹溪还创立了大补阴丸、虎潜丸、补肾丸等一系列滋阴降火的名方[6],而这正是其受“主静”思想影响的集中体现。

1.2 从宇宙演化感阴阳之机

大约晚于朱丹溪200多年的张景岳,同样受理学之风的深刻影响。据《张景岳传》所载,其父张寿峰是定西侯门客,素晓医理,张景岳幼时即从父学医,后从师京畿名医金梦石。青年时广游于豪门,结交贵族。当时上层社会盛行理学和道家思想,张景岳闲余博览群书,故思想多受其影响,对医学领悟尤多。

张景岳的医学思想深受理学思想的影响,他在《类经图翼·序》中提到的“惟人最灵”“圣人”等概念,均可在《太极图说》中找到出处。除此之外,张景岳[7]说: “由太极以生两仪,而水火具焉”,这里的“水火”即指元阴元阳,与《太极图说》论述宇宙生成模式时的“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指代相同。“元阳者,即无形之火……元阴者,即无形之水”[8]。人体生命由命门而具水火阴阳,命门之阴阳水火是五脏六腑生化之源。张景岳认为“阴根于阳,阳根于阴。凡病有不可正治者,当从阳以引阴,从阴以引阳,各求其属而衰之。如求汗于血,生气于精,从阳引阴也。又如引火归源,纳气归肾,从阴引阳也。此即水中取火,火中取水之义”[8]877,即阴阳互根思想。在临证治疗上,张景岳善用补益药,阴阳相伍,纯补无泻。他认为阴阳一体、阴阳互根互济、精气相生,其在调治阴阳失衡的病证时,选药组方也遵循此理论。如在治疗阴虚病证时以大量补阴药为基础,伍以少数补阳药;在治疗阳虚病证时以大量补阳药为基础,伍以少数补阴药,以达到阴阳相济的效果[9]。《景岳全书·伤寒典》曾记载,张景岳曾用人参、熟地黄干温壮水治疗阴虚伤寒,其法正如上所言[10]。张景岳有关真阴真阳和命门水火的论述及用药,证实了他的确受到了周敦颐宇宙演化论的影响。

2 探究二者相悖之因

朱丹溪以太极之理悟滋阴之道,将太极的动静与人体的“动极”联系起来,后得出“阳有余阴不足”的观点。张景岳从宇宙演化感阴阳之机,从宇宙的生成联想至命门水火阴阳,后得出“阳非有余,真阴不足”的观点。二人都受到周敦颐理学思想的启发,后得出的结论却有所偏差,探究相悖之因,总结为以下三点。

2.1 纠正时弊以正行医风气

朱丹溪生活的年代正是《太平惠民合剂局方》(简称《局方》)盛行的年代。朱立鸣在“论《局方》的功过及朱丹溪的‘发挥’”一文中指出,隋唐以后至宋代,由于对外交流的日益频繁,外来药物不断引入,其中尤以香料药居首,而方剂中出现大量香料药物是宋医方的突出特点。故《局方》中出现许多以香料药(多为辛香燥热)为主的方剂,并影响深远,形成医界流弊。《局方》乃政府颁行的具有法律效应的方书,各地必须按其方配药,而《局方》所载之方均为中成药,用以专门治疗某类型的疾病。故大多医生、病者便不问虚实寒热,据证检方,造成严重后果。于是便有了“据证检方,即方用药,不必求医”局面的产生。朱丹溪有感于时医以《局方》杀人者众、活人者少,乃潜心研究医学,著《局方发挥》,并提出“阳有余阴不足”的观点,意在警醒时医不可盲从、滥用辛燥之剂,对于后世补偏纠弊有重要的影响[11]。

张景岳生活的年代,“河间方、丹溪法”一度在医界盛行,医者不辨虚实寒热概投寒凉补阴之剂,伐阳损气,方证不合,为祸尤烈。有鉴于此,医学界开始注重并维护人体的阳气。社会上,喜食温补、服用金丹石药在上层统治者中更是蔚然成风。张景岳当时在京中行医,病者多为达官贵族、富商大贾,这些人物质生活富足,所患之病多虚少实,用补药十分对症。张景岳[8]877说:“自河间出,以暑火立论,专用寒凉,伐此阳气,为害已甚……而丹溪复出,又立阴虚火动之论,制补阴、大补等丸,俱以黄柏、知母为君,寒凉之弊又复盛行。”张景岳的“阳非有余阴常不足论”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纠正时弊的作用,对后世产生了较大影响。但因其用药偏于温补,世称王道,同朱丹溪一样,其流弊使庸医借以藏拙,亦产生滥用温补的偏向[12]。

2.2 侧重偏差而致观点对立

阴阳为万物之纲纪,在不同的环境下可有不同的指代。朱丹溪、张景岳二位医家在各自的社会环境中参以自身体悟,对“阴阳”各自进行了阐释。从朱丹溪角度来看,他所言“阳有余”并非指正常生理状态下的阳气,而是指病理之火,引入于“相火论”即为妄动之相火。朱丹溪认为相火是人体生命活动的本源,是人体生生不息的机能活动,有动静两方面。“周子曰:‘神发知矣,五性感物而万事出,有知之后,五者之性为物所感,不能不动。谓之动者,即《内经》五火也。相火易起,五性厥阳之火相扇,则妄动矣。火起于妄,变化莫测,无时不有,煎熬真阴,阴虚则病,阴绝则死’”[3]76,相火动而不静则为妄动。人之情欲无涯,相火易受情欲之所变,故常常处于妄动的状态,成为病理之“邪火”。所以朱丹溪所言“阳常有余,阴常不足”实指因人的情欲过极而导致相火多妄动、少守静的异常现象,故而主张理学家的主静养生之法,戒色欲、节情志以安相火。可见,朱丹溪“阳常有余”偏重的是相火炽盛而并非人体真阳有余。

张景岳则着重从阴阳互根的角度来认识阴阳。《景岳全书·传忠录》道:“火为水之主,水即火之源,水火原不相离也”[8]877,张景岳并不偏于阳气而忽略阴精。如他提出的“善补阳者,必欲阴中求阳,则阳得阴助而生化无穷;善补阴者,必欲阳中求阴,则阴得阳升而泉源不竭”[8]1575等一系列著名论点都可证明,不同于朱丹溪认为“相火”是生命之源,张景岳认为元精元气才是人体生命活动的根本所在。可见,张景岳所论的阳不足实际指的是真阳元阳不足,强调人们不可恣意攻伐,强调真阳的重要性,并不否认相火炽盛。

3 寻根求源皆谓阴阳俱重

《吴医汇讲·合论丹溪景岳相火大意》说:“丹溪论阳有余阴不足,所谓阳者相火了。景岳驳之,谓阴有余阳不足,而著‘相火以位’之辨。各树旗帜,冰炭之不相入矣……《阴阳应象大论》‘壮火之气衰,少火之气壮’。壮与少之别即两家宗旨所分,故必合两家所论,义始完备,若偏执一说,于道失之。[13]”两位医家从不同的角度出发,一方面阐述了“少火”之作用,一方面阐述了“壮火”之危害。两者都认为阴阳不可分,在“阴”方面皆认为“阴常不足”,并无不同,他们把阴阳矛盾的主要争论点放在“阳”身上。朱丹溪强调相火的重要性,提出“天非此火不能生物,人非此火不能有生”[3]76,这里的“火”本质上与后来张景岳所言“故惟真阳之火,乃能生物”[7]433中的“火”是一致的。不同的是,“朱丹溪是从阴阳相对立论,以言阴气之易亏;张景岳是从阴阳互根立论,以言阳气之宜护”[14]。可见,张景岳其实是在朱丹溪思想基础上进行了补充。

在用药方面,朱丹溪用药不仅以滋阴为主,同时重视脾胃的调理。高频用药主要是炙甘草、陈皮、当归、黄连、黄芩、苍术、白芍、半夏、防风、柴胡、等[15],用药多归脾、肺、胃经,药性主要为温,药味主要为苦、辛、甘。朱丹溪整体用药类型主要为清热药、补气药、化痰药等[16]。张景岳的高频用药主要为甘草、当归、茯苓、熟地黄、人参、陈皮、白术、白芍、干姜、泽泻等,用药多归脾经,药性主要为温,药味主要为甘、辛。张景岳整体用药类型主要为补虚药、清热药、理气药等[9]。虽然朱丹溪倡导阳有余阴不足论,张景岳坚持阳非有余阴常不足论,但仅从用药分析的结果看,两位医家都重用甘草、当归、白芍,药性都以温为主,药味偏甘、辛,多归脾胃经,而非一味的滋阴或是温补,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对中医学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

4 结语

周敦颐为北宋理学开山鼻祖,对后世理学思想影响巨大。而朱丹溪和张景岳作为“滋阴派”和“温补派”的代表人物,深受理学思想影响,是将理学思想引入中医学的先驱,丰富和发展了中医学理论。周敦颐《太极图说》看似对二人的阴阳思想产生了截然相反的影响,朱丹溪主张“阳有余阴不足论”,张景岳主张“阳非有余阴不足论”,但究其原因是由于时代背景及思考角度不尽相同,二者本质上都在强调阳气的重要性。朱张二人阴阳思想同出一源,虽有分歧,但究其根本并无实质差别。明确这一点认识,有助于更好地将哲学与医学联系起来,用哲学指导医学进步,解决临床上的疑难杂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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