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矛盾与抗争
——论穆旦诗歌的生命意识

2021-04-14 01:55
大众文艺 2021年5期
关键词:穆旦肉体爱情

魏 昕

(辽宁师范大学,辽宁大连 116033)

穆旦的诗歌作品内涵丰富,为学界所高度关注。对于穆旦诗歌中的生命意识这一研究视角,大部分学者选择对穆旦的某首诗或某阶段的作品进行论述,相对缺乏对穆旦诗歌的整体把握。对于“生命意识”这一概念,笔者认为可以从三个纬度对诗歌中所体现的“生命”加以分析。首先是生理层面,此处的生命具有一种理念意义,指人存在或者活动的能力,它依赖于人的身体本身。然后是社会层面的生命,“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当生命降临于世界,他就面临着如何处理社会中种种复杂关系的问题,这些关系不仅包括人类本身,也包括人类创造的文明、发动的战争等等。最后是自然层面,这里的生命指诗人感受到的生命。人的心理活动和感受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因此这种生命体验不仅可以在实践中实现,也可以在灵魂深处得到。穆旦的诗歌正是对生命进行多面诠释,来表现他的生命诗学。

一、生命力量——灵与肉的冲突

人的身体是纯粹理念生命的最直接的感知存在,而人的生理上的欲望是身体感受世界的源泉。在人类历史中,无论是东方儒家的封建伦理道德,还是西方基督教的禁欲主义都长期贬低人的身体,压抑人的欲望,将肉体和欲望视为肮脏和贪婪的存在。在近代,较早对这一理念提出质疑的是尼采,他大胆地歌颂肉体,肯定人的生命意志“肉体是一个大的理性,是具有一个意义的多元”。人的生命本能会带有一种生命强力,这种生命的力量之美为尼采以“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为代表的生命美学奠定了基础。

穆旦诗歌中的生命力量美与尼采的生命审美有着共通之处。《我歌颂肉体》中,穆旦热切地赞美肉体,他将肉体比做“岩石”“岛屿”“种子”“根”,赋予生命坚韧、牢固、不屈和勃发。与此相对,他用“衣服”这一意象形容肉体的敌人——思想。千百年来,衣服遮蔽人的身体,也在隐藏和否定人的欲望。从柏拉图的“灵魂不死”到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理想主义哲学逐渐建立身心二元论的思想,身体沦为机器和灵魂的附属品。但在穆旦的诗中,肉体如“远山的花”“蕴藏的煤”自由而丰富,衣服却“越穿越薄弱越褪色”,人的身体中自有的智慧远比人类所谓思想的最高智慧更加丰富。穆旦在诗歌中大胆地表达他对肉体的赞颂和对生命的热爱。

在《我歌颂肉体》之中,我们可以看出穆旦生命中的矛盾之一——灵与肉的冲突,但是如果只是对肉体进行赞颂,还不足以表现生命力量的崇高感,它似乎缺少了一个思考、痛苦和斗争的过程。《春》中,灵与肉、理性与欲望的矛盾蒙上了一层受难意识,带有驳论性质的词语组合带来一种“含混”的审美效应。《春》并非单纯描写春的繁荣和青春的蓬勃,更是展现生命在限制之中的挣脱之力,在禁锢之中的反抗之美。花朵与绿色的火焰拥抱,需要“反抗着土地”。“满园的欲望”固然美丽,尚需“推开窗子”才能远远观望。二十岁的青春的肉体却在蓝天下“紧闭”。诗歌的张扬与克制融为一体极具语言张力,饱含着生命的焦灼与苦闷。《诗八首》中,穆旦又提出了对自然生命的质疑与诘问。他就将爱情比作“一场火灾”,火代表生命的跃动与热情,也象征着毁灭与虚无,为什么“我”与她相爱,却又“相隔如重山”?穆旦把它归咎于“自然底蜕变底程序”“上帝玩弄他自己”。在近代的浪漫主义文学中,爱情“被视为一种高贵的私人感情……被赋予了崇高的人性价值。”但是穆旦在诗中对爱情进行了特殊的定义,所谓的伟大的爱情不过是人的自然的生理的反应,是荷尔蒙产生的欲望,是造物主对人的玩弄。在这里,穆旦对自然生命的关怀中又多了一层思辨的韵味。

总而言之,穆旦的诗歌展现了他对自然生命的热爱,而在这种对生命力量之美的赞颂中蕴含的是灵与肉的冲突。

二、生命玄思——个体生命与外部世界的矛盾

个体生命的生存困境和生命价值是穆旦思考的对象。在他对生命形而上的玄思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对自我的思考。《防空洞里的抒情诗》中分裂的“我”走上废墟中的楼看到自己死在那里,这一荒诞的景象确实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种自我的破碎与分裂实际上来源于他对外部世界各个方面的不安与紧张感。例如《我》中“永远是自己,锁在荒野里”“痛感到时流,没有什么抓住”“从静止的梦离开了群体”就是分别从空间、时间、集体三个方面描述个体生命对于外部世界的疏离和不适。

穆旦诗歌的生命玄思涵盖了众多方面,本文以个体与人类集体的关系这一方面为例论述穆旦诗歌中个体生命与外部世界的矛盾。首先是对人类创造的历史经验的质疑。《在旷野上》中,“积久的美德”是诗人努力窥见的“美丽的真理”,是人类创造的伟大的智慧,但它带给生命的诗童年被自己“缢死”,是“最寂寞的野兽一生的哭泣”。《童年》一诗作者同样将童年比作野兽,作者形容“无数荒诞的野兽游行云雾里,矫健而自由”。在穆旦的诗中,“野兽”这一意象具有象征性,在《野兽》中,他曾用野兽来象征中华民族。野兽是勇猛、顽强、凶悍、真实的动物,天生的具有生命的力量之美。穆旦对于生命的血性与野性的崇尚正是对过去文明的反击。在他看来,“智慧使我们懦弱无能”(《控诉》),我们正如“鼠”一样,只能“在祭祖的发霉的顶楼”(《鼠穴》),平庸、懦弱、虚伪,丢失了生命力。这既是诗人对自我的审问和反思,也是对人类跳不出过去的历史经验和社会习俗的失望。

其次是对现代文明的思考。西方现代文明带来人的异化的问题。《还原作用》运用了一系列的动物意象,“污泥里的猪”“跳骚”“耗子”“蜘蛛”,怪诞而阴郁。穆旦笔下的猪是一只不安于宿命的猪,虽生长在污泥之中,但它仍旧“梦见生了翅膀”,渴望飞翔也是渴望自由,但“八小时工作”就像“耗子”“跳骚”一样黏住了它,外部的世界宛如一张尘网将它束缚。穆旦在首诗中关注个体生命的普遍的生存困境,他呼唤在现代文明中如“牛,马和虫豸”(《神魔之争》)的个体生命能够觉醒,摆脱外界的异化,还原到生命的本真状态。

穆旦对于人类历史经验和现代文明的质疑体现了他对既成的人类集体经验的怀疑精神。诗人的生命本体相对于外部的世界总是处于一种游离和偏移的状态,而这离不开他对于个体生命与外部世界的矛盾的思考。

三、生命体验——对话与抗争

生命体验注重的是诗人对世界的感知。诗人的亲身经历自然是生命体验的重要内容,但是我认为穆旦诗歌中的生命体验并非全部来源于他的亲身经历,他的部分诗歌创作是来源于在他对生命的普遍感知和集体无意识的基础上,对灵魂深处的拷问和自省。在诗歌中更具体的表现在于他的心灵的对话和自我的辩驳。

《从空虚到充实》写道“呵,谁知道我曾怎样寻找,我的一些可怜的化身”,在诗中,他将自己分裂为Henry王,二人的交谈实际上也是诗人自己在与自己对话“生命的意义和苦难”。对于生命的苦难的认识是他生命中最深切的一处体验。

《诗八首》中描写了一段爱情经历,但是在这首情诗之中,我们看不到穆旦对爱情对象的具体描写,无论是容貌还是神情,“你”仿佛是一个具有象征性的意象。也就是说《诗八首》描写的并不是穆旦亲身经历的某一段具体爱情经历,而是他在心灵中设置情境,去体验生命中的爱情。这种灵魂上的生命体验来源于他的生命玄思,《我》中写道:“遇见部分时在一起哭喊……伸出双手来抱住了自己幻化的形象”。当穆旦在现实生命中被围困时,他努力反抗生命的荒原,求助于爱情。但是这段爱情体验的结果却是“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等季候一到就要各自飘落,/而赐生我们的巨树永青,/它对我们的不仁的嘲弄/(和哭泣)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两个个体生命就像两片平行生长的树叶,注定是孤独的,即使是爱情也不能使他们融为一体,真正使他们相融的是“季候”,是平静的生命的死亡。在穆旦看来,只有生命的苦难和死亡才能使生命同一。

他在诗歌中多次运用“海/洪水”这一意象。“而海,这解救我们的猖狂的母亲,/永远地溶解”(《不幸的人们》)。“因为我听见了洪水……吞噬着古旧的血液和骨肉!”(《从空虚到充实》)。“大洪水”这一意象来源于《旧约·创世纪》里的故事,象征着人类的灾难。穆旦“想念着所有不幸的人们”,他以一种人文关怀在诗歌中体验不同的生命。他化身于洪水中求救的女人、流浪的中国作家(《不幸的人们》)、在战争中守护黑夜的老人(《漫漫长夜》),这不仅是视角的转换,也是穆旦生命的一部分。《神魔之争》《隐现》也代表他内心中的不同声音,它们不断地争吵、消解、颠覆。穆旦以一种自我辩驳的精神对生命中的苦难进行反抗和救赎。

这种精神不由得让我们联想到鲁迅,有学者解读鲁迅的《在酒楼上》:“‘伟大的审问者’与‘伟大的犯人’都同属于鲁迅:这是他的灵魂的自我审问与自我陈述”。穆旦和鲁迅在灵魂深处具有深切的共鸣,面对传统价值体系的崩塌和知识分子精神上的无处归依,他“表现出了更终极、更原始的灵魂上的窥探”。

四、结论

综上,穆旦诗歌中生命书写,涵括了生理意义、社会意义、自然意义上的“生命”,呈现出鲜明的矛盾性和抗争特质。从尼采的生命意志到“里尔克——冯至式的存在主义哲学观”,我们可以感受到西方现代观念对穆旦诗歌生命诗学的深刻影响。不仅是生命意识,这些诗学理念乃至哲学观念隐藏在诗歌的每一处命题之中。穆旦诗歌所呈现的生命力量之美、玄学之思以及独特的生命体验方式,不仅体现了穆旦诗歌的思想意蕴,也是探究我国现代诗人群系心态的精神索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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