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畏、勇——《棋王·树王·孩子王》之角色特征探析

2021-04-06 19:35陈月琴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21年8期
关键词:树王棋王阿城

陈月琴

(中南财经政法大学 新闻与文化传播学院,湖北 武汉430074)

一、前言

阿城的文字简洁、质朴却有力,有一种无为而为的洒脱和善意,有一种辽阔和博大的眼界,有一种淡淡的关爱与温情,还有一种关于人生的深远意境。像是一杯蒸腾着袅袅水汽的清茶,微涩,回甘,清透,克制而隐忍,点到即止。他的字里行间可见年代的质感,可见尘土飞扬的写意,可见匮乏物质下丰饶的灵魂。

二、痴——《棋王》中的角色特征

王一生痴。

阿城写人离得极近。他用一个个精确的动词来描摹塑造笔下的人物,很少堆砌形容词,句式简短,很少用长句。阿城对王一生的细致刻画总让人觉得他就活在眼前。而读到最后,我更相信的是我们身边也有着像王一生这样的“呆子”,活在世俗里,却有着精神的执念。王一生在《棋王》中之于传统文化的典范再现,强调了人对于性灵的追求,也反衬出文革时期人在精神层次方面的贫乏与苦闷。

王一生对“吃”是极其虔诚的,“吃相”也是极凶的。“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钻进嘴里。”这一切都源于物质上的匮乏。可就是一个物质上如此匮乏的人,精神上是极丰盈的。如他自己所说,“何以解忧,唯有象棋”。王一生执迷棋道,但又对吃怀有极简单直白的观念,他就是阿城骨子里在世俗中超脱却又不离不弃的观念的外化。

王一生对“棋”是极为痴迷的,旁人称呼他也是棋呆子。王一生说:“忧”是文人的作料儿,王一生的母亲说:先说吃,再说下棋。棋是人吃饱了饭以后的闲趣,解忧是物质富饶基础上对文化的需求。人为了吃饭,闲是闲不住的。指望靠下棋吃饭,饭吃不好,棋也下不好。不只是下棋,中国的文章、书画、音乐等文化,多是如此。“文”是一种“礼”的关系,“武”则是我们的动物性。从动物性的角度来说,人之初,是动物,动物的世界是一个武化的世界,所以人的本性是恶。但“文”的发明正是出于对我们动物性抑制的需求。人之所以为人,就是超脱了动物的本性,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不单单以动物性的“武”的强弱分高下,还有意志层面的“文”的深浅。王一生之所以为棋王,就是不将棋作为生活的点缀与闲趣,而将棋视为人的一种具体存在和人活着的形式,棋是王一生的活法。

吃与棋的杂糅勾勒出王一生的形象,这背后既包含着对中国文化生存发展的叩问,也是对人生存发展的追询。在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文化应当怎么生存?在人们连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文化之于人的意义又是什么?在复杂艰难的境遇下,文化这样的上层建筑没有牢固的经济基础作为支撑,怎么与人的基本物质需求和平共处?

“我”,脚卵,画家,都在书中隐隐绰绰地显露了各自的观点。在生产队的生活中,“我”嫌大锅饭没油没味,队上又没书没电影,闲得无聊,把文化当锦上添花的玩意儿,用来解无聊的苦闷,把书和电影的有无看做温饱线上区分满意程度的可有可无的调剂品。脚卵则是把棋当作一种“高级文化”,说队里的人文化水平低,认为文化是身份的区分标准。画家跟王一生想法有些类似,却无法做到像王一生那般坚持。画家说生活太具体了,他对文化的诉求是屈从于贫穷与政治的环境条件,这种诉求在高压的背景下显得十分苍白无力。

“王一生的姿势没有变,仍旧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净…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在最后的棋场上,王一生与九人轮番厮杀,在旁观者看来,真的是过沟过坎,与人搏命。最后老者提出和棋,他仍处于拼杀的紧张状态中,像个死攥着斧子的士兵,过了好一会儿,意识到眼前已无敌人,才松下来,放下兵刃,与老者和了棋。人与人之间的战斗,僵持,和解,全在这一盘棋上了。在王一生看来,食物之于饥饿而非馋,睡眠之于困倦而非懒一样,棋之于生命,含义也是相同的。

《棋王》的结尾说:“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吃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不是为了吃。如果仅仅满足于衣食的追求,还不像个人。那怎样才像个人?就是要有衣食之外那些非物质的追求与“痴”,人才得以为人。这便是阿城含在唇舌之间想要吐露给我们的忠告吧。

三、畏——《树王》中的角色特征

肖疙瘩畏。

“数万棵大树在火焰中离开大地,升向天空。正以为它们要飞去,却又缓缓飘下来,在空中互相撞击着,断裂开,于是再升起来。升得更高,再飘下来,再升上去,升上去,升上去。山如烫伤一般,发出各种怪叫,一个宇宙都惊慌起来。”

“那火的顶端,舔着通红的天底。我这才明白,我从未真正见过火,也未见过毁灭,更不知新生。”

这场火,漫山遍野,熊熊燃烧。对李立,这是他秉持的革命理想,伐了这棵旧树就能推陈出新。我们身处时代之外,或许会批评他愚昧不堪,但设身处地也未必会毅然抗争,就像所有按章办事的知青一样,人有利器,便易生杀心。到山上逢物便砍,却自觉英雄无比。

这场火,红星四溅,浓烟滚滚,对肖疙瘩,却是精神的崩塌。伐树本是他最在行的活计,但恰恰在最熟悉的领域才会建立最清晰的准则。树王,不仅是伐木技艺娴熟,更是遵循自然而为的理念,保持着人对自然的敬畏与和谐相处之心。他已与树合一,身为树王,却无力阻止巨树的毁灭,他的信仰与自我也随着这树一同毁灭了。他是抵挡暗涌的一颗顽石,以一己之力,要改变潮汐的方向,苦苦在对传统践踏的破坏中守住善与德。他有着超出自己时代经验的格局与智慧,执拗于自我的信念,坚定于随波逐流的浪潮中,倔强而动人。那种不拘于眼前,放眼生命长度的深刻视角,正是他闪闪发亮之所在。

什么才是革命与真理?李立认为:旧的东西是要具体去破的,树王一倒,一种观念就被破除了,人在如何建设的问题上就会得到思想的净化。把经济价值作为评判事物的唯一标准,把天然的野生的视作比人造更落后的垫脚石,把所谓多数人的政策与意见看作是客观发展的绝对真理与必然。而肖疙瘩有砍树的本领,会磨刀更会用刀,会用刀更不滥用,这一切是他与大自然长期相处的实践中所悟到的真理。在面对周遭所有人将砍树这样破坏自然的事情无限制地上纲上线,视作政治革命任务时,当集体的情绪控制了每个人的判断与理性时,肖疙瘩只能屈从于违背自己认知与真理的残酷现实时,树倒了,肖疙瘩也倒了,那么革命与真理呢?只破不立,不如不破。“树王”倒了,可是人们仍然混混沌沌,没有得到净化,更没有在如何建设的问题上获得新的思想。

什么才是真正无用的树?只因为“人定胜天”,只因为看法会带来功勋与奖赏?阿城的文字没有评判,也没有指责,只内敛着感慨与悠悠的哀叹。他通过《树王》描摹了文革时人们心灵的空洞,反映了“破四旧、立四新”这种口号与传统文化间的矛盾与冲突,揭示了人对自然的戕害,批判了“人定胜天”的错误观念,呼吁人们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敬畏和爱护自然。

四、勇——《孩子王》之角色特征

老杆儿勇。

他在撕裂。他在与一套他认为不正确的制度在撕。但是他撕不过,还被没收了撕的资格。

王福的作文写道:

“我的父亲是世界中力气最大的人。他在队里扛麻袋,别人都比不过他。我的父亲又是世界中吃饭最多的人。家里的饭,都是母亲让他吃饱。这很对,因为父亲要做工,每月拿钱来养活一家人。但是父亲说:‘我没有王福力气大,因为王福在识字。’父亲是一个不能讲话的人,但我懂他的意思。队上有人欺负他,我明白。所以我要好好学文化,替他说话。父亲很辛苦,今天他病了,后来慢慢爬起来,还要去干活,不愿失去一天的钱。我要上学,现在还替不了他。早上出的白太阳,父亲在山上走,走进白太阳里去。我想,父亲有力气啦。”

文革时期,教学系统一片混乱,胡乱拉凑来的老师给学生胡乱地上着课,教学是为了教而教,全然不管学生学没学到有用的知识,一切都走形式主义。按章程授课,课文分段归纳大意多是死板教学,作文抄袭红色语录更是自欺欺人扼杀天真,强权式的框架只会束缚乃至磨灭真我。老杆儿发现了这个现象,便脱离了上层既定的“轨道”,传授给学生实用的知识。这样一种以人为本的教育,最终在他被开除时画上句点。学以致用,在当时看来是多么讽刺的一个词。

在落后贫乏的教育中教会孩子简单与真实,这在王福的身上体现得最为透彻。王福的作文看似流水账,却也最是清澈。我想也只有质朴的眼睛,才能清晰地在晨光里看见父亲身上的力气,看见白太阳。

老杆儿抱怨为什么国家不把那么多印刷批判文的纸用来去印刷课本。当时的中国受到文革影响程度之深已经到了以政治思想为基础去教育学生,完全脱离了教育的初衷。老杆儿教学生认字写作文,而非抄课文,他想让学生真正学习到文化。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人妄想去改变一个国家的教育的力量是多么渺小。这其中内含着多少讽刺,文革时期黑白颠倒的景象,人们价值观普遍的扭曲…善与美的毁灭、破碎折射出时代背景下的悲剧。

老杆儿他依然渺小,但他的勇令他高大。而且他的高大,被那些孩子们所见证,也被我们所见证。

五、结语

王一生、肖疙瘩、老杆儿,三个痴人,都是不符合当时社会大流的痴人。

阿城的文字有兵戈之气,但不戾,亦不散,撑着人物,都有一股精气神。他用字之轻盈,不血淋淋地陈述事件的本身,不将自身的价值判断宣泄出来,而是让读者去深刻体会其中意义与价值。他的讲述都是冷冷的、淡淡的,但是我们却分明能读出各种情绪来,在一个个文字的勾连下,带出各种难以抑制的情绪。无论是《棋王》中以一对十的象棋对弈场面,还是《树王》中放火烧山的那场遮天蔽日的燃烧,或是《孩子王》中王福手抄的那个小本子,看似宏大的场面,其实都隐藏着一片荒芜和苍凉。他在凸显这些在文革中所被抹灭掉的人的价值,试图在高压的政治气氛中去突破、去反省当下的状况。

读这三篇小说,总会有一种难以抑制的落寞,抑或是绝望。在那个看似的荒诞年代,每一个场面,其实无意间都被打上了一种时代的烙印。阿城素描般的笔触,朦朦胧胧地复原着那个时代退却颜色后的近景,和那个时代下人们混乱的内心。

在这种灰色基调下,格外鲜艳分明的是——任何时空中的人,都会有自己对生活的热爱、固执与坚持。这可能才是小说之所以吸引人的跳动着的心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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