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蕴涵的三层关系

2021-04-15 01:34余泽娜
云南社会科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非人类共生共同体

余泽娜

2017 年10 月,党的十九大提出了“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基本方略;2018 年5 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生态环境保护大会上发表重要讲话,进一步提出了新时代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必须坚持六条原则,其中第一条就是“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2020 年这场来势汹汹、席卷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则从反面角度凸显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重要性,它再次提出了人类在当前和今后应如何妥善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真正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重大时代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把握好“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所蕴含的三层关系。

一、人类与自然世界的关系

在人与自然的关系史上,出现频率最高的传统论题就是人类与自然世界的关系,侧重探讨的是人类与广义上的自然资源环境之间的关系,它实质上蕴含的深层问题是人类如何看待自身在整个自然世界中的位置,用中国古代哲学的表达方式就是如何把握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如何看待人类在自然世界中的位置,关系到人类看待自然的总体态度以及采取何种行动。因此,要深入理解“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真正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首先要解决的根本问题就是如何把握好人类与自然世界的关系,合理定位人类在整个自然世界中的位置。

历史上人类对自身在自然世界中的位置的看法,伴随着人与自然关系的变化而变化。在原始文明时期,由于认知水平、实践能力等比较低下,人类对包含了电闪雷鸣等自然现象、危机四伏的生存环境等等在内的自然世界心存畏惧。在这个时期,人类弱小无助,而自然的力量无比强大,人类对自然的态度既惊恐畏惧又带着迷魅色彩的虔敬膜拜。农耕文明时期,人类开始认识和总结自然规律,并将其运用到生产和生活之中,依赖自然、顺应自然、因势利导。在这个时期,人类敬畏自然,但人类与自然环境之间的关系总体平和,人类对自然的态度多了亲近和感恩。农耕文明时期关于人类在自然世界中的位置的理解,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思想比较有代表性。《周易》提出了天、地、人的“三才之道”:“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易传·系辞下》)关于三才之道的内涵,《说卦》有比较详细的解释:“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说卦》)认为人应向天、地学习,会通天道、地道,成君子、成圣贤,“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易大传》),建功立业。老子在《道德经》中提出了“四大”说:“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二十五章》)他认为人道应效法天道,“圣人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道德经·六十四章》),也即顺应自然节律,不妄为。总体而言,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中,天、地、人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天、地是人敬畏的对象,也是人效法的对象;而人能体认天人合一,成己成物。在农耕文明时期,人类在生产生活中积累了因势利导利用自然的经验;也存在一些破坏生态环境的行为,例如乱砍滥伐引起水土流失等,但这个时期的人为破坏主要是局部性的,大多在自然自我修复的范围之内,因而自然环境整体上比较平衡稳定。工业文明时期,自然被当作工具性的存在,人与自然的关系变得疏离和紧张。此时科学技术广泛应用于生产领域,大大提高了人类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带来了物质财富的快速积累,同时也使人类盲目乐观、高估自己,自以为是自然世界的主宰,助长了征服自然的恣意妄为。这种转变在哲学上也有所体现,主要是在认识论上实现了对自然世界的袪魅,颠覆了以往将自然世界置于人类之上的传统看法,展露了支配自然的雄心壮志。例如培根认为,“如果我们留心一下世界的本质,就会发现人类才是世界的中心,没有人类的世界将像一盘散沙,毫无目的”①[美]菲利普·沙别科夫:《滚滚绿色浪潮》,周律等译,北京: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1997 年,第115 页。,他认为通向人类权力和通向人类知识的两条道路几乎合而为一,知识就是力量;而康德借助先天综合判断,提出人对世界的认识实际上就是“人为自然立法”。这样,自然的神圣被颠覆,人类自我意识地位被确立起来。但人类的自我意识一旦过度膨胀,这种认识论所蕴含的逻辑张力就会随之泛滥,其结果是人类社会吹响了向自然进军的号角,自然被当成取之不尽的资源提供者。人类对待自然的工具主义态度借助科学技术的进步和结合资本的力量,实质转化为对经济无限增长的追求,造成自然资源的有限性与人类追求物质欲望的无限性、人类导致的环境破坏程度与自然世界的自我修复速度不相匹配,矛盾日益突出。因而工业文明在带来物质文明繁荣的同时也因其高增长、高消费、高能耗、高污染的特征而渐渐演变为“黑色文明”,给自然环境带来了严重破坏,加速了地球生态系统的整体退化,带来全球性的生态环境危机。

这段漫长的人类与自然界的关系史表明,在人类的认知水平、实践能力到达一定程度之后,合理定位人类在自然世界中的位置,更有助于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农耕文明时期人类对自然界的认识有知识论上的局限性,但人类在经验生活中积淀的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一些深刻认识、对人在自然世界中地位的把握,至今仍有其启发意义;而工业文明的人类发展史为人们提供了妥善处理人类与自然世界的关系、摆正人类在自然世界中位置的前车之鉴。处理这一层面的关系,需要把握以下三个要点:

第一,人类来源于自然世界,是自然世界的一部分,人类的生存发展高度依赖自然世界。马克思曾经明确指出:“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61 页。因此,人与自然是内在统一的,就如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所写的,我们“绝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绝不是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相反,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之中的。”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383—384 页。要走出当前的生态环境问题困境、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必须摆脱近代以来打上工业文明烙印的、将人与自然主客二元分立的惯性思维影响,不再把自然世界看作只具有使用价值的对象性存在,把人与自然世界的关系从工业文明时期的分裂、对抗状态中解脱出来,恢复到人与自然世界的紧密联系之中。因为人类与自然世界关系的本质是:人类并不能脱离自然世界而超然独立,人类就在自然世界之中;人类的生存发展高度依赖自然世界,而自然世界却可以缺席人类,甚至因为不再有叠加的人为破坏,自然世界可以通过漫长自我修复更加生机盎然。

第二,人类应恢复对自然的敬畏,将人类的活动限制在自然规律允许的范围之内。即使人类的科学技术日臻精进,但在自然面前人类仍然是渺小的,在灾难面前生命依旧是脆弱的。马克思曾经指出,人类在占有和利用土地、森林、矿物等自然资源时,仍然需要以理性的方式对待自然界,他在致恩格斯的信中引用了一段摘记:“不以伟大的自然规律为依据的人类计划,只会带来灾难;破坏的工作不可能永久继续下去,恢复工作才是永恒的。”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年,第251 页。而恩格斯在回顾历史上有关人与自然关系的案例时也写下了一段经典名言:“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每一次胜利,起初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却发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最初的结果又消除了。”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第383 页。因而,人类必须敬畏自然、遵守自然规律,在开发和利用自然的时候不能凌驾于自然之上,“人类发展活动必须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否则就会遭到大自然的报复。这个规律谁也无法抗拒。人因自然而生,人与自然是一种共生关系,对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只有尊重自然规律,才能有效防止在开发利用自然上走弯路。”③《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 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 年,第394 页。

第三,认识自然规律、尊重自然规律、运用自然规律,落到实处就是加快形成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近代以来西方工业文明的发展历程凸现了因无视自然规律、违背自然规律,造成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保护之间矛盾尖锐,导致生态危机的出现;在中国现代化和工业化的进程中,也曾因没有处理好发展与环境的问题,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留下了生态创伤和生态欠账,生态环境成为经济社会发展进程的明显短板。要吸取工业文明发展史留下的生态环境教训、大力扭转工业化进程中生态环境恶化的局面,自觉以对自然规律的认识来指引生产生活活动,首先要认识到“生态环境保护和经济发展不是矛盾对立的关系,而是辩证统一的关系。”④习近平:《在深入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8 年6 月14 日。在发展中保护、在保护中发展的做法,在农耕文明时期曾有过成功的实践,在后工业文明时期仍然可以焕发其新的生机与活力。其次,要变革传统发展观,摒弃资源过度开发和粗放利用、过度消费等做法。而发展观的深刻革命,便是推动形成绿色发展方式和生活方式。也就是在自然世界的承载限度内、在资源环境的可持续发展的考量内安排生产和生活活动,推动经济的高质量发展、倡导生活方式的绿色低碳,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有利于可持续发展。

二、人类与其他非人类生命的关系

在早期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探讨中,对人类与非人类生命关系的关注度并不高。因为在前工业文明时期,人类活动对自然界造成的影响只在局部范围,也很少出现不可逆转的状况。但工业文明以后,随着世界贸易体系的广泛建立、世界工厂和世界市场的出现,人类对自然资源的破坏性攫取和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性影响,其波及面、破坏程度前所未有,而且随着蝴蝶效应的放大,形成以水污染、空气污染、土壤污染、气候变暖、物种灭绝、生物多样性锐减等现象为表征的全球性生态环境危机。人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不再局限于人类活动对自然无机环境的影响,也开始关注人类活动对非人类生命(动物、植物、微生物等)的影响,人类与非人类生命的关系问题逐渐成为新的关注热点。

早期集中探讨这一问题的经典著作当属蕾切尔·卡逊的《寂静的春天》(1962 年)。她在书中揭露了人类使用化学杀虫剂对土壤、水、动植物、人类乃至整个自然生态系统的严重危害。卡逊在书中写道,人类所生活的世界是一张生命之网(或死亡之网),化学品对土壤、水和食物造成了污染,这种污染导致河里鱼儿的死亡、让花园和森林里的鸟儿也消失无踪;虽然人类总是喜欢装出与自然无关的样子,但事实是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这里面是一个相互联系、相互依赖的生态问题。卡逊特别指出,人类自以为是地想要用超越自然的力量来“控制自然”①[美]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许亮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229 页。,结果却导致了毁灭性灾难,“一切都是人们自己造成的。”②[美]蕾切尔·卡逊:《寂静的春天》,第2 页。

而侧重关注非人类生命的主要观点有动物解放论、动物权利论、生物中心论等,它们形成了与人类中心主义激烈论辩的非人类中心主义流派。但随着论辩的深入、生态环境问题的现实呈现以及人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理解和认识的深化,无论人类中心主义还是非人类中心主义都有明显的偏颇,都无法提供真正解决人与自然和谐共生问题的妥善方案。但非人类中心主义的重要贡献,却是把人们的关注点从传统的只着眼于人类本身及人类社会,拓展到非人类生命,从而提供了一个更开阔的视野,有助于人们跳出人类视角之外、从整体上思考人类与非人类生命的关系;而且,非人类中心主义对生物学、生态学、人类生态学等自然科学知识的倚重,也启发人们从科学与人文视界融合的角度,去探讨人类对待其他非人类生命的合理态度,以处理好两者的关系,推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第一,在生命之网中,人类的生存发展利益和非人类生命的生存发展利益有着紧密的依存关系。20 世纪70 年代,挪威哲学家阿恩·纳斯(又译奈斯)创立了深层生态学,强调世界并不是一个各个孤立事物的集合,而是一个包含着相互联系与相互依赖的网络,所有的生命都是这张网络上的成员。深层生态学带来了认识范式的革命,为人们提供了分析人类与非人类生命关系的视角和方法。人类与其他非人类生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都生存在同一个自然无机环境之中、同一个地球生态系统之中。动物、植物、微生物等非人类生命通过物种之间、物种与无机环境之间精细的相互作用,形成一个极其复杂的自组织系统,即生态系统,呈现为一张相互交织又相互依存的生命之网。这张网络不是人类织就的,但人类就在这张生命网络之中,是其中的一缕。因为人类的生存除了依赖水、空气等自然界的无机成分,还依赖非人类生命提供的食物资源、依赖非人类生命与自然无机环境相互作用形成的地球生态系统;同时人类的活动也会对这张生命之网施加影响。良性的影响有利于人类与非人类生命共生于自然生态系统之中,而恶劣的影响不仅会威胁非人类生命的生存,也会破坏由非人类生命主要参与建构的整个地球生态系统,造成多米诺骨牌的连锁反应,最终也危害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如果只关心人类自身的生存发展利益,否认非人类生命也有生存利益,那就会走进人类中心主义的死胡同,难以走出当前的生态环境困境。因而,看待人类与非人类生命的关系,需要建立生命之网的深层认识,“如果我们具有‘自身是生命网络的一部分’这样的深层生态感知或感受,那么我们将会(而不是应会)趋于关心整个生物界。事实上,我们将会按捺不住自己的关心。”③[美]Fritjof·Capra:《生命之网》,朱润生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7 年,第8 页。因为人类和非人类生命,具有共同的生存利益。

第二,要尊重人类与非人类生命的生态位边界。除了生命网络节点相互之间的紧密依存特征之外,生命之网的另一个特征是共生。共生是生态规律之一,生态学上称为“物种共存”。生态学上经典的物种共存理论强调物种之间的生态位分化,它对应的是稳定化机制,正是生态位分化促进了物种间的稳定共存。“生态位”又称“生态龛”(Niche),由J·Grinnell 于1917 年首次提出。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生态位已经成为生态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被广泛应用到个体、种群、群落、生态系统等多个方面。尽管它在定义上有许多分歧,“但是生态位分化对于物种共存的重要性是普遍认可的。”④储诚进、王酉石等:《物种共存理论研究进展》,《生物多样性》2017 年第4 期。其内涵特征有五个方面:(1)针对的是特定范围内的生命体,往往是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连续的生境单元;(2)具备物种生存所需要的所有资源条件,适宜某一优势物种优先生存,并且只有生活在适当环境中的物种才能有效利用资源;(3)是生命体的特殊属性,该属性与物种在群落或生态系统中发挥的功能角色有关,物种的存在或缺失会对生态系统造成影响;(4)体现了有机体与所处生境条件之间的适宜性关系,也反映了同一群落内不同物种之间的竞争或共存关系;(5)生活在同一群落中的种群,在时间、空间、资源利用以及相互作用类型方面都趋于互补,不同生物个体或群体为生存需要占据一定的生态位,于是就出现了对空间、资源的分割和占有过程,竞争、生态位分化而共生的关系随之诞生。①彭文俊、王晓鸣:《生态位概念和内涵的发展及其在生态学中的定位》,《应用生态学报》2016 年第1 期。在生命之网中,生物多样性、物种生态位高度分化,维护了地球生物圈生存发展的总体稳定和平衡,使不同物种之间能够实现有序状态下的共生共存。因而生态位可以理解为自然界在漫长演化进程中为各个物种、种群大致划定的生存范围,有边界、有限度。

生态位理论主要被应用在生物圈内部的分析上,但也可延伸应用于分析人类与非人类生命的关系问题。“对于人类种群来说,生态位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②周鸿:《人类生态学》,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年,第95 页。人类既是生命之网的节点之一,又是生命大家庭中占绝对优势的物种;既依赖于生命之网,又具有巨大的破坏力量。如何看待和处理好人类与非人类生命的关系,实际上也是怎样明确人类自身生态位的问题。经过长期的进化和发展,人类也形成了自身相对固定的生态位域;在这个生态位域中,有适合人类生存发展所需要的多个生态因子,包括经过世代筛选的相对稳定、安全的食物结构。相对于非人类生命,人类对环境的生态适应度较高,生态位域也相对较宽。当人类越过自身生态位边界,威胁其他非人类生命的生存、挤占其他非人类生命的生态位时,自然生态系统的稳定共存状态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波及影响,也会出现难以预料的后果。在新冠疫情所凸显的人类与野生动物的关系问题上,人类为口腹之欲、为猎奇求异捕食野生动物,实际上是逾越了自己的生态位,用人类非基本的生存利益去危害野生动物基本的生存利益,破坏自然生态系统内部的微妙平衡,也引发了一场席卷全球的公共卫生安全危机。这场疫情用一串串冰冷的数字警告人类,人类与野生动物之间是有边界的,病毒就在边界之上——病毒是野生动物的攻击武器,也是它们的自我保护铠甲;人类应尊重大自然约定的生态位边界,敬畏生态位边界,尊重非人类生命、维护人类生命与非人类生命的共生共存、维护生态平衡,就是在尊重和保护自己的健康和生命。

第三,在人类生态位域之内利用非人类生命提供的生产生活资源,要有节有度。尊重非人类生命、遵守生态位边界,并不是走向另一个极端,认为人类完全不能利用动植物资源来维持自身的生存发展。人类本身的生物性决定了人类维护自身的生存发展主要依赖动植物提供的食物来源;人类的其他生产、生活活动也需要仰仗生物资源。但人类对非人类生命提供的这些生产生活资源的利用应取之有域,即在人类生态位域的边界之内。而在人类生态位域内对非人类生命的尊重,体现为遵守生态规律,有节有度、合理有效地利用生物资源。这在中国传统生态智慧中有许多丰富的思想资源可供借鉴。中国古代先哲认为,对物质享受的追求要有节制,对物质财富增长的追求也要有限度,要克制贪欲,“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老子·四十四章》)。对生物资源的利用,要从厚德尚生的角度出发,取物以时、用物有度、取物不尽物,边发展边保护。取物以时,指向自然索取生产生活资料时要考虑动植物生长的时令因素。如“禹之禁”规定的每年林木生长之季不伐木、鱼鳖生长之季不网罟,就是古代的山林川泽休养生息制度;孔子也曾指出,“断一木,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礼记·祭义》)用物有度,指开发、利用生物资源(包括非生物的自然资源也应如此)要有节制、节约,要合理、适度,不要滥用、浪费资源。因为“天育物有时,地生财有限,而人之欲无极。以有时有限奉无极之欲,而法制不生其间,则必物暴殄而财乏用矣。”(《策林二·二十六》)取物不尽物,指取用这些资源时不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应为资源的再生与可持续留有余地,如“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论语·述而》),“毋覆巢,毋杀孩虫、胎夭飞鸟,毋麛毋卵”(《礼记·月令》)等等。这样,才能更好地协调人类维护自身生存发展的客观需求与尊重非人类生命的基本生存利益及其可持续发展之间的关系。

三、人类与生命共同体的关系

从人类与自然世界的关系到人类与其他非人类生命的关系,是人与自然关系探讨的逐步深入。而“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蕴涵的最深层关系是人类与生命共同体的关系。因为只有站在生命共同体的高度、从人类生存发展与生命共同体休戚与共的角度来理解人与自然、把握人类与生命共同体的关系,明确人类在生命共同体中的角色、承担人类在整个生命共同体中的责任,人类才能更主动地、从更深入的层面处理好人类与自然世界、人类与其他非人类生命的关系,推动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协同进化,真正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生命共同体”的提出可以追溯到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1949 年)。在这本书的经典名篇《大地伦理》一文中,利奥波德提出将共同体的概念从人类共同体扩展到大地共同体,即把土壤、水、植物和动物也包括在内,认为土地(大地)是有生命的存在物、自组织的生命共同体;认为人类的道德关怀范围也应相应地拓展到整个地球生态系统。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一条著名的伦理原则:“如果一件事情着眼于保护生物群落的完整性、稳定性和美感时,那么它就是正确的。反之,它就是错误的。”①[美]利奥波德:《沙乡年鉴》,舒新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5 年,第231 页。利奥波德的大地共同体将人类还原为地球生态系统中的一员,其大地伦理将传统伦理学的人类主体视角转换为生态整体主义视角,大大拓展了传统伦理学关注的疆域,也成为环境伦理学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并奠定了生态中心论的理论基石。利奥波德的大地共同体和大地伦理极具开创意义和启发意义,但他把生物共同体直接等同于大地共同体或生态系统,“降低了人类的道德主体性,忽视了人类主体与生物主体的重要差异,容易在道德关怀的强度上犯平等地对待人与生物的错误。”②佘正荣:《天人一体 民胞物与:对生命共同体的道德关怀》,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 年,第73 页。

2017 年10 月,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③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人民日报》2017 年 10 月 28 日。;2018 年5 月4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纪念马克思200 周年诞辰大会的讲话中再次强调,“自然是生命之母,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人类必须敬畏自然、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④习近平:《在纪念马克思诞辰200 周年大会上的讲话》,新华网,2018 年5 月4 日。“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理念在反思人类以往生存方式和发展方式的基础上,把人类生存发展的前途命运和自然紧紧联系在一起,从生命共同体的角度明晰人类在其中的地位角色和责任担当,能够更好地“解决好工业文明带来的矛盾,以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为目标,实现世界的可持续发展和人的全面发展。”⑤《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 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 年,第525 页。以“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理念为观照、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旨归,把握人类与生命共同体的关系需关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生命共同体的理想状态是人类与自然万物之间相互依存、相辅相成、共生共荣、协调发展。“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首先肯定了自然对于人类与非人类生命的重要性,指出自然是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生命得以生存、发展的根本仰仗;其次,强调了人与自然的整体性关联、强调生命之网的相互作用与相互制约、强调物种之间的共生共存、强调生态圈的稳定和谐。这种稳定和谐的理想状态,“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荀子·天论》),《中庸》将之形容为:“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礼记·中庸》)作为生命共同体中的一员,人类看待人类与生命共同体的关系应打破线性思维,树立系统性思维、复杂性思维,关注人类活动对生命共同体所带来的连锁影响;人类的活动应在自然法则允许的范围内开展,实现人与自然之间的良性互动,推进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共生共荣、协调发展。

第二,生命共同体也是命运共同体。在生命共同体中,所有成员的关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命运息息相关。而在整个生命共同体之中,人类活动的影响力最大、破坏力也最强。19 世纪美国著名外交官乔治·帕金斯·马什(George Perkins Marsh)在他那部英语世界第一本全面探讨人类活动对环境的破坏性影响的著作《人与自然》(又名《人类活动导致的物理、地理的改变》,1864年)中,在大量的考察研究基础上得出一个结论:人类在哪里都是破坏者,在其落脚之处,自然界就失去和谐。他认为人类为满足生存、发展需要改造自然是必要的,但这种改造要适度、要有可持续发展的眼光。①参见周国文主编:《西方生态伦理学》,北京:中国林业出版社,2017 年。马什的结论看似武断,但工业文明以来人类对生态环境的破坏强度和波及范围前所未有,对非人类生命的繁衍和延续的危害性影响也前所未有,人类已经成为整个生命共同体兴衰存亡的决定性力量。自然的命运就是人类的命运,伤害大自然,最终也是在伤害人类自己。“历史地看,生态兴则文明兴,生态衰则文明衰。”②习近平:《在第十八届中央政治局第六次集体学习时的讲话》,新华网,2013 年5 月24 日。正因为生命共同体也是命运共同体,人类必须“遵循生态规律,按照生物圈可持续进化的约束条件去合理地、有限度地实现自己的利益,维护好所有生命存在的地球家园”,处理好人类社会内部的代内利益和代际利益、处理好人类的非基本生存利益和非人类生命基本的生存利益、处理好人类的生存发展利益和生命共同体的整体利益之间的关系。③佘正荣:《天人一体 民胞物与:对生命共同体的道德关怀》,第84 页。这是从命运共同体的现实紧迫性角度来把握人类与生命共同体的关系。

第三,人类不是生命共同体中的旁观者,而是促进整个生命共同体健康、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参与者。换言之,人类在生命共同体中应更积极、更主动地承担起维护生命共同体健康、稳定、和谐发展的道德责任。这是由生命共同体中人类成员本身的特殊性决定的。在生成论意义上,人类与其他非人类的生命是平等的;但同样起源于自然界的演化,人类较之其他非人类生命又有其独特之处,被称为“万物之灵”。之所以被称为“万物之灵”,是因为人类有“思维着的精神”——“物质的最高的精华”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第279 页。,能产生一切创造性的活动;非人类生命仅仅是在利用外部自然界,而人类则通过自身做出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这就是人类和其他非人类生命的本质区别,人类的伟大之处在于“能够认识和正确运用自然规律。”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第383—384 页。基于这样的认识和运用能力,人类能够从生命共同体健康发展的长远考虑出发,调整自身的行为,并维护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共生共荣。这是人类能够成为解决生态环境危机的责任主体以及成为生命共同体中的道德主体的前提条件。北宋儒家从德性论角度,提出人类规约和调整自己的行为、善待万物,不只是现实所需,而是责任所系、道德所趋。张载就认为,人之所以可贵,就在于人心能够体察天地生生之仁、仿效天地生物之德,由此生发出爱人爱物之心,也即“民胞物与”——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作是同胞关系、将人与其他物种的关系看作是伙伴和朋友关系,热爱生命、兼爱万物,追求和维护天人这个有机整体的和谐统一。

作为万物之灵,人类所具有的这些伟大与可贵之处使人类有能力、也有责任去承担生命共同体中的重要角色:积极关心生命共同体中所有生命的生存和发展利益,主动维护生命共同体中所有生命赖以生存的地球家园的安全与健康,着力促进整个生命共同体的和谐共生和协同进化。这就是人类对于生命共同体的使命和担当。而且,由于生态环境问题无国界,生命共同体可持续发展的维护需要人类内部并肩携手、团结合作,就如习近平总书记所提出的,“建设生态文明关乎人类未来。国际社会应该携手同行,共谋全球生态文明建设之路,牢固树立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的意识,坚持走绿色、低碳、循环、可持续发展之路。”⑥《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 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17 年,第525 页。

猜你喜欢
非人类共生共同体
“非人类纪”的星际艺术及宇宙媒介——答林万山
爱的共同体
共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
人与熊猫 和谐共生
构建和谐共同体 齐抓共管成合力
共同体的战斗
共生
优生共生圈培养模式探索
优生共生圈培养模式探索
论当代不分类属的本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