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的文学》说开去

2021-04-27 02:58吴彦
博览群书 2021年1期
关键词:兽性新文学周作人

吴彦

1918年12月,《新青年》刊登了周作人的《人的文学》。周作人开篇明义地提出:“我们现在应该提倡的新文学,简单的说一句,是‘人的文学。应该排斥的,便是反对的非人的文学。”从“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出发,中国文学里的故事叙述从此便被分成了壁垒分明的两大阵营。排斥非人的文学,提倡人的文学,这便是新文学之所以成其为新的核心要义。

文学研究会成立时,众人公推周作人负责起草了文学研究会的发起宣言。周作人是早期文学研究会文学理论与批评的重镇,而文学研究会的文学主张也可以视为周作人“人的文学”思想的延伸和发展。总体而言,“人的文学”不仅是五四时期文学的一个中心概念,也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中心概念,是现代以来真正的文学家们共同竖起来的理想大纛。

1957年5月5日,《文艺月报》刊发了钱谷融撰的《论“文学是人学”》。对照阅读《人的文学》与《论“文学是人学”》,可以发现两篇文章聚焦的具体问题虽有不同,但是对“人”的关注却有内在的一致性。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说:“用这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便谓之人的文学。”在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中,人道主义也被当成了理解“文学是人学”的“总钥匙”。对人道主义的理解,人人各不相同,周作人和钱谷融追求的都是人之所以成其为人的内在质素,而为了能够实现这样的追求,就必然要求打破强加在人身上的种种外在的藩篱与束缚。

中国传统文学并非没有“人的文学”,中国传统社会也并非没有人道。周作人引用《圣经》里的话说,“太阳底下何尝有新的东西”。就文学上的诸多问题而言,许多自以为高明的发现,其实“只因为我们自己愚昧,闻道太迟”,结果只是为了一点名利争来争去,离人道日远,也就疏远了真正的“人的文学”。周作人并不觉得自己倡导“人的文学”有何高明之处,他想要告诉世人的,只是一点儿常识。“世上生了人,便同时生了人道。无奈世人无知,偏不肯体人类的意志,走这正路,却迷入兽道鬼道里去。”

有人道,自然也就有人的文学。但是人之道似乎并不十分宽阔,“正路”走起来似乎也并不轻松,所以无知的世人总是容易“迷入兽道鬼道里去”,而“人的文学”也就随之失落了。其实,无知的世人未必都是“迷入”兽道鬼道。“迷入”亦有主动被动之别,但是无论怎样的“迷入”,总还能给人以较为文明的感觉,怕的是无知的世人不是“迷入”,被强迫才不得已而入了兽道鬼道。自身无知,没有选择的能力,也失掉了选择的权力,而那些高高在上自以为有知,且掌握着选择权力的人,有时候自己不愿意走“正道”,却也不愿意让别人走“正道”,于是有强迫,于是有暴力,兽道鬼道遂横行无忌。又或者是强有力的人误将兽道鬼道当作了“正道”,非要用了种种手段诱惑迫使世人跟着一道走,实际上“迷入”兽道鬼道的只是少数自以为是的人,愚昧的世人大多只能是被强迫的温顺的绵羊。

在不同的社会时代里,“人的文学”的失落的具体表现各个不同,所以对失落之求亦各不相同。周作人认为倡导“人的文学”,首先需要弄清楚的,便是什么是“人”,对于人的理解,“有两个要点:(1)‘从动物进化的;(2)从动物‘进化的。”由这两个要点,引申出对人的生活所应持有的态度:“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但是,动物性的本能不等同于兽性,所以周作人要求排斥改正人身上的“兽性的余留”。何为“兽性的余留”,哪些是應该得到完全满足的“生活本能”?似乎并无也不宜有特定的判别标准,所以周作人提出“要抱定时代这一个观念”。时代不同,判别的标准也随之变化,变化的标准有时显示的是人类社会的进步,有时候也可能标示出来的是退步。

人道与兽道之别,并非亘古不变,“兽性的余留”与应该得到完全满足的“生活本能”之间的区分,更是微妙异常。《孟子·离娄下》有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几希”便是“正道”狭隘难走的最好说明。废名在《知堂先生》中说:

知堂先生的德行,与其说是伦理的,不如说是生物的,有如鸟类之羽毛,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也白也,都是美的,都是卫生的。然而自然无知,人类则自作聪明,人生之健全而同乎自然,非善知识者而能之欤?

废名认为惟“善知识者”知晓“人生之健全”的路途,表达的也还是“正道”狭隘的意思。只有“善知识者”知道走向健全的人生的道路,普通的人并不知道,这样的路,即便是通天大道,在没有能够被普通人知道之前,隐而未见,行者稀少,整体上来说暂时还是属于狭隘之路。从进化的角度来说,生命的路本就不宽阔,亿万年演化之路,付出了无数的牺牲,最终也才只有很小的一部分走上了人的道路。只有很小的生命才有机会走的路,怎么算得上宽阔?强调“正道”狭隘,并非说“正道”不好,而是意在说明为什么人总是需要去寻“正道”,“正道”“人道”为何总是被兽道鬼道遮蔽。

无论是“迷入”,还是被强迫,兽道鬼道的肆虐乃是事实,按照周作人的判断,“中国文学中,人的文学本来极少”。他列出的十种应该排斥的非人的文学,包含着许多现在仍在流行的且被奉为经典的著作,如《封神传》《西游记》《聊斋志异》等。周作人的观点未必都对,对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的具体列举也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但是,周作人从著作者的态度出发区别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即便以现在的眼光来看依然有值得借鉴的价值和意义。

安于非人的生活,满足于非人的生活,这样的著作态度,只能产出非人的文学。著作者的态度决定了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的区别。有态度的著作者未必能够讲好故事,就像百年前的文学研究会的作者,小说大都写得粗糙不堪,能够讲好故事的并不多见。致力于讲好中国故事的作家,若是心中并无人道、兽道与鬼道的区别,安于非人的生活而不自知,满足于做鬼也幸福的鬼道生活,这样的作家能够“讲好”的中国故事,只能是媚俗的故事,他们追求的所谓讲好,便是能够获得世俗利益的好,将讲好故事当成了获取功名利禄的敲门砖,尽管所叙故事可能也时时点出人道、正道,而著作者自己的态度却是完全两样,文不如其人虽也不必多加苛责,但是没有真诚的态度做底子,好的故事终究也只是好的故事,只适合装裱起来加以供奉,而与真正的人生无涉,亦与真正的人的文学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文学研究会宣言》指出:“研究一种学问,本不是一个人关了门可以成功的”,而后谈到中国文学,在开端的时候更应该尽力借助外国文学的资料。《文学研究会丛书缘起》中则说:“介绍世界的文学,创造中国的新文学,以谋我们与人们全体的最高精神与情绪的流通。”文学研究会充分意识到,若要建设中国的新文学,必先致力于译介外国文学。没有开阔的视野与海纳百川的胸怀,关起门来自讲自话并不能推动新文学的发展。周作人在《人的文学》的结尾部分,着重谈的也正是这一点。周作人先说的是人与人类的关系,单位是个“我”,总数是个“人”,“人总与人类相关”,“因为人类的运命是同一的”,每个人要顾虑自己的命运,同时也不得不顾虑全人类的命运。既然是全人类,自然不分阶级,亦不分中外,能说的便是时代。正因为如此,所以要想养成人的道德,实现人的生活,眼里就需要“看见了世界的人类”。眼里看不见世界的人类,实际上仍然等同于将别的人视同非人,思想态度上也就不会顾虑全人类的命运,这种类型的作家,往往能够写出快意恩仇的故事,却不大能够讲述真正的人的故事。

鲁迅在写给青年木刻家陈烟桥的信中说:“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若是迎合别国猎奇的趣味,为别国所注意的有地方色彩的文学便是媚俗,真正为别国所注意且容易成为世界的故事叙述,根源应如周作人所说,“因为人类的运命是同一的”。真正好的故事叙述,应有助于破除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厚壁障,能够带领人们走向相互的理解而非误解。

(作者为广州美术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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