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极而空:论《源氏物语》中的情爱与佛教

2021-04-12 11:23刘石平
文学教育 2021年2期
关键词:源氏物语

刘石平

内容摘要:日本女作家紫式部创作于公元11世纪的《源氏物语》,被誉为日本古典文学史上的巅峰之作。本文着重探讨的是受本土宫廷文化和外来佛教文化双重影响的以光源氏为中心的宫中男女是如何色极而空的。

关键词:色极而空 《源氏物语》 光源氏

《源氏物语》的主人公光源氏(源氏的美称)在政治上历经沉浮,深感人生无常,他不断追花逐蝶,放任情欲。在他深爱的紫姬离世之后,光源氏自觉罪孽深重,万物皆空,最终弃家出走,面壁向佛。书中与光源氏相关联的女性人物均有着不幸的遭遇,其中有很多人最终以出家弃世、遁入空门作为了自己人生的归宿。

一.《源氏物语》的文化背景

紫式部所处的时代,日本受到中国儒道思想的影响,也受到了佛教的影响。而其文学审美价值取向则是在汲取儒佛道文学思想的同时又根植于本民族的文化土壤之上的,这里主要考察的是日本本土文化和佛教文化对《源氏物语》审美价值取向的影响。

1.本土文化

《源氏物语》描写了“多情泛爱”的华美的皇族光源氏和各种女性之间发生的故事。一般物语 (故事) 中“好色”的男子都对女性有着孜孜不倦的追求,也被称为所谓的“恋爱英雄”。在日本文学史中,“好色”是一种非排他的行为,男性会抓住机会向女性示爱,和众多女性建立一种关系, 这就是中国研究者常说的“泛爱”。这种“泛爱”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日本早期的走婚习俗,即妻子住在自己娘家,丈夫定期地去探望并同住一段时间。[1]

在日本人眼中,这种“好色”也是一种恋爱情调,是美的理念的反映。虽然《源氏物语》中的光源氏是典型的“好色”,但其周围的女性却对他几乎毫无怨言。作者也没有批判他,而是把他作为理想的人物加以赞美乃至崇拜。

日本理论家折口信夫把“好色”描述为日本古代帝王理想的婚姻理念。根据他的理论,大和国在统一日本之前,日本众多的小国都祭祀着各自的神灵。只要取得了祭祀那些神灵的资格,就可以顺势支配这些国家,于是大和的国王设法跟侍奉各自神灵的巫女(日本神道教中侍奉神的未婚女子)们结婚,从心理上征服她们,从而统一全国。折口认为“好色”即这种使女性彻底属于自己的男性魅力,也可以说是古代英雄的美德。

“好色”一词在《源氏物语》中先后出现过四次,尽管这些用例并不是用于积极意义上的,但《源氏物语》中描绘的光源氏的形象依然同折口所说的“好色”一样被广泛认同。

著名的“物哀”理论是日本国学家本居宣长提出来的,他在《源氏物語玉小栉》中赞同了《源氏物语》中描绘的以恋爱为中心的生活态度。他认为日本的人心之美就体现在各种趣味浓厚的恋爱之中,而“物哀”就是其开出的美丽花朵。光源氏虽然私生活放荡,但在作者笔下他一直是一位多情又柔情的贵公子。作者重点描述的是其情感生活中体现出的某种哀伤的情愫,即“物哀”。可见,《源氏物语》中的“好色”跟“物哀”有着深刻的关联,并随之上升到了审美理念的高度。

2.佛教文化

佛教起源于印度,经中国传入日本。平安时代的佛教,一方面大批僧人来中国学习取经,按中国佛教各宗的传承,回国建立相应的宗派,另一方面又把佛教的教义和思想与日本传统的神道信仰加以融汇。[2]这个时期的日本佛教形成了自己的民族特色,“镇护国家”的思想很突出。后在天台宗最澄的努力下,将原来由国家独霸的授戒权夺回到佛教界手中,日本佛教由国家行为开始走向民间。因当时盛行的天台宗、真言宗两个宗派的教文都有咒术、祈祷的特征以及镇护国家、消灾治病的功能及神佛合一的“本地垂迹说”产生,佛教成为贵族们追名逐利享乐人间、民众们避祸求福的寄托。

《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本姓藤原,字不详,出身于地方官家庭,在当时称得上是中等贵族。紫式部的祖父、外祖父及父亲都是优秀的歌人,其父在汉诗方面更是颇有造诣,因此紫式部自小受书香熏陶,通汉学晓音律,还对佛学佛典有不少研究。

长德四年(998)左右,紫式部与年长自己二十余岁的地方官藤原宣孝结婚,诞下一女。宽宏元年(1004),紫式部丧偶。宽弘二年(1005年)12月29日,紫式部入后宫,担任后宫皇后藤原彰子(藤原道长的女儿)的女官,为她讲佛授《日本书纪》和《白氏文集》等汉籍古书。官名为藤式部,后改称紫式部。大约在1013年,紫式部离开后宫,之后音信不详。

《源氏物语》成书于平安时代中期。当时贵族们的精神生活多以天台宗《法华经》为基础,盛行讲经会、与僧侣听经谈法、抄写经文等风气。平安时代皇族、贵族竞相出家,形成了一个称作“贵种”的特殊阶层。他们出家后立即受到特别的优待,领授允许他们无须常规受戒与许可的“无许可书圣旨(燕度绿宣旨)”。与以寺院为单位的定员系列不同,他们被单独列为“一身阿阁梨”,不经过律师直接被任命为僧都或者直升为法眼,如此走一条特别的晋升路。”[3]

同时,天台净土(“净土”为佛教术语,是指清净、没有污秽的世界,与之相对的就是“秽土”,指尘世)信仰也深入人心。它是一种主张通过观想,立愿托生于净土的愿生往生思想。《往生要集》就是贯彻这一信仰的经典,书中现世和极乐世界的对比及对死亡的美化对平安时代中期的贵族们的精神、生活等方面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源氏物语》中多次出现的相关佛典的的引用,还常用“浊世”、“末世”等类似词语来指代现世就可以印证天台宗对当时贵族们影响之大。

二.光源氏之色极而空

《源氏物语》主人公光源氏深感人生无常,故而游戏人生,追花逐蝶,放任情欲。光源氏最初的正妻是左大臣之女葵姬,晚年又迎兄长朱雀院的第三皇女三公主为正室。实际上,葵姬逝世后,光源氏实质上的正妻就是他亲手抚养调教出来的理想情人紫姬,同时光源氏一生中的最爱也是紫姬。而除紫姬以外,光源氏还同许多女性有恋爱关系,如六条妃子、空蝉、夕颜、花散里、末摘花、明石姬等。除和正妻葵姬之间的长子夕雾外,还有和继母藤壶皇后私通所生的冷泉帝、同明石姬所生的明石皇后。薰只是他和三公主之间名义上的儿子。

光源氏下令建造了豪华的宅邸——六条院,并依四季名称分为四町,且各有女主人:春之町的紫姬、光源氏和紫之上的养女明石姬;夏之町的花散里;秋之町,作为秋好皇后归宁的居所;冬之町的明石之君。至于光源氏的旧居二条院,则迎入曾和其有关系却无依无靠的女性,如空蝉、末摘花等。

正妻葵姬逝世后,光源氏虽然有着实质上的正妻紫姬,但其兄长朱雀院希望将自己最宠爱的皇女三公主嫁给光源氏为正室,以让三公主得到庇护。由于三公主是已逝的藤壶皇后的妹妹所生,因此光源氏决定迎娶三公主为正室,也正是这一举动造成了日后紫姬身心上的极大痛苦。紫姬逝世后,悲恸不已的光源氏整理完身边的琐事后,即退隐嵯峨并出家,不久死去。

一边享受着现世的荣华富贵,同多名女性往来,但同时又带有佛教出世的思想,这就是光源氏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追求。光源氏是一个生性柔弱的人,身上同时有着自身无法根除的矛盾和缺憾,这些矛盾和弱点纠集到一起,使得他在历尽红尘之后最终皈依了佛门。

然而,光源氏对于出家的想法和看法也是随着自身生活的遭际而不断变化的。

第一阶段。《源氏物语》第五回(源氏18岁),讲到源氏请高僧诵经治病,当晚借宿于紫姬外祖母之兄僧都处。源氏在僧都解说世理轮回之道时,联想自身的恶因,恐来世的恶果,从而有出家之念,这是佛家因果论在他心中影响深远的表现。只是他在产生出家的想法后,脑海里立马浮现了其他事物来阻碍。此时源氏虽对自己与藤壶私通感到后悔,有以出家修行的的方式来断绝孽缘与赎罪的想法,但抵不住现实的诱惑,对与藤壶十分相似的紫姬恋恋不舍,所以向佛之心也只是一念之间罢了。

第二阶段。《源氏物语》第九回、第十回,第九回叙述源氏正夫人葵姬产后去世;第十回的主要情节为源氏之父桐壶帝去世。源氏与葵姬的关系一直不融洽,但在他们终于推心置腹的交流过后不久,葵姬去世,次年丧父,源氏在得失中感叹世事无常,人生可厌。此处源氏因悲痛而厌世,因而欲遁入空门。源氏的情绪是在接连的不幸中层层递进,他六岁丧母,现今一直暗地保全他的父亲也死了,顿觉尘世无可留念,一心皈依佛门,但“羁绊甚多,安能撒手”,这些羁绊,其中除了对藤壶、紫姬、夕雾等人的挂念,还有对桐壶帝嘱托他照顾的小皇子的责任。

第三阶段。《源氏物语》的第三十五回、第三十八回、第四十回,第三十五回写三公主下嫁,紫姬受打击,与源氏产生隔阂,多次请求出家未果,病重;第三十八回写的是秋好皇后向源氏透露出家之意;第四十回讲述紫姬生过病后日渐衰弱,自觉已享尽荣华富贵再无所求,欲出家修行,为后世祈福。源氏在这三个场景中,都不是自发产生出家的念头,而是被动的参与这类谈话,并且总是持以反对的态度,他用自己多次被尘世情缘牵绊的出家经历来劝慰对方,以此来留住自己留念的人。

第四阶段。《源氏物语》第四十一回、第五十回。第四十一回写紫姬死后源氏的生活;第五十回写到了薰对源氏去世前生活的回忆。源氏在紫姬死后虽有出家的想法但却依然有些犹豫,直到去世前两三年才得以出家,他一生中无数次的出家想法,都被尘网束缚,太多放不下的事物,然他最终还是遁入空门。最后,他的出家就像其他贵族一样,因为在当时晚年出家也是一种流行的做法。在《源氏物语》第三十三回中,源氏本应该也是“诸人各得其所,可无后顾之忧了”,但他并没有在这个时候选择出家。并且他接受三公主一事,最终造成了紫姬重病,二人关系渐疏离。

在源氏众多的恋情当中,最让人唏嘘不已的是他同紫姬的恋情,二人的恋情也是《源氏物语》中最典型的缱绻之爱了。源氏见到天真可爱的少女紫儿,发现其形态酷似他朝思暮想的藤壶皇后,便将她带回家中,亲自抚养,并按自己理想情人(顺从和无所保留)的标准进行品格和修养上的教育。源氏迎娶三公主后,紫姬终于无法继续忍受他无休无止的寻花问柳,但她没有正面表达心中的怨恨,而是委屈自己,最终像花儿一般枯萎凋谢了。

紫姬病重后,想到自己离世后源氏会悲痛不已,便悲从中来,赋诗道:“荻上露珠难久驻,阵风来时即消去。”[4]570源氏见紫姬将自己比作稍纵即逝的花间雨露,也伤痛不已,答诗道:“人世无常若风露,但愿命中共此行。”[4]570可见二人在内心深处是真正怜爱对方的。紫姬死后,源氏也常常赋诗,表达悲伤和厌世之意。如:“难留虚渺无常世,泪泣啼归夜半寒”[4]580、“雨敲寒窗浓愁夜,子规哀泣锦羽湿”[4]582、“残身垂暮日不多,相思泪溢万顷波”[4]583、“故人已去枉存迹,不若随之同化烟”[4]584等。很快,源氏也出家了,直至离世。真可谓是色极而空呐。

三.《源氏物语》中女性人物的出家

《源氏物语》的美学特色在于以哀动人、以悲感人。書中与源氏相关联的女性人物均有着不幸的遭遇,其中有很多人最终以出家弃世、遁入空门作为了自己人生的归宿。作品揭示了一夫多妻制度下,女性情感生活的失意与绝望。

小说中六条妃子因源氏而坠入情网,尽管她做出了很多的努力,但仍然遭受冷落,以致被贵族社会边缘化,并且背负了不贞和轻薄的罪名。六条妃子对源氏的爱情深感绝望,自己也失去了在贵族社会生存的空间。她毅然带着女儿一起出家,不仅自己看破了红尘,而且希望女儿不要在男性社会里遭受蹂躏。在一夫多妻制度下,女子追求爱情的理想与现实具有巨大差距,她们多数终日郁郁寡欢,最终选择遁入空门,寻求内心的平静。

小说中展现的平安时代的日本社会,女子多处于附庸地位,同时在贵族社会中,婚姻往往又与权力密切相关。女子很小就被父亲、兄长要求学习琴棋书画,以期嫁入名门,从而提高父亲、兄长的政治地位。可见在当时的社会,女子成了交换政治权力的工具。左大臣知道源氏花心,依然很高兴地将自己的女儿蔡姬许配给他,其目的是巩固、加强自己的势力。而右大臣发现女儿胧月夜与源氏有关系,也希望把胧月夜许配给源氏,为的是分化源氏的势力。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庸,当她们被冷落欺凌,或者得不到应有的待遇与呵护时,内心就充满悲凉与无奈,而出家遁世就是其最好的选择。

而那些出身中等贵族的女性,如空蝉、夕颜、浮舟等,她们作为贵族男子逢场作戏的渔色对象,命运则更加悲惨。她们只好以出家作为一种反抗或逃避悲剧命运的方式,她们拒绝成为男人的附庸,只求遁入空门。女性选择出家作为逃避的方式应该说更多的是一种无奈,比如空蝉的出家选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对一种不可接受的爱恋追求的逃避,即摆脱继子对她的纠缠。八亲王的大女公子也多次想要剃发成尼来躲避熏对她的爱恋追求。也就是说,不管她们是否真心向佛,却都将出家入佛作为逃避现实苦难与羁绊的手段。

佛教世界中有因果报应说,承认人的前世今生和来世轮回,所以当人们有了某种罪孽时,他们就想通过心悟、打坐、诵经等方式进行心灵的忏悔与救赎。如藤壶皇后和三公主的出家选择。藤壶皇后和源氏公子发生关系以后,隐忍痛苦和担忧,最终选择了出家,这既有对桐壶皇帝不贞的救赎,也想以此来逃避世俗对她这一行为的诟病。三公主降嫁之后,虽然貌美但性格幼稚,使得光源氏有所失望,后来三公主在侍从的引导下,被迫与爱慕她已久的柏木发生关系,并被光源氏发现。柏木得知东窗事发后因太过害怕抑郁而终。而三公主也只好借出家这一形式来逃避其不贞的事实,以求获得救赎。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当时的人们遭遇困惑与迷惘时希望能借由出家向佛而求得救赎和解脱。

四.结语

“真情流露”正是日本“物哀”理念的主旨。《源氏物语》作为开启日本文学“物哀”时代的作品,其中富有“真情”的缱绻之爱自不用赘述,而作者巧妙的将“物哀”与佛教思想结合了起来,在作品中多次用“厌世”一词来将诸多人物的痛苦心情概括出来。正是有细腻感情的人,其内心才会被世间无常变化深深影响,最终不忍这种苦痛选择出家,而作品中的出家人往往又难以割舍尘世情感,这种曲折与矛盾的心理本身也是“物哀”的表现。《源氏物语》用主角及其身边人的出家来衬托他们对人情世故的用心之深,以表现出作者对“真情”的一种肯定与向往。

参考文献

[1]郭李飞.《源氏物语》和《红楼梦》比较研究——以“好色”为中心[J].兰州教育學院学报,2015,(06):17.

[2]黄心川.评《日本佛教史》[J].世界宗教研究,1996(2):35.

[3]王华.《源氏物语》的佛教思想——以出家为中心.[D].山东:山东大学,2009:7.

[4](日)紫式部著.姚继中译.源氏物语[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5.

课题:湖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项目“莫言中篇小说审美特征研究”(19C0387)

(作者单位: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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