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里,还有什么庄稼

2021-04-07 04:18叶梅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豆爹妈

叶梅

太阳明晃晃的,一个穿绿花衬衣的女人向报社大门口走来,她脸上有些惶惑,快到跟前又有些犹豫,往后退了两步。门卫眼睛一瞟,问她干什么?她说我想找知音姐姐。门卫说哪个知音姐姐?

女人拿出半张陈旧的晚报,点着上面说,就是这个。

门卫拿眼一看,咳了一声,说这个呀!

那是这张城市晚报的“知音姐姐专栏”,专谈婚姻爱情,感情生活,主持人叫林染,看过晚报的人都晓得。

女人拿的这期报纸,写的是一个下岗妇女,遭到丈夫嫌弃,夫妻俩经常争吵,丈夫遇到新欢离她而去。妻子走投无路,半夜三更准备去跳长江,在江边得到一群好心人的搭救,并且热心建议她向“知音姐姐”求助。后来,主持人林染帮她找到了离家出走的丈夫,几番劝说,夫妻俩竟重归于好。

女人热切地说,我也想找这个主持人帮忙。

门卫见过很多来找林染的,年轻少女,中年大妈,城里乡下,省内省外的都有,便也不奇怪,说这个知音姐姐忙得很,一早就好像出报社采访去了,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

女人走到大门旁的墙边蹲下,说那我就在这里等她。她就攥着那张报纸蹲着,等到天黑也没走。门卫说,林染今天肯定不会来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你家住哪儿?女人也不答话,站起来怏怏地走了。

第二天早晨,门卫吃惊地发现这女人不知何时又蹲在了大门旁,刚入夏,一早吹点凉风,女人的脸色憔悴,怕冷似的抱着双肩,将头缩在肩膀里。

叫林染的主持人快九点了才到报社来,门卫老远就喊,知音知音,这儿有人找你!林染穿一件宽大的男式长袖棉衬衣,一条松软的长裤,半边衣襟扎在裤腰里,斜挎一个黑色带亮片的双肩包,脚蹬一双短筒小牛皮靴子,噌噌地走过来,说哪个找我?门卫给她嘀咕了几句,林染便走到蹲在墙边的女人跟前,弯腰问道,你好!是你要找我吗?

半身伏在膝盖上的女人猛一抬头,眼神又疑惑了,她打量着林染,说我找那个女主持。林染一听笑起来,说难道我是个男人吗?我就是林染。

不怪女人疑惑,林染个儿苗条,穿戴又中性,关键还在她剪了一个男式的浅平头,乍一看的确像个美少年。

一听真是林染,女人立马想站起来,但腿却酸软了,一个趔趄差点没栽倒在林染身上。林染跟读者和来访者打交道轻车熟路,不慌不忙地扶了这妇女一把,说哎哎,不着急,不着急,有话慢慢说。

女人哆嗦著厚厚的嘴唇,额头上青筋直跳,语无伦次地说她叫张小豆,又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一张打工证明,写着:张小豆是我桥岗塆村民,没有违法乱纪和超生行为,允许出外打工。女人说这是我去年准备出来打工请村委会写的,你看上面盖着公章,可是真的。

林染说我相信,你好好收起来吧。又说桥岗塆是在黄陂吧?那一带我像是去过的,坐大巴到武汉来得一个多小时。

女人说是的,是的。我昨儿回到家快半夜了,今儿天不亮又赶车过来的,我是想一定要把林主持你等到,我就不信等不到。

林染看这脸色有些蜡黄的女人,除了嘴唇有点厚,眉眼其实长得蛮合适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倔气,年纪大概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便问,张小豆,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小豆话没开口,眼眶先红了,说林主持哎,我有男人等于没男人,没男人又要受这男人的气,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想要找个地方说说理啊,可到哪说去?他爹妈死了,我爹妈说我事多,民政说都是你们自己搞的,村妇联说你忍到起过,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现如今像你屋里这种情况多的是……

张小豆语无伦次,嗓门越说越高,大门前来往的人都朝她们看,林染看站在那儿不是个事,就把她请到旁边一个小餐馆里,买了碗热干面,说你还没吃饭吧,吃完再说。

女人半边屁股坐在凳子上,看了看热干面诱人的芝麻酱和葱花,搓着手说,这才不好意思呢,本来给你找了麻烦,还让你给我买面。林染说,你不是冲着“知音”来的吗?既然是知音,就不用讲那么多客气。

女人肯定是饿坏了,几口就把碗里的面条扒下去大半。见林染看她,才放慢了速度,长着黑黄老茧的手擦了擦嘴,又几口吃完了碗里的。林染说,你慢慢吃,不够再来一碗。女人搁下碗摇头,摸摸胸口说吃不下了。我这里呀,不吃饿得发慌,一吃多了又胀疼。

她两眼看着餐馆里外走动的人,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林染去找餐馆的老板娘要了两杯茶,说还要在这儿坐着聊一会儿。餐馆就在报社旁边,老板娘跟林染很熟,马上开了餐馆唯一的小包厢,小声说,又来了个采访对象?唉,现在家里出些鬼事的真不少。

林染把女人请进小包厢,对面坐着,吃过面的张小豆脸上活泛了些,说林主持,我叫张小豆,噢对了,刚才给你看过证明。

林染说你就叫我名字吧,或者叫我林姐也行,他们都这么叫。张小豆说那怎么好叫姐?林主持你还没有三十吧?我都三十八了,你看我脑壳上的白头发。说着,就低下头让林染看,她一头短发焦黄,跟她的脸色一样,像被火燎过似的,头顶处果然混杂着一些白森森的发根。

林染有些吃惊,女人要不说三十八,她都以为她奔五十了。林染说我也三十八。好了,你叫什么都行,你说说找我是什么事?

张小豆瞪大双眼,说天啦,看不出看不出。又说,你看我这日子是怎么过的哟,这些年我天天都好像在刀尖上。要说是家丑不可外扬,可我实在是跟你写的那个跳江的妇女一样,没有办法呢,这才从桥岗塆找到汉口来,找你们知音说一说。城里是不是有病?塆里的男人进了城,好多都变了呢。

林染说,城里的病不少。

张小豆说,林主持,一看你就是个懂我们的人。说实话,我张小豆在塆子里是个心强的人,别看我现在这个鬼样子,当姑娘的时候还看得过去,可搞来搞去,硬是磨得没了人样。怎么说呢?自从结婚以后,平时吃苦受累都不算,我生了两个女儿,刮过三次宫,引过一次产,每一次都是死里逃生,一个女人经得起几回?林主持你肯定结了婚,我不该问你有没有伢儿?要是生过伢儿,就晓得鬼门关前走一回的滋味。

林染扯过一把餐椅,把肩上的黑包放了上去,朝张小豆点了点头,脸色诚恳地说是的,做女人确实不容易。

她不想对这个陌生的张小豆说到自己,她三十二岁才结婚,跟丈夫在一起过了五年,去年离了婚,现在她是这座大城市里的女单身,自由自在的单身狗。原先她不是没想过要孩子,但最终下不了决心。后来想,幸亏当时没要。

张小豆说,林主持,我没什么文化,说错了你莫怪。

林染说,你只管说,我们这个栏目就是以倾听为主,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只要是说真话,动真情,对吧?

张小豆连连点头说,那我从当姑娘时说起吧。我娘家姐弟三个,我是老大,上小学时,我爹妈都到汉口这边来搞装修,两个弟妹没人管,就把我的学给撤了。我心里想读书,学习也还好,但是爹妈说一个女伢儿,书读得再多又能做么事?还不如回到塆里做家务,种田养鱼。等我长到十七八,倒真的是田里家里一把好手。像我们家做房子,屋里请来的帮工,几十个人的饭菜都是我一个人弄的,香喷喷的几大桌,塆子里哪个不说张家的小豆能干?

每到过年,出去打工的一帮年轻人就都回来了,有事没事在我家门前转,我妈就说,该给小豆找婆家了。风声一放出去,介绍的就上了门,有村长的儿子,有在外面当兵的,还有这个挨千刀的毕昌。

我们同一个塆子,毕昌他蛮早就进城打工,在一家服装公司搞推销,过年回乡下来,身上穿一套西装,比塆子里那一班伙计都洋气些,他身上有股城里人的味儿。但他家托人上门来说亲,我爹妈连茶都没倒,他家负担重,毕昌的父母都有病,干不了农活,几亩田都转给塆子里的人户种了,全靠毕昌带几个钱回来过日子,还有个弟弟分了家,把他们家后修的一幢新瓦房也占了。我妈说哪个敢嫁他,住个破土房,还要侍候两个病人。

我虽然有点喜欢毕昌那股城里人的味儿,但爹妈这一说,也没什么心思了。没想到有天晚上,毕昌跑到我家屋背后学雀子叫,对着我窗户叫了半夜,硬是把我吵醒了,推开窗户一看,他丢进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手机电话,要我给他打电话。

林染笑了笑,说你和这个毕昌还有过蛮浪漫的时候啊。

张小豆这时把话说开了,脸色也红润起来,说林主持,不怕你笑话,哪个没有年轻的时候?都有把不住的关口。从他半夜三更来找我,就把我心里逗花了,忍不住真的给他打电话,一聊就是半夜。

毕昌说张小豆,你跟了我不会吃亏的,虽然我现在家里有些困难,那都是暂时的。我在城里有工作,一直在凑钱准备买房子,你嫁给我就等于嫁给了城里人。现在爹妈还在,你帮我照顾他们几年,等以后他们过世,我就把你接到城里去,我们恩恩爱爱过一辈子。

林主持,他这些话说得我心里发热呢。我说你见多识广的,汉口码头上那么多美女,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找?毕昌说,外面是有不少漂亮姑娘,但都比不上塆子里的姑娘心好,我们都是乡下人,还是找乡下人靠得住。你张小豆又好看又能干,特别是对父母又孝敬,我就是铁了心要找你。

我被他哄得脑子里晕乎乎的,他约我晚上到湖边上去见面,我就夜里背着爹妈偷偷跑出去会他。约会了好几次,他的话越说越热乎,后来就亲我的嘴。张小豆说着,瞟了瞟包厢门外,吃午饭的时间已过了,端菜的小姑娘趴在餐桌上打瞌睡,再没有别的客人,张小豆的脸有些发红,她压低喉咙说,唉,反正婚都还没结,他就把我睡了。

她看了看林染,林染平静地看着她,张小豆这才又往下说,我一个姑娘家,跟他觉都睡了,还能有什么话说?于是我就告诉爹妈,我要嫁给毕昌。

我爹媽正在热心村主任的儿子那场事,没想到我说出这话,就发火,说搞你不懂哎,毕昌有什么好?家里穷还不说,人又没什么真本事,你看他那双眼睛,就不是个实在人,你张小豆根本搞不赢他。我呀从小就有些倔,我说什么赢不赢的,我是跟他结婚过日子,又不是比赛,争个什么输赢?

把我妈都气哭了,说好好,你张小豆狠,你不听老人言,将来吃亏在眼前。

张小豆说到这里,眼泪就下来了,笨拙地用手去擦,林染递过去几张纸巾,张小豆将纸揩作了一团。她说,我后来才明白爹妈的眼光没错,可当时怎么也听不进去,我喜欢城里人,毕昌虽然不是城里人,但他有城里人的味儿。哪晓得城里人的味儿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和他就在那年五月端午结了婚。他家穷,我爹妈虽然不高兴,但给我办的嫁妆还蛮周正,说我从小帮家里做事吃了苦,给我置了全套家具,还有铺的盖的,锅碗瓢盆……可以说除了房子是他家的,过日子的东西都是从我娘家搬过去的。我们张家对得起他。

结婚以后,他在城里上班,我在乡下照顾他的父母。他老爹半身瘫痪,妈是血吸虫病,全都治不好,只能吃不能做。我嫁到他家以后,把转给别人的几亩地收了回来,还有两口鱼塘,我天不亮就起来下田,回到家里还要给两个老的做饭洗衣,他妈顶多只能帮我烧把火。饭好了我先要跟他老爹喂到嘴里,等他们二老都吃饱了,我才动筷子。

他妈几次拉着我的手说,我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有你这个好媳妇,我死了也闭眼。过了两年,他妈去世了,剩下我一个人守着他的爹,我一个年轻媳妇几为难啰。他一个瘫在床上的人,拉屎拉尿都得靠别人收拾,我开始真的拉不开脸皮,虽然是病人,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啦。可你要是不动手收拾,一天下来,那床上就臭得满屋子苍蝇乱飞。公爹咬着牙,把头往墙上撞,说撞死算了,不拖累你们。

毕昌皱着眉头坐在他老爹床前,说小豆,要不我辞职回家吧。我晓得这不是他心里话,他十几岁就进城打工,开始是在工地下苦力,后来被一个工厂招工,有了城里的户口,以后他又跳槽到现在这家公司,老板蛮器重他,薪水也蛮可以,怎么能辞职呢?不是还打算在城里买房吗?

我说你别辞职,跟你弟弟商量一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他说我弟弟他们俩口子以前管了父母好几年,早就想把这个包袱扔给我,现在他们都在深圳那边打工,跟他们商量也没用。

最后说来说去,还是只有我来照顾老爹。我牙一咬,走到床前叫一声爹呀,你老就把我当亲女儿吧。我上去就给他换屎裤子,老爹腰以下不能动,但两只手还有点劲,拉住裤腰带死活都不放。毕昌给他老爹说好话,说爹,小豆和我是夫妻,她是在替你儿子行孝,你就听她的吧。

他爹干嚎着,松开手把脸扭到一边。我把公爹臭烘烘的裤子几把脱了下来,一看黑糊糊的一团,哇地就想吐,拼命地忍起。给他擦洗完身子,又换好衣服被单,我冲到院子的石榴树下,把苦胆水都吐出来了。

那味道真是苦啊。我那一是恶心,二是怀孕有了反应。毕昌跟出来,扶着我说小豆,真难为你了,你的好处我毕昌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以后我会好好报答你的。我说我们俩是夫妻,有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只要以后日子好起来,我现在吃点苦值得。他说你放心,我会在城里好好干,多挣钱,到时候让你过得比塆里所有的女人都强。

他说的那些话,一句句都印在我脑子里,我常常苦了累了,只要一想他说的话,就什么苦和累都不觉得了。我就这么侍候着他的老爹,又给他生下两个女儿,生儿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记得生老大那天上午,我还在田里割谷,割着割着肚子疼起来了,大田畈里,我走也没法往回走,只好扬起手里的镰刀喊救命。喊着喊着儿就下来了,我一刀割断了脐带,从田埂上经过的三嫂听到喊声跑过来,吓得惊叫,赶忙才叫人把我送到了乡医院。

后来人家都说,幸亏你张小豆那把镰刀被你用得风快,要是把锈镰刀,你们娘俩都没命了。肯定要感染不是?

月子里,我妈来照顾了我几天,剩下的日子都是我一个人过,我得种田,得做家务,得给老的小的喂饭擦洗……我妈来看一次哭一次,说小豆,你这都是造的什么孽?我说妈,先苦后甜,毕昌说了,我们只要有了城里的房子,全家就搬到城里去,他上他的班,我做点小生意,到时候日子就好过了。

我侍候他爹好几年,老人家身上干干净净的,没长过一颗疮,塆子里的人都说我张小豆德性好,老爹生前享了福。林主持,你晓得不?现在有些人不把娘老子当人呢,老的得了病,儿女根本都不管,任他去死,还有更缺德的,连饭都不给,真有活活饿死的。

这话倒也不假,林染去过一些乡村,有时会看到孤苦无依的老头或老太太,满头白发地倚着墙根蹒跚而行,或是孤单单地守在空空洞洞的家门口,一脸凄惶,让人看了心酸。

林染说,你把老人照顾得好,会有善报的。

张小豆摇头,塆子里的人也都这么说,可是直到我把两个姑娘都盘大了,他爹也死了,毕昌在城里也没买到房子,我还是日夜辛苦,没有一天轻松的。而且没过多久,事情就来了。

张小豆说着,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林染不停地给她递纸巾,她的手机响了好几次,都被她按了拒绝。

最近,老有一个叫“月下”的婚姻网站给她来电话和短信,要给她介绍男朋友。林染觉得好笑,自己本来就是主持婚姻爱情栏目的,如今倒被别人惦记上了。却不知她的离婚状况是怎么传到了社会上,被这个热情万丈的月下网站得知,一个劲地动员她加入网站成为会员,她拒绝了好几次,可人家锲而不舍,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张小豆看林染的眼睛朝桌上的手机瞄了好几次,便有些不安,说林主持,你是不是有事?林染说没事,你说你的。张小豆说,你看你这么忙的人,就听我在这儿啰嗦。

这张小豆还真有些懂事。林染忙说,我主持的知音专栏不就是婚姻家庭这些事吗?你说的都跟我工作有关呢,你只管说。

张小豆说,林主持,我的事不想让你写到报纸上去,我只是想找你说说话,让你这样有板眼的人帮我拿拿主意。

林染说,行,你说不写就不写。

张小豆说,那好嘛,只要你不嫌我啰嗦,我就說给你听。

张小豆说,那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毕昌从汉口回来了,夜里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的,也不碰我。平常他一个星期回来一次,白天见到田里栽秧种菜,施肥打农药,他都会跟着干,手脚还勤快。晚上,总急急慌慌地要做那个事,他说一个星期才一次,有时候憋得他小肚子疼。男人嘛,好的就是这个,只要他想要,不管我身子有多乏,我都尽量由着他,让他快活。可是那天晚上他却只顾叹气,根本不碰我,我心里好奇怪,就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在城里遇到什么事?

他说小豆,明天我想请两位客人到家里来吃饭,你准备些菜。

我说就这么个事?还让你长吁短叹的?

我问他请谁,他说请他的表舅,还有一个远房哥哥。那两人平时跟他关系不错,毕昌回到塆子里,常跟他们在一起玩牌。我说明天是不是又要在一起玩牌?他含含糊糊地说是啊。

第二天,我烧了胖头鱼,蒸了粉蒸肉,炒了几大盘菜,他表舅和远房哥哥来了,三人坐在桌子跟前也不动筷子,却叫小豆,你也来呀。以前家里来客我从来忙得上不了桌,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可那天就一个劲地叫我。我还跟他们开玩笑,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非要我来坐席?

他表舅说,小豆你坐下来,我们敬你一杯酒。这些年你为毕家辛苦了,我们这些当长辈的都看在眼里,应该敬你一杯!一下子弄得我手脚都没地方放,我说这是从哪说起?我拿眼看毕昌,他低着个头,眼睛盯着筷子,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表舅说,小豆,要说你们现在伢儿也大了,日子该好过了,可是毕昌一个人在城里,你们娘仨在乡下,这要从长远看来,也不是个办法。

我说是啊,想全家人都到城里去,可就是发愁城里的日子怎么过?想先租个房子住着,做点小生意吧,别说我没那个本事,本钱还一时拿不出来。再说两个伢儿读书也难,没有户口要交借读费,听说城里的学校一年下来,两个学生的借读费至少要好几万,这钱往哪儿弄去,那除非我们全家人都饿起肚子不吃饭了。说着我还笑了起来。

他表舅连声说,是啊是啊,小豆你说的这些都是,可你们总得想办法解决才是啊。不是我当长辈的说你们,都是不傻不呆的人,就没有一点法子?

毕昌这时开了口,说表舅,你光知道埋怨我们,你倒给我们想个办法看看。他表舅说,这你难不倒我,我有个朋友跟你的情况差不多,老婆孩子都进不了城,可人家脑子活,想出一个好办法,结果全家人只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都有了城里户口,现在一家人在城里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过得舒心极了。

我连忙问他,那家人想的什么办法。他表舅说,离婚!你们俩离婚!

我一听大吃一惊。毕昌也连忙说,表舅,你的酒喝多了,说胡话不是?他表舅一搁酒杯说,我清醒得很,我说的离婚是假离不是真离。我给你讲,只要小豆你跟毕昌离了婚,把两个孩子都给他,孩子的户口马上就可以进城,等伢儿们的问题一解决,你们俩再一复婚,全家人不是就又在一起了吗?

我听了心里不是个滋味,我说不行,我宁可过苦日子,也不搞这种虚假的事。

他远房哥哥半天没说话,好像一直在深思熟虑,这时慢悠悠地说,小豆,要照我看,表舅出的这个主意不错。你跟毕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夫妻,你们俩的感情好哪个不晓得?这离婚不过是为了伢儿和你们将来幸福的日子,不就是一张纸吗?要是我呀,只要能换两个城市户口,别说假离婚,就是假坐牢我都愿意。

毕昌再也不说话。表舅他们把酒喝完走了,毕昌还是不吭声。我忍不住问他,毕昌你到底怎么看这事?他朝床上一倒,叹着长气,说别提了,都怪我这个男人当得窝囊,我们同事的伢儿都在城里上学,就我毕昌的女儿还在乡下。我看跟你一样,念完小学就别再读了,长到十八岁找个男人嫁了算了,怎么还不是一辈子?

听他这一说,我心里一团乱麻。我坐到床前,扒著他的肩膀问,那如果我们俩离婚的话,两个女儿的户口就真的能进城吗?

他说这倒是真的,我认得假离婚的就有好几对,他们把儿女户口都解决了。咳,说是离婚,其实还不是住在一起,跟没离婚一样,只是手上多一张纸而已。

我去找我爹妈说了这事,他们一听就冒了火,说这是哪个出的馊主意,不仁不义的,就是假离婚把户口办成了,这名声有多难听?我们张家人不做这种事。

可是没过几天,他表舅又上门来喝酒,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用筷子指着我说,小豆,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伢儿考虑,你没看那现在当妈的,为了儿女卖血卖身子的都有,办这事又不少你一根头发,你何必死心眼儿?

我心里好难过,明知道这么做不地道,可打那以后,毕昌对我越来越冷淡,回家来也不碰我。我伤心,问他怎么了?他说我心里太累了,没有情绪过夫妻生活。他说我那些同事日子过得都比我好,周末一家人逛公园逛商场,哪像我背起包就得往乡下跑,栽秧割谷,听你诉苦,你说我累不累?

我说毕昌,你以后回家来我再也不让你做任何事,你只管好好休息。你是我的男人,我哪能不心疼你?他爬起来坐到,说小豆,你要真的心疼我,表舅出的主意我看也不是不行,那样我们全家将来的日子才有个指望。

我忍不住哭了,心想这么些年吃苦受累的,又弄什么假离婚,能看出什么指望来?毕昌被我哭烦了,天不亮爬起来就要走,我拉住他,问他离了婚是不是还可以复婚。他站下来说,本来就是假离婚,怎么不复婚呢?我说那你给我写个保证,要是离了你不复婚怎么办?

他说小豆呀小豆,亏你还是上过几天学的,连这点知识都没有?我要是给你写了什么保证,万一落到别人手里,我们不成了欺骗法律?那是犯法的呀!你要相信我们十多年的感情,我毕昌欠了你那么多,还会骗你吗?

他一把拉过我抱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摸,说你放心,我们这样做,不都是为了两个女儿吗?我毕昌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一边说,一边就爬到我身上做那个,格外体贴。我抱住他,跟他紧贴在一起,对他放了心。

他让我立马就到乡民政那里办离婚证,我说哪这么着急?他说不是我们急不急,既然想好了就赶紧做,早一天就让两个伢儿少受一天罪。他说什么都有理,他在公司搞推销,嘴皮早就练出来了。

好嘛,从桥岗塆到镇上十多里路,毕昌骑个电摩托,让我坐到后座上,抱着他的腰,一会儿转过头来问我累不累,腰酸不酸,脸上笑得软软的,我都感觉我们俩不像是去离婚,倒像在谈恋爱。乡里那个赵民政认得我们,当年拿结婚证就是在他手里。他一听来意,嘴里一口茶喷了满地,开口就把毕昌骂了一通,说张小豆当年多水灵的一个姑娘,自从嫁到你们毕家就一年四季操劳,硬是变成现在这个样,你敢跟她离婚?周围团转的乡亲不把你骂死!

我眼泪往肚里流呢,可嘴上连忙说这不怨他,是我要离的,毕昌在城里上班,根本顾不了这个家,家里有他无他都是一个样,我还不如把两个孩子都交给他,我一个人在乡下过安生日子。这些话都是在家里,毕昌跟我一句句对好的。

赵民政板着脸说张小豆,你也不是三岁两岁的伢儿,脑壳要放清白一些,这个婚一离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在的婚姻法是要保护妇女儿童的合法权益,可如果是你硬要离婚,那别人也没得办法。我先给你提个醒,不要办傻事。

他说得我心里直咯噔,我回头看毕昌,可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说反正我该说的都对你说了,你要觉得过得下去,那我们就这么过,但你反正不要指望我。这话里的话我明白,他在家里也说了,要是不离婚,就这么过,那他以后也就不能按时回家了,他得在城里挣钱,现在买房子的钱还差好大一截呢。如果离婚的话,两个伢儿有了城里的户口,学费什么的就省下一大笔,他就不用那么累了。想到此,我咬咬牙,给赵民政一个劲地说好话,说您就让我们把婚离了吧,两个伢儿全归他。

赵民政两只眼睛瞪着我,把面前的茶杯摔得乒乒响,我看着他,还是给他说好话。就这样,大红印章一盖,我和毕昌的绿皮本子就拿到了。回来的路上,毕昌把摩托骑得飞快,也不像来的时候问我累不累。我在他身后迎着风喊,你开慢点好不好?我心里发慌。毕昌头也不回地说,你没看太阳都快偏西了,我还得赶回汉口,不快点行吗?

我心里难过,想他在家里过夜,可毕昌回到家就清东西,把他的四季衣服都放进了一个帆布箱子。我说你这是做么事?你怎么把衣服都拿走了?他说张小豆,你怎么不明白,假离婚我们也得做出个样子来呀,要不然乡政府会追究的。这一年半年的我就不回家了,我得抓紧去办伢儿的户口,但她们俩暂时还留在你身边,有什么事,你让大女到汉口公司来找我。我会每个月给你们生活费的。

我这个傻女人全信了他的话,外面天都黑了,我的这个男人手提着箱子,硬是连夜都没过就走了。

我傻乎乎地等着他给两个伢儿办户口,连我自己亲娘的话都听不进去。我妈说,毕昌这个人心眼有七个窟窿,这回绝对没安好心。我说不会的,他给我赌咒发过誓,等女儿的户口一办好,我们就复婚。我妈说,你就等着吧。

真被我妈说中了。等啊等,过了大半年,毕昌连个照面也不打,我把两个伢儿送到他公司门口,伢儿上楼去找他要生活费,我就躲在街边上等。伢儿说爸爸给了钱,就催着她们走,他晓得我在楼下,也不来看一眼,还说叫你妈以后别来了,让别人看见不好。

等到了大年下,塆子里在外打工的都一个个回了家,有的还开着私家车,家家户户忙着年货,几多热闹哦,就我们家冷冷清清的。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我就一个人跑到汉口找他,他公司有些同事认得我,原来见了还打个招呼,可这次我一去,碰到的熟人脸上都怪怪的。毕昌坐在那里打电话,一见我就拉下了脸子,说你怎么来了?有话到楼下说去吧。

我走了那么远的路,他连坐都没让我坐,就把我领到街边上,说你来有么事?我看他一身西装革履,皮鞋擦得亮晃晃的,脸上肉也多了,大半年没见,还比过去年轻一些。我心里酸酸的,说你一个人过得还不错呢。

毕昌不高兴地说,小豆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希望我过得坏吗?我每個月给女儿的生活费可一分也没少,你还要我怎么样?

我一听他这些话就像隔夜菜馊得变了味,我说毕昌,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是来跟你商量,春节快到了,这个年怎么过?

他说,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呗。我心里一惊,说毕昌,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怎么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他说你别烦我好不好?你以为给两个伢儿办户口是那么简单的事,到处给人请客送礼说好话,现在刚刚才有了一点眉目,你又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来烦我,你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

我委屈地说,这都快一年了,你连个照面也不打,什么都不给我说,眼看都要过年,你这儿一点音讯都没有,我才来找你的呀。

他说好了好了,你快回去吧,我们俩名义上是离了婚的人,你在我这公司门口站着,人家见了莫名其妙。我说毕昌,那我到你住的屋里看看吧,我帮你收拾收拾。按常理,他这么大半年没碰女人,怎么会不想?我还闷在心里盘算,要是和他进了屋,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

可毕昌半点都没那个意思,说你没看我在上班吗?去我屋里干什么?他一个劲地催我赶快走,我心里起疑,就问他,毕昌,你是不是有了别的女人?他一听发了火,站在街上压低喉咙吼起来,说张小豆,你再多说一句,我今天就让你爬着回去!

我见他发火,反倒有些安慰。他吼了几句,口气又软下来,说过完年以后,两个伢儿的户口说不定就有了着落,我们再来说别的。又说趁这过年期间,还得给几个要害人物拜年送礼,求着他们把事给办了。

我心里半信半疑,只好一个人回了桥岗塆,跟两个伢儿守在一起过了年。爹妈见毕昌没回塆里来,问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复婚?我说快了快了。可是过完年,大女拎着我做的糍粑和鱼糕,进城去找她爸,毕昌却从原来租的那套房子里搬走了。

大女没找到他,我就进城去找到他公司里,一屋子人坐在小格子里忙乎,他见了我比上次的脸色还要难看,当着他那些同事说,你怎么又来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们已经离婚了,你还老这么找我,算怎么回事?

我一肚子话被他堵住,当着外人想说也不好说。但有些事我不得不问,我说毕昌,你怎么搬了房子也不给我和女儿说一声?他说这就怪了,乡下的房子是你的,我租的房子是我的,我搬不搬关你什么事?

我们不是假离婚吗?他怎么这种口气说话?我说毕昌,我不想当着你的同事跟你吵架,我们到一边说去。他说你既然来了,大家也都看见了,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好了,我也不怕丢这个脸。

他公司一个经理走过来,叫了我一声嫂子,说你跟毕主管离了婚,我们大家都蛮惋惜,但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看你们双方都看在儿女份上,多把对方的好处想一想。毕昌他现在也不容易,你不要再跟他过不去了,有合适的自己再找一个,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岂不更好?

我越听越伤心,有心把内情告诉他们,又怕像毕昌说的,政府追究法律责任。我就上前拉毕昌,说走,我们俩到一边说去。他不肯,说你这个张小豆,非要在这里胡搅蛮缠,现在是上班时间,好好好,我就跟你走,奖金也不要了,经理你记我的早退就是。

我把他拉下楼,说毕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话怎么越来越不是味儿?

他眼睛看到一边,说张小豆,我上次好言好语的已经给你说过了,我们俩虽然离了婚,但该尽的责任我一点没少,给伢儿的钱也一分没少,但你倒是几次三番跑到公司来让我出丑,我看我们俩以后最好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

我一听就像头上打了个炸雷,忍不住揪住他的衣领,骂他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他在街上大声叫起来,说张小豆,你不要动手好不好?他这一叫,围上来一堆人,他一边拉扯着往后退,一边说我不跟你打,你恶!你狠!算我怕你好不好?旁边就有一个大妈来掰我的手,说你这个女人莫这样凶,有话好好说,给男人留个面子!

我被弄糊涂了,我怎么就成了个凶女人呢?

坐在面前的这个张小豆被她丈夫骗了。

林染从她的叙述中,似乎看到了那个心眼儿活脱的乡下男人,在城市的夹缝里钻营,生活在他来讲成了一出戏,他也算得上是一个三流的演员。

张小豆说,我不晓得自个儿是怎么回到桥岗塆的,经过江边的时候,我几次都想从桥上往江里跳。我又怪自己,我要是不急着往城里去找他,说不定他不会说出这么狠的话。

林染往张小豆杯子里加了些水,劝慰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去找他,他也迟早会把早就打算好的话说出来的。

张小豆去端水杯,手却抖个不停,水杯在她手里像把筛子,茶水被摇晃了一地。林染说,小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像你这样的事,并不是只有你一个,我有一个女朋友也跟你一样,被她丈夫骗着离了婚,什么也没得到。

张小豆说,真的?城里女人也有跟我一样傻的?

林染笑笑说,你们都不傻,是男人太坏。

林染没告诉张小豆,其实她就是那个被骗的女人。林染的前夫是做钢材生意的,家里有钱,但人未到中年就发胖,一个大肚子,林染开始根本看不上这胖子,但胖子死追了好几年,每天一早就按时让人朝报社这边给林染快递一束玫瑰花,引得报社上下一圈艳羡的目光。最后,林染带着下嫁的心态跟胖子结了婚,以为丈夫会永远把她当个宝,她坚信,只有她嫌弃他的,胖子绝不会三心二意。

但前年有一天胖子突然告诉她,生意上出了问题,他欠了别人一笔巨债,现在逼债的要到法院去起诉,如果对方胜诉,那他和这个家就都完了,房产汽车和所有资产都会被扣押,妻子林染也会受牵连,如果抵押的财产不够偿还的话,说不定还会按月扣林染的工资。

林染和胖子讨论了一整夜,想找出什么摆脱困境的办法。

天快亮的时候,胖子和她亲热了一阵,然后充满歉意地说,我一个男人,居然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反而还让你受牵连,你说我还活在这世上干什么?我现在真的一门心思想跳楼。

胖子这话让林染吓了一跳,他们住在高楼的十八层,如果胖子真的哪天想不开,扭头往窗户那儿一纵身,顷刻就粉身碎骨。她说胖子,我不怕受牵连,你千万别想多了。胖子说,你不怕,可我们这个家全完了呀。要是能让你躲开这一切,并且把房产也保留住,就叫作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林染想到这儿,不禁笑起来,坐在她对面的张小豆听她咕咕地笑,便问,林主持,你……林染说,没事,我只是想起有些事来,张小豆你知道吗?虽然你是在桥岗塆的乡下,我那女朋友在汉口码头上,但有些事却是相像得很,男人的把戏都差不多,他们就像在一起排演过似的。

张小豆问,你那女朋友的男人说什么了?

林染说,他说我们现在假离婚,把房子留给你,将来就是法院判我败诉,也跟你没关系,你照样住在这屋里,照样上美容院,逛街购物。

胖子当时就是这么跟她说的。胖子说林染,我俩来个假离婚,然后债务就跟你没关系了,等我把这场官司避过去,东山再起,咱俩再复婚。林染觉得这胖子真够义气,把倒霉事全一个人扛了,她以后得好好地爱他。

可等不到她爱他。

他们俩到街道办事处办了离婚证之后,胖子跟她一起回到家里,林染正要打开冰箱准备做点吃的,胖子却在那儿开始清理衣服了。他很快把西装金表摁进一个从美国带回的超大箱子里,然后打电话让他的司机来拿。林染奇怪地问,你这是打算往哪儿去?难道要离开这个家?

胖子一脸正经地说,我们不是离婚了吗?

林染更奇怪了,你不是昨天半夜说假离婚,我们还是跟之前一样过日子吗?胖子叹口气,说可是林染,刚才去拿离婚证,我猛然觉察到了法律的严肃性。林染你还是报纸专栏的主持人,一天到晚不是把法律法律的挂在嘴上吗?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懂得多,你想想,要是外人知道我俩离了婚还住在一个屋里,是假离婚,那不更得把我们告上法庭?

这一说,林染觉得自己就像个白痴。

我得尽快离开这个家,找个避人的地方住起来,然后等着他们打官司。前夫说完,就毫不犹豫地拎起箱子,迈着壮实的步伐走出了家门。

林染目瞪口呆。

事实上,没过多久,她就明白了,胖子根本就没有欠下什么债,也没人要跟他打官司,相反,他用他的小公司作为底牌,走进了一家更大的企业,然后娶了那个大企业董事长的女儿,那是个大龄剩女,脾气古怪,但胖子看中了她家的钱,胖子因此一跃而进入全市有名的民营企业家行列。

他还算没有完全绝情,把房子留给了林染,除此而外,分文没有。

林染觉得对自己是个最大的讽刺,她每天都在当知音姐姐,替别人的婚姻爱情出谋划策,但临到自己,却基本上是个傻瓜。她太相信胖子,是因为她太相信自己,也太高估了自己。

这是事后她才明白过来的。

离婚后她还慢慢得知,其实胖子的花花心早就有之,送玫瑰花的模式不知用过多少次,只是陶醉在其中的林染以为自己的条件不知比胖子好出多少,丝毫也没产生疑虑。

张小豆说,林主持,你那个女朋友后来怎么样了?林染说,不提她了。咱们还是先说你的事吧,你打算怎么办?

张小豆说,我到汉口来找他闹过几次,他也不再藏藏掖掖的了,他说跟你说实话,你张小豆照顾我爹妈我都承认你的好处,但你脾气不好也是事实。我本来是想为了伢儿的户口我们俩先离婚,如果以后有感情再和好。可是你几次三番来闹,让我看透了你的性格,将来我们就是在一起也过不好日子,我不想再跟你和好。

你听听,林主持,照他这话,我跟他好像早就是冤家对头。他和他表舅、远房哥哥当初说的都是些鬼话,都是骗人的。

每回去跟他吵一次,我就像害一场大病,但回到桥岗塆,我跟谁哪个都不敢说,爹妈总问我,你和毕昌不是说一过完年就复婚的吗?这端午都过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我连哭都不敢当着他们的面哭。

大女懂事,她看我常在夜里掉眼泪,嘴上不说,心里什么都明白。又过了些时,我要大女一起进城去找她爸拿生活费,大女说我都十几岁了,我自己去吧。我不放心。大女說妈你去一次就回来病一场,何必呢?那天她一早就走了,到夜里才回来,差点没把我等得急死。大女进门神色就不对。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她爸爸骂了她?

大女说,妈,你以后再也不要去找他了。

我问她遇到什么事?大女好不容易才说,她先到公司里找她爸,但是周末,公司里只有值班的人,有个小阿姨见她站在那里可怜,悄悄告诉她,要她到汉正街那边一个叫“汉秀”的服装店去找。大女转了几道公交车,好不容易找到“汉秀”,居然见她爸跟一个女的在那店里卖衣服,两人有说有笑的,还有个两三岁的伢儿围着他们跑来跑去,嘴里喊爹叫娘。

我不肯相信,我得去亲眼看一看。大女抱着我的腿不让我去,说妈,你别去闹了。我和妹妹都听你的话,长大了为你争气。我说你们别拉着我,你爸他不能这么欺负人,不把事情弄清楚,我死也不闭眼睛。我把她们俩姐妹推到屋里,一把锁上了门。

那汉正街尽是卖服装的,我眼睛都找花了,但终于在一个邋里邋遢的巷子里找到这家卖女装的“汉秀”。果真像大女说的,毕昌和一个大眼泡女人正在店里忙乎,他一脸带笑,我很少见过他那么开心地笑,他抱起那个满地跑的小男孩,说乖儿子,别绊倒了!我的头嗡嗡直响,不用说,他没有跟我离婚,就跟这女人好了,就一起过日子了,而我还在给他爹擦身子换尿布,我怎么嫁了这么个王八蛋?

那个女的看见我了,朝我问了一句,进来看看?我顾不上理她,我想找把刀,想找把铁锤,我四下里搜寻,哪儿有哇?只看见一张长桌上两个保温杯,我扑过去抓起一个就朝毕昌的头上砸去。那女的惊叫起来,毕昌往旁边一闪,杯子砸在了他肩膀上。

他回过头看见是我,脸唰地黄了。我扑过去就跟他拼命。那大眼泡女人高叫着,哪来的泼妇?我也叫喊,说毕昌,你跟我回家把话说清楚,你今天要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毕昌怀里的伢儿哇哇直哭,那女人从他怀里一把抢过去,问毕昌,她是谁?毕昌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这就是跟我离婚的那个。大眼泡一听,把伢儿一把又塞到他怀里,扑上来就抓住我撕打,说好哇,你这个不要脸的,婚都离了,还跑到这儿来撒野!大眼泡比我个子高,身子也壮,她死命地揪扯我,把我的胳膊都要拧断了。狼心狗肺的毕昌站在一边动也不动,我那会儿呀,真是心灰意冷,我打不过他们,我就死给他们看。这么一想,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挣开那女的拉扯,就一头朝店门前的墙上撞去。

那一撞就死过去了。

张小豆说着,把她额头上的乱发扒开,留在那里有一个坑,就像个扭歪的核桃仁,凹凸不平。林染看得心惊。

小豆说,那一撞把毕昌吓得不轻,生怕她死在店里,赶忙把她送进了医院,然后趁她在手术缝针,他往桥岗塆村委会打了个电话,也没说他是谁,就说张小豆在城里出了事,让她的爹妈赶快到汉口三医院来。等张小豆的爹妈和弟弟赶到医院之前,他就躲了。

张小豆被抢救了一夜才醒过来。

她说林主持,我现在好多事情都想得开,为什么?就因为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死过一回的人了,所有的事都看淡了。

我醒来以后,爹妈他们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不想说,但我不说他们也猜得到,问是不是毕昌欺负你了?我说那个人死了,以后再也不要提他。

可我弟弟后来打听到了,毕昌早在外面有了人,两人结没结婚不清楚,但早就在一起过日子。当过兵的弟弟说不能便宜了这家伙,说姐,你去告他,你们当初说好是假离婚,你要求撤了这个假离婚。我就到乡政府去找赵民政。但人家说张小豆呀张小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要晓得法律是不容许戏弄的,真也好假也好,那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法律只管离与不离,当时我一再提醒你,不要轻率从事,你还非要坚持离。既然已经离了,哪有说撤销就撤销的,除非你们两个再一起来要求复婚,我再给你们办理结婚手续。

张小豆叫了一声林主持,说他赵民政说的是个理吗?

林染说,差不多,他就是再同情你,也只能这么说。

张小豆沮丧地点头,说可是我弟弟咽不下这口气,他打听到毕昌在汉口住的地方,就找去了。原来那个叫吕汉秀的女人在汉正街上做了多年的服装生意,她以前的丈夫跑公差遇到车祸,还得了一大笔赔偿金,所以手里攒的有钱,在汉口还有两套房子。毕昌冲着她的钱,还没跟我离婚就和她搭上了,两人还生了个儿子。我弟弟练过武术,一气之下找了几个人去揍他。毕昌怕死,一见那场合就怂了,求我弟弟放过他,说我跟你姐好歹还有两个女儿,要是把我打残疾了,哪个来养她们。

我弟弟没好气地说,就等着你来养。你当初跟我姐是怎么说的?现在先跟她把婚复了再说。毕昌说让他考虑考虑。我弟弟说你考虑个屁?今天就回去办。一行人就把毕昌带回了桥岗塆,我弟弟对他说,不许说是别人逼他来的,是他自愿的,要不然的话没得好果子吃!

这样,毕昌两年来第一次回了家,进门抄起碗来喝了一气水,然后就说张小豆,我们俩复婚吧。

那时我头上的伤还没全好呢,正躺在床上犹豫要不要去法院告他,听他这一说,我又惊讶又怀疑,我说毕昌你想转了?

毕昌看看我弟弟的脸色,说想转了,夫妻还是原配的好。

可这男人说什么我都不相信了。张小豆说,我看他那个有气无力的样子就不像真有诚意,我就说你把我的心都伤透了,我不跟你复什么婚,我要去法院告你。

毕昌一听倒急了,说小豆,其实我做的一切真的都是为了你和伢儿,你想啊,我们夫妻十多年没少拼命,可还是穷兮兮的,原来指望在城里买个房子,可是房价一个劲往上涨,我们那点钱越来越差得远。吕汉秀她有车有房,死个丈夫还得了几十万,我还不是心想沾她点光,将来让女儿她们也住到城里去。

我说你这叫人话吗?我的伢儿就是睡在茅棚里,也不会去寄人篱下。

毕昌说,好,就算你张小豆有骨气,我贪财爱占便宜好不好?我这不是来跟你复婚吗?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勤扒苦挣过日子,管它穷也好苦也好,都认了。

我说过,他那张嘴搞推销,死的能说成活的。可我不信,我说你别再骗我了,我真的再经受不起。

毕昌说,那你就给你家里人说清楚,不是我毕昌不复婚,是你死活不肯。畢昌当着我爹妈和我弟弟,说你们都看到了,不是我不愿意复婚,是你姐,她这个人就是这么个牛脾气。说完就打算走。

我弟弟拦住他,对我吼起来,说不管么样,姐你冲两个伢儿想,这婚也得复!要不你后半辈子靠谁去?我爹妈也劝,打断骨头连着筋,再吵再闹,你们已经做过十多年的夫妻,又不是仇人。

爹也说,妈也说,弟弟也说,最让人难过的是两个伢儿眼巴巴地一旁看着,我知道她们的心思,都巴不得让爸爸回家。唉,心一软,我就点了头。

就这样,去年夏天我们又到镇上办了结婚证。还是那个赵民政,说你们是不是真的考虑好了?我这鲜红大印一盖下去,可就代表法律哈,不许再折腾。毕昌脸上肉一跳,我说毕昌,你这会儿要再反悔的话,还来得及。他说办就办吧,反正我也都这样了。从始至终他都皱着眉头,那样子不像我们俩破镜重圆办喜事,倒像当年给他两个老人送终一样。

拿到那张纸,他跟我回了家。两个懂事的女儿一口一个爸爸地叫,想方设法討他开心,大女没等我们回来,就把灶里火烧好了,饭菜香味满屋都是,还给她爸端来洗脸水。可毕昌一个笑脸都没开,只说了句,这下好,你们的目的达到了吧?我忍着,没还嘴。

当晚,我们睡在大床上,这是我们新婚时就睡的床,在这张床上,他过去不知亲热过我多少次,可这晚他背对着我,像一堵墙,冷冰冰的。我不怕你笑话,林主持,张小豆说,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当年还没嫁给他,他就动了我的身子,那时我什么都不懂,羞得捂着脸由着他做这做那。结婚最初的那些年,他火气旺,只要回到家,恨不得一夜要折腾好几回,我也都由着他,第二天还给他煮鸡蛋煨鱼汤,生怕他亏了身子。他说腰疼我给他揉腰,他说背疼我给他捶背……

张小豆说着说着,伤心垂泪不已,我就想不通,我到底哪点做错了,他这么没情没义地对待我?我看那个大眼泡除了有钱,也不比我长得好看,难道钱就那么要人的命吗?

那天夜里,我想问他,又怕跟他吵起来,两个伢儿听见不好,翻来覆去一夜,折磨人啊,林主持。

林染开始只想到张小豆被丈夫抛弃,现在如何唤他回家,没想到却是一波三折,离婚又复婚,复婚却又是感情破裂。她想了想说,小豆,既然你们已经复婚,有了法律保障,你就带着女儿想办法跟他好好过吧。女儿是他亲生的,这一点也算是可以拴住男人心思的小锁。你对他试着再温柔一点,时间长了石头也会捂热的。

张小豆苦笑,要是日子过得下去,我还会跑到这里来找知音姐姐吗?

那天天还没亮,他就从床上爬起来要走,我问他走这么早做么事?他恶声恶气的,说我还能做么事?去卖苦力养活你们呗,我前世欠了你们的账,这世来还的!我说毕昌,你逼得我撞墙,我也没逼着你非要复婚,我只是要你把话说清楚。以前哄了我,我听信你的话把婚离了,现在又听你的话把婚复了,这都是按你说的做的,你还凭什么对我这么凶?

他说你张小豆把好人都做了,你是桥岗塆的秦香莲,我毕昌是嫌贫爱富的陈世美,你弟弟拿着刀把我逼回来,我怕死,复婚就复婚。可我身子是自由的,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想回就回,想给钱就给钱,你要再跑到城里去闹,我就豁出命来成全你,鱼死网破算了。他摔门而出,又回头恶狠狠地补一句,你要敢再给你弟弟和你爹妈说我们俩的事,我就把你们全家一起都杀了!

他真是这么说的呢。我做梦也没想到,同床共枕的夫妻,翻了脸会这么狠!

从那以后,他真的一不回家,二不给钱,眼看两个伢儿上学要买这个买那个,家里除了粮食,变不出现钱来。我只好又让大女去城里找他,看他这个当爹的能不能给两个钱。哪晓得他一见大女就把眉毛竖了起来,说你这个长嘴巴的乌鸦,就你在你妈面前瞎说,你还在我背后跟踪?吓得大女直哭,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提到门外,说你给老子滚回去!老子看了心烦!可怜的大女一路哭着回来,进家门前把眼泪揩了,还不敢给我说。可我看她眼圈红红的,头发也乱蓬蓬的,就猜想是不是挨了打?这一说,她才忍不住哇哇地哭,说妈,我和妹妹没爸爸,我们只要妈……

伢儿哭得我心都碎了。张小豆说,林主持,你说我该怎么办?复婚还不如不复婚。而且,毕昌他碰到塆里的人就说我总在记恨他,他回到家不给他好脸色,甚至整夜整夜骂他,不让他睡瞌睡,搞得他在家里待不下去。这世上的事情也真奇怪,假话说到三遍之后,也会被当成真话。我爹妈开始还说小豆不会那样做,可说的人多了,他们也相信起来。

我妈走来劝我好几次,说一个女人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占着理就没完没了。我说妈,你也相信毕昌编出来的话?我爹说,怎么毕昌又跑了呢?不是他要复婚的吗?小豆你是不是真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对?

弟弟还专门来训了我一通,说姐,爹妈养了你一场,福没享到就跟着你受气,两个老人为你的事操心够多的了,以后你少拿这些事烦他们,是好是歹你自个看着办。

听说毕昌没多久还是回到了大眼泡吕汉秀身边,我想去找他吧,又怕去了像上次那样,他们俩一起来对付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也想过去找他公司的老板,但又想现如今哪个单位还管家务事,去了也只会是自找没趣。

我们塆里的村委会倒是跟我交过心,村妇联说张小豆,你就忍着吧,有个名分就行,到时候嫁姑娘他毕昌总得拿点钱,比没有的强。再说了,现在塆里出去打工的,少不了出点花花草草的事,会想的就往宽处想,不会想的,就把自己逼到窄路上去了。

他们都说,我这点事拿不到台面上,但我就想找个说话的地方。那天在镇上买盐,那店老板把一张看过的报纸往旁边一丢,我恰好看见上面写着一个“知音姐姐”,捡起来一看,这不就是替妇女说话、出主意的吗?

我就找你来了。张小豆一双微肿的眼睛殷切地盯着林染。

林染一时无语。这些日子她其实心里也很乱,跟胖子离婚几年了,白天忙起来不觉得,夜里却是常常失眠。开始吃安定,后来一片两片都不怎么管用,就干脆坐起来扒手机,看电影听音乐,《空军一号》《两个大烟枪》《宇宙追缉令》……,哈里森·福特、杰森·斯坦森几位硬汉的电影全都看遍了。看完之后如果天还未亮,会心里空荡荡的,头晕乎乎的,真的是怀疑人生。有一次,她想起胖子关于跳楼的话,不禁扑到窗前朝下打量,想象飞跃之后的感觉,那一刻,真有往下跳的冲动。

这让她自己害怕。

十多年前,她从大学毕业到报社工作,满脑子都是兴冲冲的想法,她跟随一位老记者办起了“知音专栏”,每天劲头十足,但现在似乎是见多了城市风景,稀奇古怪,已经见怪不怪,有时候就什么也不想写,也不想去采访,提不起兴趣。

中年油腻女,她对几位闺密自嘲。

闺密们替她分析,认为她应该找一个男人。她说算了吧,受了一次祸害还不够吗?我可不受二茬罪。我宁可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但眼前这个乡村女人的诉说,让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心动。或许是这个女人太普通,这种事情也太司空见惯,就像满地尘埃中的一粒沙子,细小到你感觉不出它的存在,但当那女人扒开白发早生的乱发,露出撞伤过的头顶,又用那双常年劳作而青筋毕露的双手捂住脸,泪水就从那肿胀的手指间穿过的时候,林染的心里胀痛了。

她说张小豆你别哭了,明天我想法去找毕昌谈一谈,好不好?你想让他怎么做?

張小豆有些意外,接着感激万分地点头,那当然好,当然好。我给他打过好多次电话,他拉黑了我,从来不接。我只想问他一句,他要么回家,要么我们离婚。我不想跟他这么耗下去。

第二天清早,林染约了一个摄影记者,按照张小豆说的,在汉正街上找到了汉秀服装店。几十年前的汉正街就是全国闻名的小商品市场,成千上万的小商小贩在这里进进出出,这些年通过几番整顿,大多数店商都搬进了陆续兴建的新楼,俨然成了大商场的一部分。但也有偏偏角角、旮旮旯旯一些不起眼的小店子依然旧瓶老酒,汉秀服装店就在一个偏窄的小巷子里。

一看就没有多少顾客光临,林染跨进店门还没来得及端详,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女人就从里边迎出来,有些警觉地问,想买衣服?

林染问,毕昌在吗?女人两个大眼泡一闪,问你是谁?林染说我是报社的,想找毕昌聊聊。

女人唰地拉下脸,说我这儿没这个人,你找错地方了。

林染说,你是吕汉秀吧?

女人红头涨脸地昂起下巴,是又么样?随即朝天破口大骂,扯淡!我就晓得又是张小豆那个臭女人变出的鬼花样,格板妈的,装得可怜兮兮的到处骗人……

女人一口汉腔骂得汹涌,一个瘦脸男人从里屋探出半个身子,说么回事?

林染叫了一声:毕昌!男人下意识地瞪大眼睛,你找我?

吕汉秀没好气地挖了他一眼,说关你么事?你跟我进屋里去。

林染朝毕昌走过去,那摄影记者也跟着。林染说,毕昌,你知道你妻子张小豆在找你吗?你知道你跟别人同居是犯法的吗?

吕汉秀蹿上来,将身子拦在林染和毕昌中间嚷道,什么叫同居?什么叫同居?我跟毕昌早就是事实婚姻,她张小豆是小三!

毕昌苦着脸说,你少说几句行不行?

吕汉秀说,他们不是报社记者吗?我要让他们晓得,张小豆那个桥岗塆的女人千方百计想破坏我们的婚姻,她寻死卖活的,还让她弟弟来绑架毕昌,毕昌是怕闹出人命,才被逼得跟张小豆又办了个鬼复婚。我就是不服气,他还死活不让我跟别人说,怕张家的人上门来闹。可你怕他们闹,我算什么?我跟你儿子都有了,还像个贼似的藏着掖着?

毕昌一屁股蹲在地上,说,你也来逼我。

吕汉秀说,不是我逼你,张小豆把报社的人都请来了,你还不当着他们把话说明白?你毕昌到底是要她还是要我?你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你就回你的桥岗塆去,我这里容不下你!

毕昌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外走,他瘦条条的身子,没有林染想象中的滋润。吕汉秀在他身后哭叫起来,你个没良心的,你还真走哇?

毕昌转过头来,说我现在反正里外都不是人,我哪个家都不想要了,你们都好好活吧。正说着,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从屋里跑出来,他好像刚刚睡醒,叫着爸爸,就朝毕昌身上扑去,说我要吃热干面。

毕昌搂住孩子,说好好,爸爸这就去买。

吕汉秀从他怀里抱过孩子,说妈去给你买。又对毕昌说,你再好生跟他们说说吧。这个大眼泡的女人,口气一下子又变得柔和多了。

吕汉秀走后,毕昌扯过两把椅子,说你们坐嘛。

林染两个就挨着一排排女衫坐下了。毕昌说,真的是张小豆请你们来的吗?

林染说,她只是想问你究竟打算以后怎么办?你不接她的电话,她只好托我们知音栏目来找你。

毕昌说,在她张小豆眼里,我毕昌就是个伤天害理的大坏人。其实不完全是她想的那样,她对我毕家的好处,我一点都没忘。可她这人外表瘦弱,性格倔强得很,我早先想把她弄到城里来做个小生意,哪怕卖个菜也好,可她没干几天就不愿意了,说没有在家里种田自由,我只好由着她。可我在汉口工作快二十年了,别人都一个个在城里安了家,我还一年四季两头跑,真的是又累又烦。

她老催着我买房,我一个打工的,天晓得,哪拿得出钱来买这汉口的房子?我就想先买辆车,好回去方便些,她是死活都不同意,我周末只要一回到桥岗塆,不是下地帮着干活,就是修墙加瓦,夜里想跟她做做那事,她总说身子累,弄得你一点兴趣都没有。你们若是个知音,也替我们做男人的想想,你说我苦不苦?

毕昌说着,两只手捧着脸,抹了一把泪。

吕汉秀端碗面,牵着小男孩走进来,一旁看了看,不声不响地往毕昌手里递了一杯茶。毕昌抬起头来,说反正现在事情都闹大了,我也就敞开了说,她张小豆只怕是想把我整到牢里去才安心,那也只好随她去。

他说,我跟汉秀之前的丈夫原来是同事,过去经常上他家来喝酒,哪晓得他突然遇到车祸走了,汉秀她哭得死去活来好可怜,一个人又要照看店,我就有时过来给她帮个忙。唉,汉秀这人外表凶巴巴的,其实心直口快,跟她在一起人不累,一来二去我和她就好上了。

有时候我们俩也吵架,但吵完就过去了,不往心里去。说实话,开始相好也没想到今后,可汉秀她怀上了我的伢儿,还是个儿子,我这才想到去和张小豆离婚。可小豆照顾过我爹妈,又给我生了两个女儿,我张不开口,这才想到找个假离婚的说法,也是想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唉,现在想起来真不该……

吕汉秀说,好哇!搞了半天,你当初跟我好也就是逢场作戏是不是?

毕昌说,那以后我不是一心一意在跟你过日子吗?我说的都是真话。

吕汉秀说,那你跟张小豆离了婚,为么事又要复婚?

毕昌说,我不是怕她死吗?

吕汉秀吼道,你怕她死,就不怕我死?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争来争去,林染和摄影记者夹在中间,一时都想不出什么话来。毕昌的话让之前的气愤已经冲淡了很多,这桩纠缠不清的事,究竟错在哪里?

林染说毕昌,我想提醒你一句,你目前跟张小豆还有婚姻关系,你和吕汉秀又形成了事实婚姻,如果你不尽快解决目前这种婚姻状况,也就是解除其中一个婚姻关系的话,无论张小豆还是吕汉秀,她们都可以把你送上法庭。

毕昌说,你是说我犯了重婚罪啰。我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她们愿怎样就怎样吧。但如果让我选择,我还是想跟汉秀过。

吕汉秀哇地一声哭起来,说儿子他爸,你坐牢我去给你送饭,等你出来我们再好好过。

林染说,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对张小豆没了感情,可对两个女儿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怎么能连一点生活费都不肯给呢?

毕昌说我是做得太过分了,那一天大女被我打走以后,我一气喝了一斤白酒,差点没醉死,我心里难受啊。我那样做,也是想让张小豆对我死了心,恨我,把我当成个坏人,就不会再指望我了。以后嘛,我再想法给两个伢儿补偿……

从汉秀服装店出来,摄影记者问林染,今天的照片等着用吧?我晚上就发给你。林染心里有些犹豫,要不要把张小豆和毕昌的事写到专栏上去。

摄影同事说林染,你在这件事情上别心太软,应该把毕昌送上法庭。摄影跟着林染来采访,就是想把题材做大一点,进城打工者变为城市人所引起家庭婚姻动荡,带有一定普遍性,还有对法律的无知和轻视的问题,都值得一谈。

林染的确想到的是在这个时代变化的大背景下,像小豆、毕昌和汉秀这样一些普通人的命运,她很想做一个走进他们内心的知音,帮他们解决掉这道难题。但有些事情并不是光靠善良就能解决的。

她说,好吧,你把照片发给我。过了几天,她如往常写出一篇专栏文章,引起一些热评。

林染给桥岗塆的张小豆打去电话,林染说我告诉你,毕昌他……张小豆打断她的话,说林主持,我明天上午来找你,见面再说吧。林染从她的语气里,知道她已经猜想到结果。晚上她又给张小豆打了个电话,说你别来了,我恰好明天到黄陂那边去采访,顺便来看看你。

林染第二天一早开车,从汉口往桥岗塆而去。经过汉口火车站前,车流人流潮水般涌动,再沿着发展大道进入二环线,车还是很多。中国的每一座城市现在车都很多,川流不息,像一条条日夜奔腾的河流,恒定地朝不同的方向流动着,天知道车和人都在为着什么奔忙,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要去往何方?

林染转动着方向盘,又经过后湖、竹叶山、金桥大道,然后进入岱黄高速。不过半个小时,黄陂就到了。

黄陂本来早已是武汉的一个区,所属的村落均在城乡之间,随着武汉城市圈的一圈圈扩大,好些村落逐渐化为城镇,但桥岗塆仍以种植为主,间或有些旅游开发。林染按照导航语音的提示,转而驰入一条绿荫叠加的公路,道路两旁不再是高楼或隔音板,而是一望无际的田野。

她突然想到,五月的田野长什么庄稼?目光所及一片片翠绿,那是头两个月栽下的秧苗,现在已很壮实,绿油油,厚墩墩的。还有一片片白色薄膜盖着的,却不知道是些什么。

张小豆刚骑着一辆三轮往稻田里送完肥,林染在路口迎住她,早晨下过一阵雨,张小豆穿着一双胶靴,戴着沾了黄泥的白手套,有些紧张又有些惊喜地朝林染叫道,林主持你真的来了?来这么早?我估摸你要来也是采访完了下半天的时候,真是的,也没到路上去接接你。

或许是站在田野里的缘故,张小豆的神色不像那天蹲在报社门口的憔悴,倒有几分英姿飒爽。林染说,到你家去看看吧。张小豆欢喜地说,接都接不来的客呢。她前面走着,胶靴啪嗒啪嗒的,裤脚上溅起一些泥星子。林染看她走得带劲,在她身后说,我前几天找到毕昌,跟他聊过了。

张小豆脚步不停地问,他怎么说嘛?

他说了好些苦衷。林染说,停顿了一下,他最后说以后还是要跟汉秀一起过。沉默了一会儿,林染又说,我把这次关于你们的采访写到报纸上了,好多人都在批評毕昌。她说,你们离婚吧。

张小豆仍然啪嗒啪嗒地走着,只是脚步放慢了些。

她说我晓得。

我晓得呢。昨天你一打电话我就晓得了。她又走了几步,转过身子看着林染,抿了抿厚嘴唇,用力地说,林主持你信不信,我这几年都没睡过一个完整觉,但昨天晚上我一觉睡到天亮,连梦都没做一个。

我真的睡踏实了。早晨醒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身上好轻松的。张小豆说。

林染惊讶地看着她。张小豆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再一次哭泣诉说,此刻倒有些像一个破釜沉舟、义无反顾的勇士,虽然这比方有些夸张。对失意女性的安抚是知音姐姐常备的功课,但这会儿,林染准备的很多说辞看来已派不上用场。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林主持你说是不是?就像那些地里的种子,该怎么长就怎么长,这日子该怎么过还不得怎么往下过?张小豆一边说,一边利索地将停在田埂上的电动三轮掉了个头,推到公路上来,一脚踩动了,轰轰的,像在给她助威。

林染点头。她朝着雨后的天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问,田野里都长什么庄稼?

张小豆不解地,啊?

林染又问,就现在这个季节,除了那些秧苗,田野里还有些什么庄稼?张小豆说,这个呀,可多啦,早玉米、花生、萝卜、西瓜、甜瓜,都长出来了,你看都在那些白膜下面,青枝绿叶咕嘟咕嘟往上蹿。还有跟前这些豆子,苗都长这么高了。她指着田埂上一排排欢实的豆秧说,长得好吧?这豆子最不娇气,黄豆绿豆红豆,田头地角都能长,我挨着路边点一个窝,撒两颗种,点一个窝,撒两颗种,也没怎么管它,它自个就伸头展脑地长开了。

她说,哦,我爹说过,给你取个小豆的名字,你要有小豆的命硬,就算不错了。

林染笑起来,小豆,她说,好,小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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