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与吕思勉史学思想的异同

2021-04-27 23:13李萌孙文轩
三悦文摘·教育学刊 2021年52期
关键词:钱穆

李萌 孙文轩

摘要:钱穆的《国史大纲》与吕思勉的《中国通史》是产生于20世纪初的史学产物。在近代国家面临空前民族危机下,民族何以不亡是当亟待国人思考与处理的时代之问,书生何以救国则是当时学人共同积极探索的学术努力方向。钱和吕二人史学观念、政治立场、治史研究方法等不同,形成了不同的通史路径,因此对历史编纂与历史书写与评价等方面有很大差异。本文试通过比较此时期二人的通史著作,探索其书写中国通史的各自特点,考察其背后的思想和方法,以期深化对二人学术思想及对20世纪初通史编纂与历史书写的认识。

关键词:钱穆;《国史大纲》;吕思勉;《中国通史》;“新史学”;书生何以救国

一、20世纪初“新史学”思潮下的通史路径

在20世纪新史学思潮兴起,又遇教育体制改革,教学内容亦需随之变化的现实需要下,章太炎、何炳松、梁启超等人就已经向学界发出编纂新的中国通史的思考和建议①。由是学界涌现出一股编纂中国通史的热潮。但诸多学者在求“新”求“变”的观念下生搬硬套西方学理编排,致使中国史研究出现“四分五裂”、不符事实的现象,弊端不断暴露。至30年代抗战爆发,民族危亡,文化受挫,前途堪忧之际,新通史的撰述又在“书生何以救国?”的时代命题下继续出新,成为学人担当起救亡图存、鼓舞民族信心与斗志的社会责任的积极路径。

钱穆(1895—1990)与吕思勉(1884—1957)都于30年代中完成了自己系统的通史撰写。1945年顾颉刚《总结当代中国史学》认为虽然新式中国通史出版的数量已经不少,但“较近理想的”仅有七部,其中就有钱穆1939年据其在西南联大授课讲义整理所著成的《国史大纲》与吕思勉为便利中学师生讲授学习成书于1934年的《中国通史》两本。两书除兼具时代性与民族性之外,亦有极大的学术价值得我们重视与探索。两书内容自上古三代至抗战建国时期均有涉及,各有侧重又自成体系。二人沿着自己的治学理想,走出来与当时学术不同的“新史学”风格。但由于治史立场、著史方法、学术理想等不同,他们书写的中国通史在体例编纂、历史评价等方面亦有很大差异,引起众多学者关注。本文通过比较此时期二人的通史著作,试图呈现其书写中国通史的各自特点,考察其背后的思想和方法,以期深化对二人学术思想及对20世纪中国史学史、思想史的管窥。

二、钱穆与吕思勉的治史理路與历史书写精神之异同

首先本文将通过比较钱穆、吕思勉二人治史的不同之处来观察,诸如二人同为编写通史类著作,采用的编纂体例、语言系统、分期问题都不尽相同,在一些具体的历史制度述评、人物品评上存在的分歧都是非常直观的。透过这些对历史现象的分析方法与态度,可以直接体悟到二位史家对不同的历史视角的体察、不同学术方法的运用、历史观念的碰撞以及历史精神的注入。

(一)成书体例、编写文字与历史分期问题

钱穆的《国史大纲》全书共八编四十六章,文字上仍以传统繁文写成;纪年采用传统干支纪年法;体例是纲目体和章节体的结合体,每编以时代分期为名;设章时以把握时代主要面貌与时代特点的几个问题为纲,附有简短的文本引入,且章数全数累计延续;并就时代主要特点下设几小节对章目问题进行具体阐释。以其第二编“春秋战国之部”为例,下设“霸政时期(春秋始末)、军国斗争之新局面(战国始末)、民间自由学术之兴起”三章。一编之中,时代变化则另起划为新章,列该时代帝系及分期于前,而后再继续进行历史阐述。这与当时自20世纪初新史学影响下众多史家借用分期法研究中国历史的做法不同,形成了钱穆史学通史编纂的新体例。

时如梁启超著《中国史叙论》、夏曾佑的《最新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等都为分期法作,吕思勉亦是通过对历史时期的划分来组织《中国通史》编排。全书内容从绪论、上古史、中古史、近代史、现代史到结论,凡六编,每编重新排章,这是借用外国史书依照历史分期编排章节结构的做法。文字、纪年方法上亦与钱穆不同,采用白话文写作的方法是时代开风气之先者,又以公元纪年行文。相同点是二书内容均是一贯而下梳理了自上古时代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历史。至于文字、分期等问题在吕思勉看来都只是治史的工具,一种史家为了明了社会变迁大势所常用手段而已。所以尽管二人在历史分期问题上看似大为不同,但实际上却有着很明显的相通性。

通览二人全史内容,钱穆与吕思勉的通史观都要求其著作“客观中求实证”“通览全史觅取动态”“分之而致其精,合之以观其通”,钱穆对于历史分期的把握恰也根据时代变动而设置。如其所述,战国先秦是为学术之变、秦汉是为政治制度所变、魏晋南北朝则是社会经济之变。“变之所在,即历史精神之所在亦即民族文化评价之所系”,故研究中国史必得认识中国史之变动何在。唯有“通览全史而觅取其动态”,方能称为“客观合科学的新史家”。二人之历史分期对比之不同,可如下图所示:

二人在分期问题指导下的历史书写有很大差异,这是二人所秉持的治史观念、历史视角不同所致。钱穆在其历史民族文化精神的建构下,作史中始终秉持着反应我国家民族以往文化演进之真相的文化自觉,故而一部中国通史更是一部我国民族文化大势变迁史。吕思勉是持一种社会进化史观,重常人、重常事的研究原则也使他在对待历史时,凡事原因求诸社会,察其对于历史的结果。其绪论阐明了其著史的几个重要维度之后,第二编为上古史,编末以经济关系的变动为基础出发,点明了上古至春秋的社会组织变迁巨大。

吕与钱二人治史旨趣的不同也体现在对具体的历史现象评述中。其中较为学者关注的是对于西汉政制及相关问题的看法,二人所注意到的内容与角度有很大不同。两人虽都对西汉的政制及效力持有较高的评价,但又显示出明显的区别。钱穆在《国史大纲》中对汉代士人政府的形成持较乐观的态度,认为是当时可圈点之一进步。吕思勉本《中国通史》并未对此问题做出直接评价,但对汉制中宦官与外戚把持朝纲弄权作乱提出批判。张耕华等研究指出,吕思勉后来在其《秦汉史》研究中论汉之政治,指出秦汉官制的特色又同时也指出它的褪色性,社会政权逐渐走向集权,亦走向一种消极的放任主义。

上述种种展现出二人不同的治史风格与历史评价之所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治史观念的差异。因此,同为通史编写二人却采取了不同的治学系统、历史书写方法与价值评判体系。尤其在近现代史内容的呈现与现代语体的运用上,更揭示了二人对于西方的“学”与“术”的吸纳程度的差异。

(二)二人的治史观念与对西学的吸收程度与态度差异

同样是在新史学思潮中形成了独特治学风格的二人,都注重以本民族的材料重建我国新通史的采择。但吕较钱更能吸纳与运用近现代学术理论与框架,更强调新史学中科学的“学术”方法的注入。

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为避免泛滥而无归,钱穆以文化史观统领《国史大纲》撰述,“首则政治制度、次曰学术思想、又次曰社会经济”,以“社会经济为最下层之基础,政治制度为其最上层之结顶,而学术思想为其中层之主干”。此三者构成了钱穆史学历史事态变迁研究的重点关注,并加以各时代的具体问题进行具体分析,以我国之历史材料写就具有中国性格的新国史。虽亦有中西文化之相较处,但本着弘扬我国悠久、无间断、详密的、独特的中国历史面貌与民族精神,西学似只是研究与发现中国传统文化演进中的一个对比项,一种观察视野。而吕思勉在其《中国通史》的编纂中可以说很大程度上纳入了西方学术的科学方法,如其社会史观和历史分期法的运用都是直接将西方治学中的方法运用于通史著作中。

其中原因或可回溯至二人作通史之目的。钱穆在《国史大纲》引言即指出略论中国近世史学研究可分为三派,传统派、革新派和科学派。传统派与科学派同偏重于历史材料方面,路径较近,“博洽有所不逮,而精密时或过之。二派之治史,同于缺乏系统,无意义,乃纯为一种书本文字之学,与当身现实无预。”革新派治史最为有意义,能具系统,能努力使史学与现实结合,能注意自己民族国家以往文化成绩。但是革新派对于治史却“怠于问材料”,对于史实的把握“往往一无所知”。所以革新派之治史的系统、意义、对现实的预照转即成无意义。可以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史学研究存在的种种弊端,批评了晚清季末西学东渐影响下国内部分人盲目的全面疑古甚至倒古,认为这是一种处于被征服国或次殖民地之改进,就会导致文化自身的萎缩与消灭而并非生机之转变。故钱穆致力于启发国家对于本民族历史文化的爱护心与保护心。其所治之中国史,以中国传统学术研究法开出一部像样的新通史,可能是对当时存在的史學研究思想之流弊最有效的回应。而其治史之中又多能有创见,亦属可贵。但基于民族文化立论等立场使其虽能别出心裁、自成体系,但对一些具体历史制度与现象的实情与流变持有理想主义的态度就会有一些忽略与不足。与钱穆同样没有过留学经历、接受传统小学、中学教育的吕思勉却能以更为开放的心态吸收借鉴西方学术办法。这可能与其自幼好读梁启超之刊文,曾自称视梁为精神导师有很大关系。所以当梁启超向学界疾呼“新史之作,可谓我学届近日最迫切之要求”时,吕思勉也沿着梁的希冀做出了自己史学实践。相较于钱穆《国史大纲》中多有创见来看,似乎吕思勉的《中国通史》大致不出二十四史之范围,更似一部用科学方法整理的史料汇编,且也在很多地方继承并发展了前代的学术成果。此外从吕思勉以后的学术走向我们不难看出,吕思勉始终保持着学术的开放、好奇与探求心态,积极向外寻求新的更科学的历史研究方法。这就与二位史学家自身性格差异不能不无关系了。

(三)历代制度等沿革变迁的追述问题的异同

钱穆与吕思勉就历代制度、学术或其他涉及历代形势变迁的问题上的处理方法亦有不同。吕思勉是或预先对一些涉及历代沿革的问题于开篇前先考证一番,列于绪论,方便后面遇到具体问题时查阅,如绪论中“中国疆域的沿革”一章的设置,在此后涉及历史地理问题时,吕思勉多次注释引导读者加以晓解;或在历史行文系统中遇到各代变化时,直接告以读者具体的编次章目向前自行翻阅,前代已论及此现象具体为何,而直接点出其于现处时代之变化。两种模式中,以后者居多。

钱穆则总是将历史现象的变化由前及后统揽补充于正文之下。例如在“宋代学术思想之新曙光”一节,对宋代士大夫在学术与社会中地位崛起的内容的阐释中,钱穆补充了自春秋末孔子自由讲学是为儒家的兴起,直至元明清的士阶层的活动学术与政治发展的联络变化。在论及元末钞法明末竟不能复存而银币代起的变化上,又往上追溯了秦汉以来民间交易所用货币之变更、清代之赋税变化问题亦是如此。是谓其“通览全史而觅取其动态”。虽然二人对此种问题的处理方法看似差异较大,但殊途同归于二人都志于揭示社会历史的变迁大势的研究旨趣和于客观中求简约广博的治史原则,正如钱穆在其成书自记中讲到的那样:“自念讲通史,非委悉周备之难,而简要明当尤难”。至其书著成上下两册亦只50万余字,其中可见其对于书写简要明当的中国通史的思考。吕思勉出于为适应中学历史教学与青年学习历史的现实需要出发,考虑到中等学生非专门研究之家,要在仅少时间内,探原于其往,又说道现在又不能所举过于肤浅或繁芜而不可信,因此对其通史进行了必要的“除旧史之重复”的工作。所以编纂时尤注重“一时代中重要之事”“其事对于现在社会,仍有直接影响的,如、明清两代的制度,叙述较详。其余则较略。无甚关系之事,或径从删削,以免头绪纷繁之病。其有不能不叙及以备始末的,则存之于注”。此番用心下,最终成书40余万字的《中国通史》亦是十分简要明当的一部独具特色,担当起新史学教育责任的中等学校历史教科书。

三、《国史大纲》与《中国通史》对历史教育问题的启迪

钱穆本《国史大纲》是抗战时期于西南联大教学及其在北大讲授中国通史一课程时所用的讲义,参以学生笔记再加整理形成的。吕思勉本《中国通史》原名《复兴高级中学历史教科书本国史》,专为中等学生编纂的历史教材。所以两书在教育上的关注与透露的教育思想于今时亦值得拿来探讨与借鉴。下述二人思想精神本文内容已多有涉及,此处不再特意论证,只简要总结以下几点:(1)钱、吕二人都主张读书要博、通览全史觅取动态,具有一种整体的历史眼光;(2)培养学生读书贵得自知、鉴古而知今的历史智识;(3)注重民族文化与民族精神的史学教育思想。望能有鉴于当师生之历史教育与学习。

四、结论

钱穆的《国史大纲》与吕思勉的《中国通史》是在20世纪初新旧史学转型思潮影响下编撰而成的,并有30年代抗战建国深刻民族危难悬直于心的特殊时代的史学产物。近代中国面临空前民族危机,民族何以不亡是当亟待国人思考与处理的时代之问,书生何以救国则是当时学人积极探索的学术努力方向。所以我们也就可以从史学价值与社会价值两个维度来看两书的得与失。

首先是学术层面,两书在通史路径上有着各自既定的思考与自己的研究方法,在历史书写与历史评价的过程中难以避免的会出现或多或少的差异。总体上来讲,秉持着“民族—历史—文化”史观的钱穆在其《国史大纲》中能呈现我民族国家以往历史文化之全貌与变迁大势,不过也因为其文化史观的研究态度与立场的本身固有一定的局限性,在其历史重建的过程与叙述中会无可避免地对一些历史问题流于理想化或忽略其后期的衰兆流变。后世常有人批判钱穆是为一种“民族保守主义”“民族文化自恋情结”,但钱穆《国史大纲》的独立著史思考与风格,与其著述中的许多个人创见都对当时“新史学”发展流变中出现的一些弊端予以指出并试图纠正的努力是不可被忽视的,这种学术独立精神亦是难能可贵的。

吕思勉的《中国通史》以一种社会进化史的角度,来解释我国社会之重要事件与大势变迁,实际上是传统英雄史观、政治史观的“帝王家史”走向现代、走向“民众”的新的史学研究方法,并在治史过程中注重现代科学方法的运用。相较于钱穆《国史大纲》也持以更为开放的心态,吸纳与运用近现代学术理论与框架,亦对当时史学研究有开风气之先之影响。但其治史内容较钱穆创见较少,总体上更倾向于一部贯通的考订史实的史料汇编,可能与其撰述此书目的是为中学教材不能过多掺入自己历史议论于其中有关。不过也因此其通史对于史实的把握更近客观,也在很多地方继承并发展了前代的学术成果。二人的通史,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都有着独特的地位,两位史家对于历史编纂的独特思考精神在今天仍旧是为正确的学术指导思想,于突破中国传统史学的格局,是有重大贡献的;两人又都认为通史著作应随时代而变迁,不断发掘出新的学术价值并以此绾合社会现实问题的解决,反映了史学家求“实”求“新”、学以致用的史学精神。

与史学价值同样重要甚至影响更甚的是两书在历史书写与历史评价上具有强烈的以历史指导现实的关怀精神,他们在通史的编纂上都加入了对我民族与文化的高度重视、对我民族国家独特地位与价值的阐释发明与对为挽救民族社会的三民主义的赞同,以及都表达了对抗战建国的美好信念,并将此中的民族自信心与爱国心通过讲授与文本的方式实现历史精神的传递,影响众多青年与国人,可谓是于民族无出路的黑暗时代里给我国家民族注入了一针思想上的强心剂,体现了他们作为史家对于社会责任的担当与风采。

参考文献:

[1] 钱穆.国史大纲(修订版)[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2] 吕思勉.中国通史[M].北京:中华书局,2020.

[3] 吕思勉.史籍与史学、中国史籍讀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4] 张耕华 朱伟明.吕思勉、钱穆治史观念与风格异同之比较——以“西汉政制”及相关问题为例[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31(01).

[5]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6]张耕华,朱伟明.吕思勉、钱穆治史观念与风格异同之比较——以“西汉政制”及相关问题为例[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31(1).

本文系陕西省2021年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钱穆与吕思勉史学思想的异同—— 〈国史大纲〉与〈中国通史〉比较研究》项目编号:202110697083,

作者简介:

李萌, 西北大学历史学院2019级国学实验班班本科生;

孙文轩,西北大学历史学院2018级国学实验班班本科生;

指导老师:兰梁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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