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那座小城

2021-05-03 05:07杨基宁
同舟共进 2021年12期
关键词:高邮屁股汪曾祺

杨基宁

现在,一般人提起高邮这座苏北的县级市会想到什么?

不出意外,在最大那个圈里的中国人多半会提“双黄蛋”;假如能说出“董糖”的,大概率可以把范围缩小至苏北;倘若一脸讪笑地说出“高邮黑屁股”俚语时,恐怕只有里下河一带、高邮周围几个县的人才会有如此“见识”了……当然,也会有一部分人能打破这个由地理所划分的知识盲区,他们的回答可能是“汪曾祺”——正是读了他的作品,才让汪迷们的版图记忆里多了这座苏北小城。

的确,在中国作家中,因为作品而让一座城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坐标的,汪曾祺算是典型。汪曾祺在高邮不过生活了19年,但这座小城却成为他60岁后最重要的创作源泉。

“高邮黑屁股”和盂城驿

“高邮黑屁股”这个说出来颇为粗俗的词,民间生命力顽强,听过一遍恐怕很难不记住。我自小在高邮东边的邻县兴化长大,很小的时候就听外公提及高邮时讲过,当时他特地补充,这个词指的是高邮来的大船屁股都是涂黑的。

但小孩子是断然不会理睬正解的,因此在顽童时代,每逢邻居家来了高邮的亲戚小孩,我们总要把“高邮黑屁股”这句话当成“暗号”传递,兴奋无比地围观高邮孩子的脸涨得通红。爱开玩笑的不光是下里巴人,清代小说《镜花缘》里,也用“高邮人绰号叫作‘黑尻”的谜底制作了一条谜语,可见这句俚语的跨度之大、流传之广。

很多年后,当我读到汪曾祺所写的《故里三陈·陈泥鳅》一文的开头,才明白这句俚语绝不止让一个高邮小孩烦恼和愤愤不平:

临近几个县的人都说我们县的人是黑屁股。气得我的一个姓孙的同学,有一次当着很多人褪下了裤子让人看:“你们看!黑吗?”我们当然都不是黑屁股。黑屁股指的是一种救生船。这种船专在大风大浪的湖水中救人、救船,因为船尾涂成黑色,所以叫做黑屁股。说的是船。不是人。

那句俚语缺了一个字,应该是“高邮船黑屁股”。但仅仅是把救生船的屁股涂成黑色,会让整个里下河一带的人产生如此深刻的印象并流传几百年吗?

要把这件事说清楚,需要回溯高邮的建城史。公元前223年,秦国灭楚后,便在这里筑高台,置邮亭,取名“高邮”,此后历代建制虽有县、军、路、府、州、市之别,但高邮的名称一直沿用至今,它也是全国唯一一个以“邮”字命名的城市。

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筑高台、建邮亭呢?主要和高邮的地理形势有关,其周围主要为低洼湿地,唯有这个地方地势略高。正如北宋文学家秦少游在描写故土高邮时称:“吾乡如覆盂,地处扬楚脊,环以万顷湖,天粘四无壁”,因此,高邮又有一个“盂城”的别名。

随着隋代大运河南北贯通,此后绵延千年以上的“邮驿之路”(即水马驿道并行)让高邮的交通贸易作用得到了很好的凸显。如今,在高邮要去看京航运河是件很便当的事——步行向西即可。

老城不大,緊贴着运河而建,而运河和高邮湖之间不过仅隔一道河堤,运河的西堤就是高邮湖的东堤。大概很难在其它地方看到如此光景:一座城和一个大湖之间,夹着一条至今船行繁忙的大运河。这样奇特的景象正好诠释了在水运主宰的古代社会中,地利的无可替代性。尤其到了明朝,高邮撤县升州,御所升为高邮卫,军政机构的升格充分证明了该区域的重要性。

永乐皇帝朱棣迁都北京后,一方面,高邮成为连接南北两京驿路的必经之站;另一方面,京杭大运河疏浚后,彻底罢海运而兴河运,于是,这座运河边的城市迎来了它的高光时刻。

在老城城南和运河交界处,保留着据说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的驿站——盂城驿。盂城驿建于明洪武八年(1375),面向运河,是南北水陆的咽喉要道,其东边更是两条水道的汇合处。也就是说,当年里下河以及广大苏北滨海地区所出产的粮食和食盐,都要从这两条水道向西运至盂城驿,然后再经大运河南下北上,运抵两京。

在景区闲逛,光看地名也能瞧出端倪,巷名有的叫“运粮巷”,有的叫“盐塘巷”……明显都是当年挑夫挑着粮食和食盐上船的通道。而盂城驿的存在,使其所处的高邮南门大街成了明代里下河地区一个垄断的物资集散中心。

明朝规定,水路驿站的船只必须要用红油刷饰,以区别于民船,人称“红船”。而盂城驿的驿船在红油刷饰的基础上,又在船尾刷黑漆,自然是与管理人员达成默契,以便通行。日子久了,人人都知晓高邮驿船的船尾是黑色的。再后来,大概“沾亲带故”的高邮民船也会把船尾刷黑,以蹭点“特殊待遇”,里下河其它地区的船工们自然愤懑不平,“高邮黑屁股”这句俚语不胫而走。

其实,这句俚语也就在明朝时“风光”了一把而已。清初,黄河夺淮入海,高邮湖漫浸成淮河的入江水道,经常决堤成灾,里下河地区十年九涝,高邮城的商业繁华不再,驿站也随之日趋衰落。光绪年间,运河东堤开始架设发电报用的电杆;辛亥革命后,邮局最终取代了驿站。

汪曾祺出生于1920年,那时早就没有驿船了,只有官办性质的“救生船”还会把船尾涂成黑色,成为硕果仅存的几艘“高邮黑屁股”。

《大淖记事》和高邮之战

大淖,如今是高邮人茶余饭后去散步的市民公园,它实际是一个被围栏围着、修得很规整的大池塘。在里下河地区,这样的水面实在是稀松平常得很。

但在小说《大淖记事》的开篇部分,汪曾祺用了不少篇幅形容过它的浩淼和静谧。如今水中没了沙洲,岸上没有芦苇,甚至看不见船,一眼便能瞧见对岸的住宅小区……也许有人猜测,大概是近几十年的城市化让大淖风景不再吧。但在女儿汪明的纪念文章中,曾有这样的记述:上世纪80年代初,儿子汪朗去高邮,回来对父亲说:“我去看过你写的那个大淖,一泡子水,脏里吧唧!也不知道你怎么能把它写得那么美?”汪曾祺有没有反驳儿子,文中没说。有一点可以肯定,只要实地走一走,就会发现大淖距离汪曾祺故居不远,小时候的汪曾祺每天都要跟着家里挑水的人去大淖玩耍。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大淖也许确实算得上是一个“秘境花园”。515B6369-D5B1-4A9C-B538-895307B3FD2D

《大淖记事》是我读的第一篇汪曾祺小说,那时我还在读大学,感人的俊俏男女远比风景让人记忆深刻。一方面是巧云和小锡匠的爱情干净得让人落泪;另一方面,小说里那群讲义气、会练武的兴化锡匠师傅们,都是我的乡党,很是长志气。

还有一点后来记得很牢,那就是“淖”(读nào)字,这个生僻字就是看这篇小说学会的。小说开头直接说高邮全县也没几个人认得这个字。其实更精确的说法是,高邮或许有人认识“淖”,但把这个字用在这片水上,却是汪曾祺的功劳。

大淖这个地方,过去高邮人都写作“大脑”,很古怪的叫法。汪曾祺起初也不知道为何这么别扭。因此,在早期有关的小说里,他一概将“大脑”写成“大溏”。后来去张家口坝上工作时,他恍然大悟,那里将大大小小的水洼都叫作“淖儿”,一问是蒙古话。后来汪老去内蒙古深入考证,“淖”确实是蒙语“水塘”的意思。这个发现让汪曾祺如释重负般地把“大溏”改成“大淖”。

如今,高邮有了大淖巷、大淖小区、大淖河广场,“大淖”俨然成为了小城北部的重要地标。这一切都是随着小说《大淖记事》的问世而产生的。至于蒙古话为什么会跨越数千里来到里下河的一座小城,其实也不奇怪,在高邮北门城墙遗址公园内,就有发掘出土的八思巴文铭文的元代城砖。

事实上,对于蒙元王朝来说,这座小城还真是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坐标。

汪曾祺曾在文章《幽冥钟》中不无得意地夸耀故乡是有过一点“王气”的:

在苏北里下河一带,一提起“私盐贩子”或“贩私盐的”,大家便知道这是什么角色。张士诚就是这样一个角色。元至正十三年,他从泰州起事,打到我的家乡高邮。次年,称“诚王”,国号“周”。我的家乡还出过一位皇帝(他不是我们县的人,他称王确是在我们县),这实在应该算是我们县历史上的第一号大人物。

汪曾祺口中这位出生在邻县的盐贩子张士诚,是兴化白驹场人(今盐城大丰区),最初十八条挑盐的扁担起事,偷袭占据了高邮,正月里称王改元。当时各地起义军虽多,但无人称王称帝。枪打出头鸟,很快,元朝丞相脱脱率大军来攻。元军号称百万,这个数字当然是夸大其词,但脱脱确实将可用之兵征调一空,声势极为浩大,史称“出师之盛,未有过之者”。

被围孤城,张士诚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想投降还不让,脱脱显然要杀一儆百。但人算不如天算,脱脱遭朝中政敌算计,元顺帝一纸诏书,让他就地解职,流放云南,半路毒酒赐死。主帅无故遭难,元军军心大乱,“大军百万,一时四散”,张士诚乘机反攻,击溃元军,一战封神。

高邮之战是元末农民起义的转折点,经此一役,大元王朝兵威尽失,和起义军之间的实力此消彼长,攻守易位,最终在无尽的内讧中油尽灯枯。当然,张士诚最终也兵败命丧于朱元璋之手。不过奇怪的是,这位盐贩子出身、胸无大志、耽于享乐的“土皇帝”,竟颇得苏南苏北的民心,不少民俗活动都是借其它名义纪念他,一直流传下来。而汪曾祺也认为他是“真正叱咤风云的英雄”,并感慨说“我前几年回乡,翻看县志,关于张士诚,竟无一字记载,真是怪事!”

的确,有关张士诚的故事恐怕只留存在传说和民俗里了。如今想找点“高邮之战”的遗迹,遍寻不得。好在另外一场高邮战役——抗日战争最后一役,建成了纪念馆,让后人为之鼓舞。

这是中国对日作战的最后一役,时间发生在1945年12月下旬。此时距日本投降已过去3个多月,但盘踞在高邮的日伪军不肯投降,还妄图与新四军对抗。最终在粟裕的指挥下,高邮战役打响,拔除了残存在华中解放区内的这个据点。高邮成为人民军队从日寇手中解放的最后一座城市。

一座小城,历史上竟有两场重要战役以其命名,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它重要的战略交通地位。

在中国古代,有两句话:“守江必守淮”与“运河断,中原乱”,都曾在高邮这座小城身上得到应验。隋末,杜伏威趁隋炀帝驾临江都,率饥民夺下高邮,截断了运河粮道以及隋军回撤通道,最终让隋炀帝命丧扬州。而宋室南迁后,江淮则成为抗金的前沿阵地。南宋甚至直接置“高邮军”而隶属京师,更体现了它是兵家必争之地的过往。

文游台和东大街往事

汪曾祺在《我的家乡》曾有这样的表述:“高邮为秦代始建,故又名秦邮。外地人或以为这跟秦少游有什么关系,没有。”此外,他还不止一次地对旁人声明:“高邮不只出咸鸭蛋,高邮还有秦少游!”

说这些话的潜台词是,秦少游是名声最响的高邮人,也是高邮最拿得出手的名人。汪曾祺在作品中对这位乡党先贤的牵记和敬意随处可见,比如他写故乡的小说集《菰蒲深处》,书名就取自秦少游的诗句“菰蒲深处疑无地”。而他61岁第一次回故乡前,曾在给弟妹的家书里提到,回去的目的是“搜集、整理秦少游的材料”,足见他曾考虑创作有关秦少游的作品。

秦观,字少游,高邮人。絕大多数中国人都会背诵他的那句经典:“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在民间故事中,秦少游是那个“苏小妹三难新郎”中的新郎,可怜巴巴的新郎官颇得大家支持,虽然苏东坡的妹妹苏小妹是个无中生有的人物,但货真价实的秦观却因此在贩夫走卒之间好感度大增。

真实的秦少游不是苏东坡的妹夫,而是他的学生。苏东坡任徐州太守时,秦观前往拜谒,写诗道:“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此后一生追随苏东坡,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被后人称为“苏门四学士”。

文游台的得名,正是因为苏轼有一次路过高邮,和秦少游、孙莘老、王定国三人一起在泰山庙把酒论诗,留下“四贤雅集”的佳话。后来地方官挂上一块“文游”匾额,便有了文游台。

泰山庙和文游台是汪曾祺作品里常出现的地名,文游台不过是泰山庙大殿后面的那部分。在老一辈高邮人的口中,泰山庙比文游台的名气响得多,因为泰山庙管生死,香火很盛,庙前还能看戏,热闹得很。而今,泰山庙不在了,整个景区都被称为文游台,门口的路叫文游路。即便这样,很多老人依旧习惯把这一片叫做泰山庙。515B6369-D5B1-4A9C-B538-895307B3FD2D

汪曾祺小时候來这里玩耍,常去盍簪堂。盍簪堂的四壁嵌了不少碑刻,其中有25块是《秦邮帖》。《秦邮帖》由清代高邮知州师兆龙收集而成,包含苏东坡、黄庭坚、秦少游、董其昌等书法名家的作品。当年,汪曾祺把纸蒙在碑上,用铅笔涂画,把字“拓”下来带回去练书法。如今,碑刻被密封在玻璃里。

今天的文游台景区有好几处汪曾祺的墨宝,最重要的是在文游台二楼东窗上题的“嘉禾尽观”匾额,以对应西窗原有的匾额“湖天一览”。

据说汪曾祺题此匾时,是回忆起小学春游,每次都上文游台登高临远,趴在两边窗台上张望,东边是碧绿的稻田,西边能看到运河上的船帆。这块匾额是他1991年最后一次回高邮时所写,不知那时还能不能看到船帆,如今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了。

从文游台出来沿东大街一路向西,步行七八百米就是汪曾祺纪念馆。这是2020年(汪曾祺诞辰100周年)新开的馆,此前几年,汪曾祺纪念馆曾暂时栖居在文游台内的一处院落里。而新馆就建在汪曾祺从小长大的汪家大宅原址上,这里是汪曾祺世界的原点。因为漂亮的外形、别致的旋转阶梯,它已成为网红打卡点。

汪曾祺自称是“不会虚构”的作家,他在《菰蒲深处》的自序中说:“我写小说,是要有真情实感的,沙上建塔,我没有这个本事。我的小说中的人物有些是有原型的。”他19岁离开故乡,61岁才第一次回高邮探亲。接着一篇接一篇地发表以故乡为背景的小说和散文,其中大部分写的就是发生在东大街上的人和事。说得再精细一点,其实就是以汪家大宅为中心,东到文游台,西抵“五小”(汪曾祺读的小学)这段两公里不到的东大街的往事,这恰恰是一个小孩子的活动范围。

走在东大街上,相信众多来此寻访汪曾祺足迹的汪迷们会略感失望,虽然东大街沿街商铺也不少,卖什么的都有,甚至拐个弯也能找到小说《异秉》摆熏烧摊子的王二后人开的“二子蒲包肉”……但想在这条街上重温他书中那种气息,“手工作坊、布店、酱园、杂货店、爆仗店、卖石灰麻刀的铺子、染坊……这些店铺、这些手艺人使我深受感动,使我闻嗅到一种辛劳、笃实、轻甜、微苦的生活气息”(《自报家门》),恐怕已很难如愿。

相比之下,从纪念馆到文游台那段东大街应该更接近书中叙述的样貌,按本地老人的说法:“东大街本来很窄的,比巷子宽不了多少,解放以后拓宽了,相比之下东边这段两边往里缩得少些,所以只能走些行人和电动车。”

少年时代的汪曾祺,每天在这条街上来回穿行,他离那些小商贩和手艺人的生活那么近,近到完全融入其中。

我到银匠店里去看银匠在一个模子上錾出一个小罗汉,到竹器厂看师傅怎样把一根竹竿做成筢草的筢子,到车匠店看车匠用硬木车旋出各种形状的器物,看灯笼铺糊灯笼……百看不厌。有人问我是怎样成为一个作家的,我说这跟我从小喜欢东看看西看看有关。(《自报家门》)

这也能解释为何61岁的他,在离开家乡40多年后,只是探了次亲,便能将旧日子和老街道复刻得如此真切——几乎和他童年时的景象一模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无论在外闯荡得多么风光无限、多么辛酸难言,对于故乡而言,他永远是个孩子。这一点在汪曾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最终让他在文学史上留下一席不可替代的位置的,就是他童年记忆里那座“褪色的小城”(《自报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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