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浙南方言蛮话生存状态的研究*

2021-04-22 01:58
大众文艺 2021年6期
关键词:普通话方言程度

(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00)

蛮话系浙江省温州市苍南县的原住民语言,国家保护语种,被列入国家语言资源保护工程立项。该方言语音特殊,词汇古老,属于古越语的一种,与古瓯越语是同源。同大多数方言面临的问题类似,蛮话正在逐渐消失,每一代会说蛮话的人数都在急遽下降。蛮话本地新生代儿童普通话水平日益提高,而方言使用频率及适用场合却在不断减少,受快速发展的经济文化与日益改变的生活观念影响,新一代儿童逐渐成为“无方言族”,从而使蛮话的传承陷入断层的尴尬。

本课题组基于蛮话面临断代传承的严峻背景,出于以下几点价值考虑进行项目调查与研究。第一,弘扬中国传统优秀文化,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响应十八大号召,增强国家文化自信。第二,保护濒危语种蛮话,维持代际传承。第三,保护蛮语文化形式,创造特色地域文化氛围,增强地方文化认同感。通过整理和保护地域文化形式(童谣、俚语、民间故事、地方民物、民俗活动、口彩禁忌、俗语谚语、民间文艺),我们将记录和存留该域的特色文化。第四,关注蛮话原生地区新一代的发展,构建双语能力,发掘大脑语言潜能,为蛮话的延续点燃传承的火种。

在清楚该项目的价值与意义后,本项目组成员立刻投入到研究步骤和行动规划上去。为了全方位了解蛮话的生存状况,小组成员分成两组行动。数据组制作问卷,预设调查对象,分析可能存在的影响因素,尤其设置了15个典型蛮话词汇来衡量当地人群掌握蛮话的熟悉程度。通过15个典型词汇的实地测试,我们根据人们所能掌握的蛮话词汇数量为划分依据,用百分比来界定人们语言掌握的状态。实地调查组深入蛮话方言区温州苍南钱库镇,收集120多份问卷,再筛选出80份问卷以保证数据的真实可靠性。对所收集到的有效问卷进行整理归纳、数据分析后,我们小组得到了两大方面的发现,分别是影响蛮话掌握程度的因素和蛮话在传承中的表现。

一、影响蛮话掌握程度的因素

关于影响蛮话掌握程度的因素,我们根据收集和分析的数据发现性别和文化程度两大因素对当地人掌握蛮话的能力有较为显著的影响。

图表1 阶段性性别和熟悉程度的关系图

经过调查研究,我们绘制了“阶段性性别和熟悉程度关系图”,把年龄分为四个阶段,分别是1-20岁、21-40岁、41-60岁、61岁以上,且男女比例保持一致,年龄均匀分布,每个柱状图有10人。在图表中,我们可以看到,对蛮话的熟悉程度基本上随年龄递增,同时我们惊人地发现,1-20岁阶段女性对方言的熟悉程度仅有40%,远低于男性;而在另外四个年龄阶段,女性对方言的熟悉程度极高,且略高于男性。

1-20岁年龄阶段和另外三个阶段具有极大的不同,这其中有多方面原因,如社会经济发展,人口流动等等,而普通话推广热潮尤为重要。已知1-20岁年龄阶段的人群,一出生便融入了普通话推广的大潮。普通话基本成了1-20岁人群学语关键期的日常语言,他们的父母大多接受过教育,能够熟练运用普通话。1-20岁年龄阶段的人群处于普通话盛行,蛮话薄弱的语言环境中,这与另外三个群体的学语环境有很大的差异,因此他们方言掌握水平较低,是可以预见的。

1-20岁年龄阶段,在学语时期普通话与蛮话分庭抗礼的情况下,女性对蛮话的熟悉程度远低于男性,显然揭示了女性对语言的选择倾向,以及性别和方言的关系。究其原因,结合有关研究成果,我们有以下三种观点:

1.保守说。有些研究者认为男女语言的差异是由于男性语言变体倾向于创新,女性语言变体倾向于保守。从人类学的调查来看,一些民族语言中,女性变体比男性变体更为古老一些。女性语言形式的保守性,在现代社会表现为女性语言形式更接近标准音和规范化。第一位运用语言学专门术语对语言性别差异问题提出一系列内省式假设的Robin Lakoff发现,“女性无论是在语法还是在语音方面都会使用非常正规的形式,比如她们不会使用‘ain't’,也不会把‘going’讲成‘goin’”。因此,趋于保守的个性,女性则更喜欢大众的规范的语言形式。

特鲁杰认为,“语言变化总是由男性带头,女性后来才跟上去。这是女性保守的反映。然而,当语言变化是朝着规范目标发展的时候,女性又往往成为先驱。一般情况下,男性倾向于当语言的创新者,而在语言变化朝规范标准方向发展时,女性则领先一步。”女性的保守性可以解释,女性青年更加青睐规范化的语言——普通话,她们或许会在有意无意中选择用普通话交流,而忽视方言的学习,从而导致对方言蛮话的掌握程度不如男性。

2.社会声望说。Robin Lakoff在《语言与妇女地位》(Language and Women 's Place,1975)中指出,“在语言所反映的世界图景中,男性居于中心地位,而女性形象却残缺不全,男女在语言使用上所反映出的性别差异是男女社会地位不平等的体现”。Robin Lakoff指出了女性语言的独特的风格:顺从、消极和不确定。

英国著名语言学家Petor Trudgill在其《社会语言学导论》中,曾独创性地提出了“身份意识”说,认为,在社会里女人相较男人更有身份意识,她们对于那些跟社会阶级地位有关的语言变项的社会意义更加敏感。因此,社会声望说可以很好地解释图表中女性对蛮话的熟悉程度远低于男性的现象——女性对方言的掌握较为薄弱,推测更倾向于学习并使用大众的规范的普通话;而男性由于“潜在声望”,喜欢使用非标准的语言形式,也就是方言。

3.语言天赋说。研究显示,一般而言,女性较男性具有更强的语言天赋。Prenitce指出,女孩对于第一个单词的掌握是早于男孩的,对表达和接受意义的词汇掌握也相对较快。并且,女孩在少年阶段是一直保持着这种语言优势的。

从生理角度分析,人的前脑的两个半球各有侧重。“左脑善于加工语言材料,在语言交际时负责处理语言刺激,作信息分析和推理。而右脑善于处理非言语刺激,如空间的、画面的和图形的信息。”绝大多数研究者认为女性具有左脑优势,女性更有可能利用言语策略来处理信息。而从社会心理角度分析,女性对待目的语的态度更加积极。女性擅长语言学习,加上女性偏爱目的语,可以说,女性比男性更加擅长学习目的语——普通话;相对的,女性则容易忽视方言的学习。

同时我们还注意到调查对象个人的文化程度对其掌握蛮话的程度有所影响。

图表2 文化程度与蛮话掌握程度的关系图

本实证研究兼顾儿童、青少年、老年各年龄阶段,通过问卷获悉他们的教育程度,并以太阳、闪电、整夜、施肥、萝卜、狗尾巴草、爱管闲事、床、脑子不清醒、爱财如命、舅妈、叔叔、眼角、夸奖、怀孕这15个词语为基准,从对应的蛮话发音、音调辨析、词语造句等方面,对受访者进行蛮话掌握程度的调查。80多份问卷显示,文化程度处于低水平的人,在这些词语的蛮话发音和造句运用上都表现良好。文化程度较高的人,对三分之一左右的词语的发音和使用感到相当模糊,甚至一无所知。据此可得出结论,文化水平与蛮话掌握程度大致呈负相关,即文化水平越高,蛮话熟悉度越低。

具体来看,文化水平为初高中、中专和中技的人在蛮话使用上更为熟稔地道,对蛮话也有强烈的心理认同感。原因有以下几点:一是县镇地域的封闭性。低学历人员大多在县级及以下的区域生活,关系往来通常局限于一个有着共同文化背景的圈子,交际接触面并不广泛,因而无须使用普通话以及其他方言。二是工作对语言规范的低要求。低学历人员所在的岗位通常不属于有着高文化素质要求的工作范畴,加上自小以来的习惯性和本身的学习惰性,地域语言成为工作环境中的主要用语。三是社会关系的情感维度。比如说,周围人都是本地人,或者和自己有一定的社会联系。那么,用蛮话沟通就会比普通话更加亲切,人情关系变得更加紧密,办事也因此变得更加高效。

相比之下,文化水平相对较高的人往往因升学远离家乡,且基于公共秩序的要求,多使用作为国家通用语的普通话,所以对蛮话的熟悉度不足。从客观环境的角度看,全国大部分本科及以上的学生所在学校都在家乡之外的经济发展水平较高的城市。随着与家乡的时空距离拉大,外出求学的人与蛮话的日常联系不断减弱。毕业后,他们多半从事教师、公务员、专技人员等工作。这些岗位由于知识密集的性质,更加要求工作人员使用标准的普通话。从内在认同的角度看,由于社会经验不断累积,视野和格局逐渐扩大,远行在外的人们对陈旧的、原始的生活环境的情感日趋淡泊,甚至给蛮话贴上“古老”“落后”“不文明”等标签,从内心深处排斥说蛮话。因此出现了高文化水平的人对家乡话“听得懂但不会说”的情况,也深刻地反映了蛮话在现代文明冲击下遭遇的危机。

综上所述,普通话的推广运用和文化水平的上升一定程度上淡化了温州地域群体,尤其是受教育的青少年人的身份象征。国家以地方为基石,民族文化因地域文化而丰富多彩。蛮话的保护和创新应当引起每个温州人的重视。科学文化素养提高的同时,还需饮水思源、不忘根本,自觉利用所学的知识和技术,承担起继承和发扬蛮话的责任,回馈家乡和社会。

二、蛮话在传承中的表现及特征

关于蛮话在传承中的表现,首先需指明蛮话在代际传承中衰弱。蛮话传承情况的调查研究,主要以问卷(兼有线上电子问卷和线下纸质问卷两种渠道)为主,辅之以一对一访谈的形式完成数据采集。在此次数据调查中,本项目组将设问与蛮话代际传承相结合,通过阶段性年龄人群、各个年龄个体与蛮话熟悉程度,以及父母掌握语言数量与受访者本人蛮话熟悉程度三份数据调查,层层推进分析,我们发现,蛮话在代际传承中呈现出逐渐衰弱的趋势。

图表3 父母共掌握的语言数量与本人蛮话熟悉程度的关系图

如图所示,我们将受访者父母掌握语言的数量与受访者本人对蛮话的熟悉程度进行组合,从而发现其中存在着的巧妙关联:父母掌握语言的数量越多,其后代对蛮话的熟悉程度也就越高,父母的语言体系越复杂,子女的方言掌握度越高。

经济社会的高速发展要求构建一套高效能的交流体系,普通话是最好的选择,这样就导致人们掌握的方言数量不断变少。当人们的方言体系越来越简单,掌握方言数量越来越少,从而对子女的方言掌握度也会造成影响,那么进一步推出方言在代际中一定是衰弱的。

由于经济文化以及外来文化观念的影响,蛮话的适用场合不断减少,许多人产生了说方言会导致与外界形成沟通障碍的意识,认为方言的使用并不符合当下社会的发展主流。因此,在对下一代的教育中,他们也会下意识地回避有关于传授方言的问题,从而导致方言在代际传承中的断裂。

为更深一层分析蛮话掌握程度与代际传承的关系,进一步验证我们的推测,我们对所得数据进行了如下整理和分析。

图表4 阶段性年龄和熟悉程度的关系图

如图所示,折线图基本呈上升趋势,可以得知:调查对象年龄越大,对蛮话的掌握程度也就越高。蛮话为温州苍南土语,老年人在当地生活已久,受方言文化熏陶的时间最长,对此种方言的掌握程度最高,中年人次之,而青少年则最低。

图表5 蛮话各字段掌握人数情况图

本小组进一步尝试具体探究蛮话词汇消失部分的共同特征。如图所示,我们根据动词、名词、形容词,自然事物、社会事物,人称、俗语的划分标准,从蛮话中挑选了“太阳”“闪电”“整夜”等15个常用典型词作为抽样调查切入口,以期获取蛮话部分字段的掌握人数情况。

从图中我们发现,掌握人数在90%及以上的有“萝卜”“床”这两个词;掌握人数在80%及以上的有“太阳”“整夜”“施肥”“脑子不清楚”“爱财如命”“舅妈”“叔叔”“眼角”“夸奖”“怀孕”这10个词;掌握人数在70%及以上的有“闪电”“狗尾巴草”“爱管闲事”这3个词。其中,“萝卜”一词的蛮话掌握人数比例最高,96%以上的人都能准确发音和使用该词。而“狗尾巴草”“爱管闲事”两个词的掌握人数比例最低。可以看出,人们对社会事物、人称等简单词语掌握度较高,而对于较为复杂的俗语的掌握度偏低。

因此,我们总结,在方言发展史上,蛮话掌握度偏低的词语由于使用频率低、发音复杂等原因比其他词语更倾向于消失。以下进一步探讨这类容易消失的词汇的共同特征。

第一,容易消失的词汇在内容上偏离现代社会,本身已经难以融入日常生活,如“壅田”“狗尾巴草”“爱管闲事”等。而像“叔叔”“舅妈”“怀孕”等社会类、人称类词语比较常见于当地人的闲谈中。久而久之,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频率偏低的词汇的蛮话语音和语调就会淡出人们的记忆,最终消亡。同时,人们开始用普通话代替其蛮话的表达。

第二,容易消失的词汇的语音语调构成复杂,发音独特。人们用蛮话交流时,很难将这类词汇与其他词语连贯地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普通话反而能够更加简洁明了地表情达意。因此,当地人时常夹杂着蛮话和普通话进行沟通,用普通话代替晦涩难懂的蛮话,让他人能毫不费力地明白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比如说“爱财如命”,其发音比较复杂,于是就这个词汇,人们通常直接说普通话,而非蛮话。此外,在与温州权威方言瓯语的接触下,苍南蛮话在语音语调方面向瓯语不断靠拢。也就是说,部分发音独特的蛮话词语逐渐与瓯语发音趋同,最终彻底与蛮话体系脱钩。

第三,同一地区的不同方言体系中,词汇发音差异极大。蛮话语系主要位于温州苍南。由于地处浙江与福建的交界地带,苍南人口流动巨大,方言种类混杂,是“十里不同音”的典型。不同县、村对同一词汇的蛮话读音有着鲜明的差异,尤其是对结构复杂的俗语。比如说,尽管同样处于蛮话语系下,A村和B村在“爱管闲事”上的发音截然不同。因此,不同县、村的人相互交流,会下意识避免使用这些发音差异显著的词汇,从而加快了具有地方性发音差异的词汇的消失速度。

综上所述,偏离日常生活、语音语调复杂、地方发音差异显著是容易消失于蛮话语系中的词汇的典型特征。

经过本项目组的实践,在80份有效问卷数据的支撑下,我们得出了关于影响蛮话掌握因素和蛮话传承两个维度的语言面貌。在蛮话生存状态维度上,我们发现人群的性别和文化程度会影响语言被熟悉的程度;在蛮话衰弱趋势维度上,我们特别指出方言正在呈现衰弱态势且通过已消失的词汇为底本分析其共同特征,为蛮话未来生存的方向进行预判。全方位了解蛮话现存困境,知悉方言过去、现在与未来已存在过、正存在与可能存在的情况,如此有利于我们下一步多角度和多层次探索蛮话方言,向着更好保护蛮话文化脉络的目标而奋进,同时也希望能为其他研究蛮话的人群提供数据支撑和帮助。

文明的流传有许多倚仗,但对于地域而言,方言的力量绝不可轻视。口耳相传,生生不息,语言早已不单单是传递信息的载体,更是多样文明中难以分割的重要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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