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袭的灯塔

2021-04-12 11:23江子
文学教育 2021年2期
关键词:叶家海岛灯塔

江子

每一座茫茫的大海之上,都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岛屿。灯塔,乃是每座岛屿上的必备之物。它的作用,就是指挥夜晚从岛屿旁边来往的船只,出入小心,靠近绕行。

那样一座座灯塔的存在,对夜晚泅渡的船只,是领引,是慰安,是劝诫,是救赎。那海上的微光,仿佛神灵的手指,指引着茫茫无边的海上的生命。

就像寺庙里的燃灯者,都是最低阶的僧侣,海岛上点燃和守护灯塔的,其实是卑贱的工人。为了给别人带来光,他们孤悬于岛上,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既要躲避蚊虫叮咬,长虫骚扰,生活不便,又要忍受似乎要把天地撕碎的台风的骚扰,和与世隔绝的像铁锈一样的孤独的侵蚀。《中国沿海灯塔志》有关于守塔人的工作的描述:“处境岑寂,与世隔绝。一灯孤悬,四周幽暗。海风挟势以狂吼,怒潮排空而袭击。……气象险恶,诚足以惊世骇俗也。”

清朝光绪年间,浙江岱山年轻渔民叶来荣,因为某种机缘,成了舟山群岛某座孤岛上的一名灯塔工。

岱山四面环海,是个海岛。俗话说,靠海吃海。海岛上的人们,干着与大海有关的事情,结网,捕鱼,摇橹,开船,还有就是灯塔工。这是海上人家的命运,人人唯有遵循。

叶来荣上了海岛。叶来荣从人群里撤出,走上了只需一两个人守护的小小海岛。他的工作,是维护灯塔的正常运转,适时给灯塔上灯油,把灯塔玻璃擦亮,让灯光可以照得更远。每天写工作日志。给靠岸的船只提供尽可能的帮助……

他怎样来忍受灯塔上那种辽阔的无边无际的孤独?他是否喜欢读书,或者爱上了喝酒?他是否经常自言自语,或者对着大海大声唱歌?那辽阔的大海之上,是否经常有海市蜃楼这样虚幻的美景来犒劳他?自从他上了岛之后,人们对这个人了解得越来越少。偶尔在陆地上见到以探亲休假为由返回的他,人们会闻到他身上远比普通人要浓郁的大海气息,以及灯塔工特有的灯油气味。

光绪变成了宣统。清朝切换成民国。人们的长辫子剪成了短发。身上的长袍换成了短褂。叶来荣也在时光的淘洗中长大和老去。他用工作所得娶妻生子。他从一个有着无限可能的人变成了一个职业的固定的人——一个活泼爱笑的小伙子变成了沉默寡言木头木脑的中年人,一个远离人群与大海相伴或者说是被大海囚禁的人。

无须回避的是,守护灯塔不过是一份普通卑微的工作。灯塔工的人生其实是默默无闻的人生。没有身处都市的热闹繁华,没有用来慰劳英雄的鲜花掌声,没有传说中的江湖侠客的快意恩仇,这样的人生,因为过于冷寂和无趣并不值得羡慕,这样的工作,因为缺乏世俗的欢娱并不被大多数人们所向往。

然而叶来荣似乎对人们对灯塔工这一行的看法并不以为然。有一天,叶来荣把他业已成年的儿子叶阿岳也送上了海岛,做了一名和他一模一样的灯塔工。

这一对父子间发生了什么?叶来荣怎么向儿子介绍自己的工作,然后获得儿子的认同?他是否会把一座小小的灯塔描述成辉煌的宫殿,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坐拥大海的王者,把他的工作描述成具有世袭价值的美差?他是否对这黑漆漆的夜晚动荡不安的海面上由自己点燃升起的灯光的名状和意义进行了极端夸饰,把它描述成可以让东海渔民崇拜的天后娘娘显形的追光,可以无数次让行船化险为夷的传说中的神灯?

叶阿岳走上了海岛。这一切与多年前叶来荣得到灯塔工的工作是何等相像。只是叶来荣当上灯塔工是在清代光绪年间,而叶阿岳是在民国。如果不出意外,若干年后,叶阿岳就会变成现在的叶来荣,他们父子俩个,将拥有同样的人生。

然而命运也许不喜欢安排重复的结局。有一次,强烈的台风袭击小岛,海浪疯狂地拍打着海岛,仿佛一头饿疯了的野兽。叶阿岳从灯塔中走出想把系在岸头的补给船转移到岛尾时,一个浪头打来,叶阿岳不见了。

叶阿岳不见了。苍茫的大海成了一个年轻灯塔工的坟墓。他守护的小小海岛空无一人。只有那座灯塔,还在亮着,亮着……这灯塔,对海上往来的船只,是一种生的信念,对叶阿岳的灵魂,是一种死的祭奠。

意外的死亡肯定让叶来荣一家措手不及。白发人送黑发人让人肝肠寸断。死亡提醒了灯塔工这一工作的危险性,加重了这一工作的悲剧感。这一工作表面波澜不惊其实隐含了不祥,如果岱山叶家过去对灯塔工心存美好,那现在,他们是否要对这一职业进行重新估算?

叶阿岳死后,为了便于看管,他的儿子、叶家第三代子孙叶中央被祖父带到了海岛。不管叶来荣愿不愿意,从小在海岛陪祖父守护灯塔的生活,并没有让叶中央嫌弃海岛,反而让叶中央在他19岁那年走上了海岛,成为了叶家第三代灯塔工。

叶中央对自己5岁时父亲葬身大海的往事一定有着切肤之痛。叶中央对灯塔工这个工作一定有自己独到的理解。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怎么还成了一名灯塔工?他的家族,怎么就与这样一个并不起眼的工作较上了劲?

从岱山灯塔博物馆及网上的关于叶中央的照片可以看出,叶中央不是猥琐的,偏执的,指望获得怜悯生存的人。相反,他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即使老年,白发、平头、面目慈祥的他,也是帅得不行。长着这样一副体材的人,肯定是一个需要和情感都十分正常的通达的人。这样的人,我相信,年轻时干什么都会是一把好手。这样的人,怎么就选择做了一名灯塔工呢?

这个家族一定有什么密码,与灯塔工这一行业对应。一定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左右着这个家族的命运,坚韧地维系着他们与灯塔工这一职业的联系。

有人会认为叶家几代人干灯塔工的行为是这个家族的从业惯性使然。而我宁愿认为叶家这一历经三代的从业选择隐藏了神性。我愿意认为守望灯塔为生命导航本来就是神灵在场的工作。他们世代从事这样一份表面卑微的工作,其实是冥冥中执行了神的旨意。这份工作的艰难无与伦比,可往往是在最艰难的地方,在最為卑微的人身上,神性才得以充分发扬。

每一座灯塔都住着一个神灵。祂给往来的船只以生之希望,给茫茫黑夜以光明的引导,给无边大海以岸的提示,给狞厉死神以火之驱逐。

而灯塔工,就是被神灵选中了的人。他们面目模糊,却与神灵相通,为众生慈航引渡。这样一份表面卑微的工作,其实有自己的道德、伦理、信念和秩序。那是与陆地上的人们不一样的道德、伦理、信念和秩序。这一份工作蕴含的操守与精神,总是通过秘密的途径传承,与此无关的人,根本无从知晓。

在祖国的舟山群岛,有一个个小得就像是《小王子》里描述的那样只能一个人容身的星球的岛屿。那是岱山灯塔叶氏家族的领土。那守着一座座灯塔的叶家子孙,是世袭的无比尊贵的国王。

这世界除了皇帝和灯塔工,还有许多事是需要世袭的方式在血脉这条古老的道上传递。那都是一些与精神有关的事业,比如古代的信使,乡路上的邮差,最偏远地方的乡村教师,少数民族的民间艺人,自织的蓝布上的绣娘……

可上天对叶家的考验还没有停止。1971年的春节,已经快一年没回家的叶中央,为了让同岛的灯塔工回家团聚欢度春节,就写信给妻子,让她带女儿到岛上过年,就在叶中央期盼着团聚和欢乐时,突然,传来了一个噩耗,妻子女儿在来岛的途中,乘坐的船翻了。

死亡再一次袭击了叶家。1971年陆地上的新年祝福声不断,可叶中央所在的孤岛上悲声响彻。大海成了叶家的坟场。神灵似乎在考验这个家族的信仰。叶中央内心的痛楚是深重的。悲痛欲绝的老母亲也劝叶中央:“儿子,下岛吧!哪怕种地也能图个安稳。”

可叶中央劝说母亲:“灯塔的活总得要有人干!我不干别人也得来干。”他只是向上级要求调换到另一座海岛,继续担任着灯塔工的工作。

事总要有人干,可因为自己的家族有过数十年的从业经历,干起来会比别人顺手些。这个工作有危险,作为熟手,他们会比别人操作得更加安全。他们把危险揽在自己身上,别人就安全了。——这是叶氏家族数十年形成的职业伦理之一么?

1984年,叶中央已高中毕业的独生子叶静虎也上了一座孤岛当了灯塔工。对于别的灯塔工来说,守护灯塔,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工作,可对于叶静虎来说,那可是一份祖业,一份历经三代经营了近百年的祖业。对他来说,每一座灯如同供奉了祖先的祠堂供奉了菩萨的庙宇,而他,就成了寺庙里焚香的僧侣,宗祠里祷告的孝子贤孙。

——从清朝光绪年间至1984年,岱山叶氏家族用上百年时光、四代子孙和三条人命炼造了一种守望的精神,把一个普通的叫作灯塔工的工作做成了让许多人感慨不已的伟业。那舟山群岛中的许多孤岛上闪烁的灯塔,是他们家族共同的徽记。

那一个海上灯塔的百年守望故事,流传至久,那种来自民间的具有悲情色彩的坚守,让人啧啧赞叹而又唏嘘叹息。

在包括舟山群岛在内的许多大海中央的岛屿之上,有一些以守护灯塔为职业的人。他们沉默寡言,他们离群索居,他们与大海为友,用照彻黑夜的灯光说话。他们貌似远离了人群,可从他们身上,更让人体会到什么叫世道人心。

在辽阔的民间,有许多即使在机器时代依然执守手工业时代的伦理和道德的人。他们不在喧嚣繁华的时代现场,而在适合遗忘的阴影之中边缘之外。他们遵循着古老的、日渐式微的传统,以平民惯有的牺牲精神,承担着表面普通其实非凡的使命。他们表情木讷,但很可能,他们对已经遗落的许多人类的美德,心领神會;他们与传说中的神灵,声息相通……

(选自《散文海外版》2020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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