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

2021-04-07 04:18陈纸
湖南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国富编织袋美兰

陈纸

我们在学校后山上发现了一具死婴。死婴先是躺在一个小小的编织袋里,编织袋上横横竖竖的线条,看上去像穿在一个小孩身上的花衣。编织袋上下各绑了一根绳子,绳子是用稻草搓成的,简单、粗糙,却造出了一个人形。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出了这一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三四步,不远不近地围着。

此时,太阳越变越冷,颜色越来越红,也不张牙舞爪了,而是紧缩起光芒,偷偷溜到山的头顶。

树木以及草的周围开始潮湿起来,一摸额头,以为是露水,却还是汗水。艾知军不知何时从哪个地方捡来一根枝条。枝条虽细,却很硬,泛着乌黑的光芒。艾知军像个无畏的排雷英雄,他向前两步,探出枝条,枝条尖细的顶端在编织袋上怯生生地弹跃。

是肉,软乎乎的肉。艾知军手中的枝条随着他的话语有节奏地呼应着。

兴许是条狗呢,一条小狗,刚生下来就死了,养狗的人家不忍心吃它,就把它包了起来。周小寒是跟我们到后山来玩的两个女生中的一位,她经常莫名地多愁善感。

傅春梅的身子往周小寒身上轻轻撞了一下,双手紧紧抱着周小寒的左胳膊,说:我看未必是小狗,如果是小狗,如果养狗的人家有心包起来,就会有心挖个坑,把它埋下去。傅春梅放了周小寒的胳膊,咬了一下嘴唇,说:可能是小猪吧,小猪崽,得了什么病,死了,就丢到这后山来了。

站人的圆圈线好像往圆心方向突然划了一笔,刘冬根往编织袋的位置走了两步,脸朝向我们,说:我们男生都认为是小孩,是不是?

我们站着不动,头小幅度地点着,有的甚至没有点头,只是眨了一下眼睛。

刘冬根仿佛受了很大的鼓舞,臉对着两位女生,眼睛瞪得像铃铛,他的话语也摇晃直响:喂,我说你俩别往后退啊。

圆圈线上有一个点的声音射向刘冬根:我们都认为是小孩,是不是小孩,你一解开两根绳子,一倒编织袋不就清楚了?

声音是从刘冬根的脑后射来的,好像推了刘冬根一下,刘冬根的双脚往前移了两步,他站定,三四秒钟后,蹲下身子,捡了一块石头或土团什么的,朝编织袋轻轻地扔了过去,话音也砸向编织袋:我猜是个人,就是一个人,就是一个人,一个小孩,不是我跟你们姓!

刘冬根的牙齿还没咬紧,编织袋上的一根绳子松开了。艾知军将解开的绳子抽得长长的,将编织袋拉得短短的。圆圈又稍微放大了一点,圆圈线又抖动了一下:应该是个小孩。

艾知军将抽出的绳子顺势一甩,甩出了三四声惊呼。艾知军去解第二根绳子。其实大家都看到了,绳子不用解,那又是一个活结,那个活结的头高高昂起。艾知军的头也昂得高高,他伸出手的同时,脸向着周小寒和傅春梅,他的眉毛一挑,就将绳头挑开了。艾知军抽出第二根绳子,又顺势一甩,又将圆圈甩大了一点。艾知军将眉毛挑向刘冬根:你来?你把它从袋子里倒出来?

刘冬根的鼻孔怯怯地喷出一口气:不敢。我说:你不敢还敢说喜欢傅春梅?圆圈线膨胀了一下,大家“哦”了一声。周小寒松了傅春梅的胳膊,傅春梅右手摸了摸左胳膊,左手摸了摸右胳膊,斜了周小寒一眼,然后,把目光放在刘冬根身上,说:你们胡说,你们不要乱说,你们不要乱说话啊,乱说话我要告诉老师!

艾知军说:你去告诉老师吧,你就说刘冬根跟我们说他喜欢你。我们欢迎你去告。

刘冬根说:艾知军,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你喜欢周小寒,你说梦话都叫着“周小寒”,别以为就我一个人听到了,大家都听到了,全寝室的人都听到了,不信你问他们。

圆圈线上的每个点都泛着若有若无的笑颜,只有周小寒掩住了脸,掩了两三秒钟,松开的手不知该放在哪,她去搂傅春梅的胳膊,傅春梅侧了一下身子,躲过了。艾知军说:你拿说梦话来骗人,我不晓得我有冇说过,不算数。大家看着艾知军低着头用枝条拍打着地面,地面升腾起一小团的尘土。

周小寒又将手掩上脸,她张开一条缝,她看见艾知军丢下了枝条,快走两步,一把拎起那只编织袋,手抖了一下,两条小脚丫像搓洗了十几遍的白藕一样,晃了出来。

圆圈线一下子散开了,破碎了。周小寒扑到傅春梅胸前,傅春梅喊了一声“痛”,将周小寒推开。踉跄了一下的周小寒低头去看脚下的草地,背后有一双手轻轻地推了一下。周小寒的身子要往艾知军的方向倒,周小寒的双脚像剪刀一样,交叉了一下,又急促地分开,然后,一左一右,吃在草地里,微微晃动了两下,站稳了。

周小寒说:我们真的要去告诉老师啊。

傅春梅说:我们先去告诉公安局吧。

刘冬根说:为什么要去告诉公安局呢?

旁边有同学嬉笑了一下,说:是啊,你们又不是通奸,是自由恋爱,为什么要去告诉公安局呢?

傅春梅急剧地转了一下头,想找出那个声音的源头,她确定不出是谁说的,她的声音与头同时甩了一下:流氓!说完,顺手捞起周小寒的手,说:我懒得跟你们讲,我们去报公安局!

刘冬根跑到傅春梅、周小寒跟前,像老鹰挡住小燕子的去路。刘冬根不但两手张得像翅膀,脖子伸得比老鹰长,眼睛瞪得也比老鹰大:报什么公安?不要吓我们啊,不就是一具死婴吗,兴许是山脚下的卫生院做流产手术丢出来的呢。

艾知军说:其他班的同学不是说以前也见过吗,或许是生下来见是女的,便偷偷装进编织袋里丢了出来。

周小寒说:好歹是条人命呀。让公安局来调查不就清楚了?说完,去推刘冬根的右胳膊。刘冬根的右胳膊像圩镇街尽头谭乡纠察队横在那里的那根杆那么生硬。傅春梅去推刘冬根的左胳膊,她刚伸出手,刘冬根的手像收到了费用一样,自动拿开了。傅春梅斜了刘冬根一眼,刘冬根忙蹲下身去系鞋带。刘冬根脚下的那双解放鞋因为泥巴给它化了妆,变得半红半绿,鞋带全糊进了泥巴里。

傅春梅侧过刘冬根高昂的屁股,说:你们别说得那么恶心好不好?你们好像知道是女婴似的。

艾知军说:是不是女的,去掀开看看不就晓得了?

这次,刘冬根将枝条抢在了手中。他从周小寒与傅春梅中间,像一阵风似的掠过,到了那只编织袋前时,两条白藕一样的小脚丫制止了他的前行。刘冬根一只脚往前探了半步,回过头,见傅春梅正扭头看着他。刘冬根怂恿枝条去推掀遮在小脚丫上的编织袋。

编织袋像穿在两只小脚丫上的裤子,这会儿像开演的幕布,惶惑地被往上推拉。脚上面是腿,白藕越来越粗,白藕变成了木薯,木薯变成了淮山,没有刮皮的淮山,表面灰黑,还有颗粒突起。我第一个捂住了嘴和鼻子,周小寒捂住了整张脸,她整个身子倒在了傅春梅的身子里,傅春梅的身子好像是个天然的溶洞,很自然地吸收了周小寒。

突然,周小寒哇地哭了起来,刘冬根用枝条狠狠地戳了一下,那是两条腿凹进的中间。刘冬根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周小寒一眼,赶紧丢了枝条,拍了两下手,退到大众的位置来。

我也瞪了周小寒一眼,想:周小寒,你哭什么呢,你的情况我还不清楚?你家除了你,你还有个弟呢。而我呢,独苗一根。周小寒啊,你有什么哭的?要不是你爸跟在你妈后面将你抢下来,你妈就将你丢到村口的厕所里淹死了呢。淹不死你,臭都要臭死你。周小寒你还哭,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你爸为了多生你,连我们村里的小学校长都不当了。开除了倒好,你爸在村口开了一家小卖部,生意火得很。

我想到这里,笑了一下,对艾知军说:周小寒想到什么事了呢,你不安慰她一下?

艾知军捞起刘冬根丢下的枝条向我高高举起。我跑了两步,不见艾知军追。我听见艾知军冲我喊:周思来,谁不知道你语文成绩好,能说会道,嘴毒,你连你村里的女同学都不放过?今天我放你一马,不过,我们出一道题考考你,看你到底有多高的水平,这样吧,你给躺在编织袋里的女婴起个名字,起得我们大家都认为好听,我就真的饶了你。如果起得不好,我们每个人都打你一巴掌。艾知军的话像电线杆上的第一声麻雀叫,马上得到了其他同学的响应。

我站着不动,望着天空。这会儿,天空全是云,一团一团的,白软白软的,像谁在草原上赶着的羊群。我想着,是应该有一个人赶,最好是一个女孩赶,一个长得天真活泼的女孩赶。最好是我的妹妹赶,我做了无数个梦都想有个妹妹,我也无数次地想过,假如我有一个妹妹,我会叫她什么名字呢?我就叫她……嗯……我就叫她周天云吧?

我脱口喊出了一个名字,是的,我听见自己喊“周天云”。周天云像一朵朵白云掠过大家头顶,他们一时愣住了,好像没有明白过来。

最早打破沉闷的是傅春梅,她说:你们不要想得太美好,我看还是去报公安局吧。

傅春梅说着,脚却没有移动。温松生说:是要去报公安局,说不定是驼背鞋匠的老婆陈美兰与剃头匠黄国富的私生女呢。

提及驼背鞋匠、驼背鞋匠的老婆陈美兰,以及剃头匠黄国富,他们是谭镇的三个标志性符号。这三个符号在谭镇中学的大多数校友眼中,就像数学课本中的XYZ。

我懒得去追究驼背鞋匠的姓名,因为他的驼背就是他的姓名,而且,在谭镇圩上,只有他一个驼背,而且,只有一个鞋匠。而叫陈美兰的女子兴许还有,我没有做过调查,我不是谭镇派出所的户籍民警。但像驼背鞋匠老婆那么既有风韵又风骚的陈美兰,在谭镇上恐怕就属她了。

驼背鞋匠家就在谭镇中学大门口五六十米的地方。从校门口出来,往左拐,到了马路上,驼背鞋匠的摊位就在马路边上,摊位的顶棚就是从他家侧面墙上升过来的一块绿色帆布。

听说,驼背鞋匠从小就没了母亲,是奶奶和父亲将他抱大的。驼背出生时非要弓着身子来到世上,接生护士恰恰是个新手,慌里慌张,左拉右扯,婴儿是活着出来了,身子却成了畸形,母亲还为这大出血,没缓过气来,付出了命。

驼背大到可以拄着拐杖行走时,奶奶脱了身,走了;驼背的父亲将他送到学校去,驼背一路读,到谭镇中学读到初三时,成绩还是班上前三。驼背说:我读得动,走不动,不想去县城读高中了,离不开谭镇了,离开了谭镇,生活就不方便了。

驼背的父亲也不勉强他,给他请了师傅,教他补鞋。没教上一个礼拜,师傅说他没法教了,因为驼背学得太快了,师傅不敢教他,也不敢在谭镇上谋生,不知所终了。父亲看着儿子可以凭借双手养活自己,便又捡起了他的老本行——开汽车跑长途运输。

驼背的父亲跑长途运输不但运货物,而且运来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个女人,女人不但年轻,而且漂亮,只可惜是个哑巴。驼背父亲将那个女人运到谭镇时,镇上的人都认为他是要她做老婆。谁想到,驼背父亲却将那个女人给了儿子做老婆,自己做了她的家公。

谭镇上只有驼背的父亲知道媳妇来自哪里,但驼背的父亲打死他也不说,谭镇上的人便没法知道那个女人来自哪里。驼背的父亲叫她陈美兰,谭镇上的人便都叫她陈美兰。

二十一岁的驼背有老婆啦,而且是这么漂亮的一个老婆,有了漂亮老婆的驼背腰也似乎比以前直了不少。除了他父亲,镇上恐怕谁也想不到,他的邻居——剃头匠黄国富更想不到。

但剃头匠对每一位进他店里剃头的人都说:漂亮有什么用,一个哑巴。他对我们这些学生也这么说,学生们不知道怎么回他。有一次,我去剃头,他还这么说,我回了一句:哑巴有什么关系,人家驼背好歹找了个哑巴,你有本事,也去找个漂亮的哑巴看看,你连个驼背都不如。气得黄国富差一点用剃头刀往我脖子上抹。他没敢那么做,哗的一下,扯掉我身上的布,赶我走。

黄国富也有手艺,人长得有三个驼背高。谭镇上的人奇怪:一米九几的黄国富偏偏翘起了兰花指,执一把剪刀和剃刀在形形色色的人的头上和脸上游手好闲般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走,无不无聊?

有时候,黄国富会在我们这群排队等候的学生面前发牢骚。黄国富面前再多的客人都无法堵住他那张无聊的嘴,他不停地透露出“无聊”的嘴里,也吐出了对他父亲的不满。原来,是他父亲将剃頭的手艺传给了他,而且,逼着他要继承下去。

可能是黄国富想着要让剃头这门手艺在他手上彻底断根,他这个念头成了一个咒,让黄国富娶不上老婆,生不成孩子。娶不上老婆、生不成孩子的黄国富嘴巴就更无聊了。他无聊,就无意培养出了一批批无聊的客人,而且,将我们这些学生也培养得无聊透顶了。有一次,我陪温松生去剃头,他竟然指着斜对面刚刚冒出的一家发廊说:你去把老板娘兼并了,开个夫妻店不好吗?黄国富用梳子敲了一下温松生的脑袋,说:你要是看上老板娘了,还会跑到我这里来剃头?

我们知道,什么人和事,都逃不过黄国富。他除了嘴巴无聊外,他的眼睛也很无聊。他的眼睛不是总盯着客人头发或长或短的脑壳,自从驼背鞋匠娶了陈美兰之后,他的眼睛里多了一个“脑壳”,只不过,那个脑壳不归他掌握,头发还永远卷着,泛起的洗发水味道让他闻所未闻。有一次,他正在给我理发,突然丢下我的头不管,跑到隔壁的驼背鞋匠家,对翘着屁股在冰柜里给冰棒排队的陈美兰说:你这洗发水是什么牌子?我好多客人问,那么好闻,在哪里买得到?

陈美兰将屁股捋直,胸又翘了起来。她的手还顺着颈脖拨弄了一下头发,挑了一下黄国富的眼光,啊啊啊地叫了三声。黄国富偷偷摸了一下陈美兰屁股,说:忘了你是个哑巴,问了也白问。说着,挨着陈美兰往冰柜里探,一只手往里摸:对对,随便吧,就这根……

黄国富歪着头,一边吮吸着冰捧,一边慢悠悠地回到剃头铺。我刚才从来剃头的路上,看到驼背鞋匠不到一米的身躯正在他家侧门的墙脚下忙着给放学的学生们诊疗各种鞋子,这会儿,他也许正挥汗如雨吧?我突然冲着黄国富喊:快点快点,上晚自习了!

黄国富一边咬着冰棒,一边用剃刀在我脸上刮。我不想看他那副嘴脸,刚闭上眼,一滴冰凉的东西狠狠地砸在我眼睛上,我一摸,手一甩,说:不要剃了,要上课了!黄国富说:没剃完,照收钱啊。

不管陈美兰与黄国富之间有没有那个,但黄国富得罪了我,不但让我无缘无故在他那张老旧而塌陷的假皮座椅上昂着涂满劣质肥皂泡沫的脸空等了三四分钟,还用口水弄脏了我的眼睛。想到这些,一个结论在我心中狠狠地形成。

黄国富一定与陈美兰有一腿!我说。刘冬根在旁接腔:还用你说,我们都希望跟陈美兰有一腿。大家即使是在课间十分钟,都纷纷往陈美兰家的冰柜前跑,恨不得在她胸前吸几口,你们个个喘着气,天真的有那么热吗?你们要把陈美兰和她的冰柜点着了。温松生接了一句:正好,你们跑烂的鞋给驼背补。又补了句说,你们也要小心,那天晚上,如果不是黄国富跑得快,驼背鞋匠的父亲就有可能打断了他的腿。

现在,黄国富与陈美兰之间有那个已形成共识。既然有了那个,就难免会有那个。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在了这个编织袋上。此时,天上的羊群不见了,只留下一两团浓重的墨黑,涂抹在灰色的天幕。草地尖利起来了,每根草都把鞋刺得沙沙作响,像战士擦着各自的枪。

艾知军说:我听镇上的人传,有一次,驼背的父亲拿着扳手冲到黄国富剃头铺里,将理发镜砸了个稀巴烂,好像是因为黄国富把陈美兰的肚子搞大了。但黄国富不承认,说:是不是我的,你不会去问你媳妇?驼背的父亲说:她是个哑巴,你问她,她怎么答?黄国富说:她有一千种办法回答,你不要把屎盆扣我头上。说完,他要驼背的父亲赔镜子。驼背的父亲就跑,黄国富拿着剃头刀追。

周小寒向艾知军扬了一下纤细的手,一道黑色的小弧线落在艾知军脚下。艾知军本能地腾跃了一下,周小寒随即又掷过来一句话:就你什么都晓得。

我将周小寒的话捡起来,吹了吹,搓了搓,酿了酿,丢给温松生:前两天,温松生还见过陈美兰挺着个肚子去乡卫生院呢。

傅春梅说:人家陈美兰是个哑巴呢,你们还忍心说她。

温松生说:幸亏她是个哑巴,不然,她还说不清楚是谁的呢。

傅春梅说:挺着个肚子就是黄国富的?

刘冬根说:驼背那样,能让陈美兰大肚子?

艾知军说:人家不会找他爸帮忙?

傅春梅说:你们怎么那么脏呢。

艾知军说:我的意思是,他爸会给他想办法。不然,世界上的驼背都没后了?

我说:艾知军,你别找他爸了,你赶紧去找周小寒吧。

因为我发现周小寒脱离了我们的圆圈。我们扭动着头,看见周小寒的脚步脱离了“沙沙”的草地,朝着我们来时的路往山下走。

路是小路,两尺来宽,且高低不平,是圩镇上的人上山砍柴和学校学生放学回家踩出来的。这会儿,好像是连接天边最后一抹浅白的带子,牵着我们,扯拢在了一起。

我跟在傅春梅身后,我踩到了她的话:造孽啊,那个剃头匠要抓去枪毙。

我听到背后的温松生跺了两下脚,说:陈美兰也应当去浸猪笼。我扭过头回了他一句:你不就是拿了一根冰棒没给钱、被陈美兰追到学校来吗?

傅春梅突然停下步,退到路旁,她的手像机关枪一样,在我们的头上点射了一个遍,然后说:你们都该拉去枪毙。全部枪毙,一个都不留。

我们都偏着头,躲闪着傅春梅的子弹。队伍一下子又冲得七零八落。我听见谁喊了一声:解子庆!

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停留了两三秒钟,我惊奇地回了一句:“在哪里?解子庆在哪里?”

解子庆是我的同桌,是我从初中二年级整学年到初中三年级上学期的同桌。在我们班上,我自恃没有谁比我更了解解子庆,没有谁的关系比我同他的关系更好。现在,我旁边的课桌已经空了两个星期了。两个星期,足以让学校提供结束一个学生学习生涯的理由。我原以为学校只是吓吓他,只要他承认与廖小花的关系,然后,写一份检讨,便可重归课堂。想不到,解子庆去了班主任老师房间一趟,学校决定开除他。

学校的开除还没有公布,初三(1)班的解子庆与初三(4)班的廖小花就双双失踪了。

我对解子庆真实情况的了解,是从他与廖小花一起失踪之后才开始的。这让我感到很羞恼。那个雾气蒙蒙的早上,我混杂在上山寻找解子慶的人群里,从周围同学意味深长的表情中,我发觉我可能是最后一个知晓解子庆秘密的,我有点愤怒了。我甚至第一次听说四班那位叫廖小花的同学,而廖小花与解子庆两个人竟然被分别冠以校花与校草,在校园里流传了几个月!当我了解了这一切,却听说廖小花挺着肚子早已去向不明,解子庆也于第三天早上空出了他的床位,他的被子里还弥漫着暧昧的余温。

我一路骂着解子庆,迷迷糊糊地跟在师生的队伍中,我很想成为第一个找到解子庆的人,这样,我就可以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问他个究竟。

我们在雾气中寻找路,路的两旁尽是雾,湿润、稠密,像是一张无边无际、严严实实的网。我在模糊中摸索了两个多小时,一无所获,我的情绪越来越大,最后,我希望解子庆死了,死在一个永远无人知道的地方;同时,我又希望解子庆活着,好好地活在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地方。

我们从雾气蒙蒙找到阳光朗照,我们的人布满整座后山,但仍一无所获。我们狼狈地从山上撤了下来,我看到人群中的教导主任,那张脸严厉而沮丧。他将这种表情传染给了班主任,班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他长久地盯着我的脸,好像是我把廖小花肚子搞大了似的。

班主任蠕动了几下嘴唇,双唇撇成扁平,挤出几句话:你跟他同桌了那么久,竟然不知道他的事?我摇了摇头。他又问:他真的没有向你透露过一句与廖小花的情况吗?我又摇了摇头。他说:你一点都没发觉,你也是有责任的。我说:廖小花的肚子都大了,她的同学不是也没发现吗,而且老师、班主任也没发现……他压了一下手:你是说我也有责任?我慌乱地摇头:老师我不敢,我没那么说。他向我挥了一下手,朝门口一指:你也要检讨。

我凭什么要检讨?我很想问班主任,但我不敢。我只能问解子庆:你将女孩子的肚子搞大了,为什么要我写检讨?但解子庆已经失踪了。我只好每天对着解子庆的空位质问他,不停地质问他,不懈地质问他。但解子庆就是不回答。

现在,解子庆像是从天而降,像一个浪迹天涯的游侠,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坐在暮色下的一个小小山包上。

艾知军跑得比我还快,他还拿着那根枝条,好像是那根枝条支撑着他飞奔到了解子庆面前。艾知军站在解子庆面前,他的表情像一只扑食的豹子,但他却说解子庆像豹子,他冲解子庆喊:你真是吃了豹子胆!你真是翻了天!你还跑到别的班级去,竟然、竟然让人家怀孕了……竟然、竟然让我这个班长一无所知!

我冲上前,将艾知军拨开,以便正脸正对着解子庆。我的眼狠盯着解子庆的眼,说:你竟然瞒着你最好的同学,你竟然连累你最好的同学为你背黑锅……

刘冬根也走上来,说:我们班全体同学都挨批评了呢,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公开点了我们两个班的名,说我们两个毕业班不想着学习冲刺,净做些乌七八糟的事。散会后,班主任又狠狠地批评了我们。艾知军作为班长,还代表全班同学向班主任作了检讨。这段时间,我们都抬不起头来,不敢集体在校园里溜达,所以,就逃到这后山来了。

傅春梅问:你真的把那个叫廖什么花的肚子……

傅春梅被周小寒拉了一下,把她的话拉断了。

解子庆屁股一滑,从草地上挣扎着站了起来。他突然扯开嗓子,喊了起来:我真的没有,我们也就是拉过几次手!

艾知军将枝条一丢,说:可现在学校都传开了,连守门的龚师傅都晓得了,连饭堂打饭的阿姨们都知道了,连冲厕所的李矮子也到处说……

所以,我不敢回家,我不晓得怎么跟我爸跟我妈说。我没想到学校会处理我这么重……解子庆说。接着,他抽起了鼻子:拿不到毕业证,我爸会杀了我的。

那你就一直躲在外面?你不回家,又不回学校,你吃住在哪里?我问。

你们不用管我,我不是在躲,我一直在找廖小花。我不找到廖小花,就不会回学校。我找到了廖小花,我要当面问她是怎么回事,我会带她到学校来说清楚!解子庆说。

艾知军说:关键是,这个廖小花为什么提前玩失踪呢?究竟是谁最先传出她怀孕消息呢?她怀孕了,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怀孕了?我们都瞎了眼,没有一个看见了?她挺着一个大肚子来上课,竟然都没发觉?

我又往解子慶面前走了两步,这次,我的眼睛快顶上了他的眼睛,我感觉到了我们的睫毛在打架。我说:解子庆,这次你不能再瞒着我了,瞒着我,你死了也没人理!

我们的圆圈又围了起来,而且,向解子庆收紧。解子庆哭出了声来:你们不要逼我好不好?

艾知军说:没人逼你,你不讲也不会死,我们都活得比你好。

刘冬根拉了拉艾知军的胳膊,又扯了一下我的衣袖,说:我们走吧,我们去告诉班主任,我们去告诉教导主任,我们去告诉校长,我们要全校的师生将这座山再围起来,把他抓起来,然后,当着他的面公开宣布开除他,把他的脸丢得干干净净。

艾知军甩了一下刘冬根的手,说:现在要抓解子庆还不是易如反掌,何必再大张声势。

解子庆也不走,他伸出手,想拉住谁,但手中空空,他的话语也是空空的:可能谁都是故意大张声势,他们都希望我俩走得不明不白才好呢。之前,我隐隐听得廖小花说还有个人在追她、逼她。我问是谁,她憋了半天,在后山对我说,反正不是学生,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后来,廖小花跟我见面就像躲着谁,连周末放学回家都不再跟我同路走了。再后来,她突然说可能不能在学校待了,有人要赶她走。她说着说着,倒在我怀里哭了。我问她是不是想转学?她摇头说不想读书了。我听说廖小花怀孕了是在她失踪的第二天,我听到这个消息,起初觉得与我无关,但马上一想,又好像是专门冲着我来的。当四班的同学铺天盖地地传出我与廖小花的关系时,我感觉不对头了,好像整片天空的乌云向我压下来,我赶紧跑了。那天早上,你们上山来找我,我就站在林子里,林子里的树木也不密,灌木丛也不高,我就木木地,一动也不动地站着。我的眼前只能看清一丈远的地方,我甚至看到了学校老师的脸,有好几张,张老师、刘老师、李老师,还有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一个个,模糊地从我眼前一掠而过。但不知怎的,他们的视线似乎比我更模糊,他们都戴着眼镜呢,都是一副为人师表、严肃认真的样子。他们都没看见我,有的甚至喊:这边没有,都没有,都没有,会跑到哪里去呢?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迷蒙,他们完全忽视我的存在,我有一种被故意抛弃了的悲凉。从那个早上开始,我知道,我不能再回学校了。

天完全黑下来。山下的学校,一间间教室通体发亮;圩镇上,一些屋檐和窗户也有了灯光,反射到天上,与天上的星星映衬在一起。星星都看不见了。

我们都没注视教室里的灯光,我们都注视着这个队伍里唯一走动的人,我们都看着艾知军往山下教室相反的方向走。

艾知军在往山上走,他边走边回头,对我们微微一笑,说:差点忘了那个编织袋了。既然她没人认领,也没人承认,那我就拿走吧。

我赶紧问:拿到哪里去?艾知军突然疾跑了起来。他好像想都没想,又或者,早就想好了,他随口甩出了一句。

夜风很大,我没听清,断断续续的:拿到……去,挂到……上去……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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