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边城》爱情悲剧原因新解

2021-04-14 01:55吕延治
大众文艺 2021年5期
关键词:张兆翠翠边城

吕延治

(中山大学博雅学院,广东广州 510275)

一、沈从文写作《边城》前的人生

沈从文在1933年在北平开始写作《边城》,这也是他第一次摆脱故事原型、根据片段联想创作完整故事的成功尝试。《边城》作为他的代表作,无论是他之前的作品还是之后的都难以达到同样完美的境界。要深入分析这本小说,有必要对作家的人生和写作背景深入了解。

沈从文出生于湘西凤凰县,是少数民族与汉族的聚居区。他六岁进入私塾,之后在十五岁左右参加湘西靖国联军,有了更多与各种人物接触的机会。1922年,沈从文前往北京求学,由于没有中学文凭,处处碰壁,生活窘迫。沈从文自我感叹:求学与求职都没有希望,只有写作来谋一笔生计。大城市的生活对于沈从文是陌生的,作为乡下人他总是感到一种疏离感,因此沈从文早期的作品经常写对故乡温暖的回忆,作品中主要展示湘西的人性美、自然美。沈从文早期的106篇作品中,有49篇都肯定乡村与民间艺术。而后来,沈从文的生活逐渐好转,他受到徐志摩北京文坛领袖的提携,得以稳定地发表作品。1927年,沈从文前往上海继续创作,此时他的作品已经不单单是真实回忆改编的自序传,而更多从文化的角度拓展写作范围。他将城市世界与湘西世界进行对比,展示社会的全貌。在他心中仍坚持着湘西精神对都市文化的一种优越感,认为需要利用乡村的精神改造都市。正如他在《边城》题记中哀叹的,农民的灵魂被内战打压而走向异化,失去了正直、勤俭、质朴的本性。

沈从文的心中热爱农民、兵士这些社会底层,代表乡村文明的人物。他对都市文化更多是厌恶,他厌恶市民油滑、逐利的性格。他来到上海时感叹:有人用炮舰示威抢中国的钱;有人用大刀、长枪和法律逼迫人出钱;又有人站在法律相反的利益下威胁绑票……这种生活与偷窃、卖身的人生活又怎样不同?足可见沈从文对都市现状的失望。

沈从文写作的文化根源是湘西,所宣扬的是湘西文化的特色,如苗族的歌舞、祭祀、习俗等等,沈从文对于现代社会、城市化与工业化更多持有一种道德的批判。在他的私人信件中,沈从文认为只要平铺直叙苗乡的生活,就比写其他文章有味道的多。他不是一位启蒙作家或者政治作家,他选择将自己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融于笔下的湘西世界当中。

而沈从文的《边城》与他个人的恋爱与婚姻也有着很多的关联。1933年沈从文刚刚与张兆和新婚不久,却写作了这样一部爱情悲剧,令人十分不解,分析《边城》中的爱情悲剧有助于我们理解作家的写作心理。

二、翠翠与傩送爱情悲剧与沈从文的人生观

让我们先从翠翠的形象说起,翠翠的外表则仿佛幻想中的精灵,她的皮肤黝黑,眸子如同水晶……行为方式如同小兽,翠翠是不知人事的单纯女孩的形象,也是沈从文笔下美的化身。而值得一提的是,沈从文的爱人张兆和的容貌也有肤色稍黑的特色,也符合“翠翠人矮了些”的特征,在沈从文追求她时,张兆和正就读吴淞中国工学外国语文学系二年级,尚且为豆蔻少女。沈从文在写作《长河》中的夭夭以及《三三》中的三三都有张兆和作为原型的影子,所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猜想翠翠是张兆和在《边城》中的化身。

而另一位主角傩送,则是当地从事运输业的船头的儿子,他的形象有浓郁的地方风情,身体强壮、重情重义,具有湘西汉子的气质。也同样是力与美的淳朴化身。

翠翠与傩送的第一次相遇,两人并没实际见面,而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并且翠翠误会了傩送的好意,甚至攻击他“你个悖时砍脑壳的”,而二老并不在意,还安排手下送翠翠回家,埋下了翠翠爱上他的种子。可以看到翠翠与傩送是以误会开始,而翠翠、二老的第二次相聚,她不但没有认出傩送的长相,对其待遇也十分冷淡。翠翠对傩送一开始不但没有好感,反而有些反感。这一是符合沈从文追求张兆和的经历,另一方面也增加了爱情故事的趣味性波折性。《胡适书信集》中就记录了沈从文追求张兆和的初期,张兆和拒绝、厌烦的态度。沈从文应当把这段经历套用到了翠翠身上。

傩送与翠翠的爱情,有相当理想主义的色彩,作为翠翠的竞争者,王乡绅家的姑娘家中有磨坊,家庭条件比翠翠更好,而大老和二老却不约而同地选择渡船而非磨坊,这种不考虑物质条件的爱情是沈从文向往的。他本人出身比较穷苦,在与张兆和的爱情中,由于张兆和是两广总督张树生的孙女,名家出身,对于沈从文,追求她是很有地位上的压力的。沈从文在翠翠与傩送的爱情中,加入了大量沈从文最为喜爱的湘西与苗族文化元素,如翠翠与傩送相遇在端午节赛龙舟的节日中,傩送与天保追求翠翠的方式是“走马路”,利用唱歌来获得女性芳心的方式也有苗族传统习俗的色彩。沈从文本人也以湘西写作在文坛立足,也靠这种独特的气质吸引了张兆和。

翠翠与傩送爱情悲剧的原因是边城看似平稳淳朴,但是已经受到了现代文化与城市文明的冲击,文中出现的军阀、美孚灯、进出口货物都预示了边城的美好正在一点点变化,而老船夫对于“车路”“马路”的游移,也暗示着他对于世俗功利和传统之间的不坚定。沈从文塑造悲剧,展示了他对于传统乡村衰落这一必然的惋惜。从审美的角度上,大老、二老的互相谦让、翠翠的淳朴单纯、老船夫的热情并没有带来幸福的结果,这种设计具有超乎人性的悲剧美。这是因为生命的本真与道德规范不可调和的矛盾,沈从文的理想人性是一种健康、自然的人性,而道德规范无论如何都会对人性起到压制,如其中的“车路”“马路”“传统”“亲情孝道”等内容都对其中人物有着或多或少的压抑。这是沈从文所抵触的。

三、《边城》的恋爱故事与沈从文失败的婚姻

结合《边城》的内容,我们不难发现翠翠与傩送的恋爱故事,可以说是沈从文与张兆和恋爱经历的影子。都经历了开始的拒绝和长时间的接触、都有着家世上的差距、翠翠与张兆和有着外表和气质的相似……而《边城》中的爱情悲剧,有很大因素是沈从文新婚后所发现的现实与理想中的爱情不符引起的。

沈从文与张兆和的爱情并不顺利,而这一苗头也许在新婚时就已经出现了。在沈从文1936年为纪念结婚三周年写作的《主妇》中,就能看出一些端倪。《主妇》的女主角碧碧也是在大学中遇到丈夫,并且与丈夫新婚后生活习惯并不协调,文中的碧碧与丈夫生活习惯全不相同,只能尽力去适应。并且碧碧在刚结婚时尚且有所期待,但爱情的狂热很快散去,她感到幻灭,也厌倦主妇的职务。她开始认为结婚是一种错误,丈夫和她的关系也逐渐“冷了点”。碧碧的形象和婚姻初期的表现与张兆和的人生相似,从大小姐到家庭主妇,从对沈从文仰慕到熟悉后的幻灭,沈从文也应该注意到了这些不和谐的因素。

《主妇》中的新婚生活不和谐的内容,应当是沈从文与张兆和婚姻的真实状况。沈从文的新婚表面上幸福,但有许多摩擦,两人年龄、家境的差距和对婚姻的不同理解,使得沈从文处于一种煎熬之中。正如沈从文在《水云》中关于《边城》所写的“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是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方得到了排泄与弥补”以及:“我的新书《边城》出了版。这本小书在读者间得到些赞美,在朋友间还得到些极难得的鼓励。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绪下写成这个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写它的意义。”以上这些隐晦的暗示和不被理解的情绪,都表达了沈从文写作边城时的不满的状态。

而沈从文结婚前,曾经与高青子有过短暂的交流,1933年8月,沈从文与杨振声一起编写教科书时,遇见杨振声家的家庭教师高青子,她给沈从文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而之后,沈从文与高青子在1934年末到1935年初密切交往、最终开始婚外情。这种情感出轨无疑是与沈从文婚姻的不和有很大关系。

那么我们回看《边城》就可以更加明白这一爱情悲剧的原因。沈从文在创作中坚持“更有人性,更近人情”重视人物的情感与心理、人性的天然的素朴。但是《边城》中有着美好的翠翠与傩送,因为一系列误会、提亲制度、兄弟竞争而最终以悲剧结尾,这是沈从文结婚前对爱情的幻想到婚后因为诸多现实因素而导致婚姻不和的经历对《边城》结局的影响。

四、结语

《边城》的悲剧是沈从文对其人生哲学的一次反思,沈从文喜爱淳朴善良的人性,喜欢天性的本真,但这种善良却最终没有美好的结局。这一希腊悲剧式的情节设计表现了沈从文写作时压抑、痛苦的心态,在经历过北京、上海的都市之旅后,沈从文明白他心目中美好的湘西也必然被工业化与城市化吞噬,乡土精神在现代化中不断逝去。同时沈从文本人的婚姻也让他对爱情的美好想象走向破灭,在这样的多重原因下,他将自己心中的绝望凝结于《边城》的结局中,老船夫死去、天保落水身亡、傩送失踪、翠翠孤独……作家心中的乌托邦终于倒塌了。

注释

①沈从文.《一个人的自白》.《沈从文全集》第27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p15.

②金介甫.《沈从文笔下的中国社会与文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p97.

③沈从文.《南行杂记》.《沈从文全集》,第11卷,p81.

④刘洪涛.《沈从文民族身份与国家认同》.《楚雄师范学院学报》,2003年第1期,第1页[总第十八卷第一期].

⑤沈从文复王际真信,收入《沈从文全集》第11卷,p36.

⑥羊益新. 论《边城》的悲剧成因[J]. 理论与创作, 1998 (2): 50-52.

⑦沈从文.《主妇》.《沈从文全集》第八卷.

⑧沈从文.《水云》.《沈从文文集》第10卷.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P276—279.

猜你喜欢
张兆翠翠边城
边城之炊烟缭绕
《边城之隔江望秋》
塞翁失马
翠翠
《边城游记》
认命
沈从文与张兆和:无法落入烟火的爱情
翠翠的心事
初遇二老傩送
初遇二老傩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