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葚

2021-05-19 19:00金国泉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桑葚水果功能

金国泉

昨天看见爱人从超市买回来包装精美的一盒桑葚,我到现在才知道桑葚竟然是水果这个大家族中的一员。桑葚竟然也很有贵族气——我一直认为水果这个词很有贵族气,而桑葚不能称为水果。我甚至野蛮地认为桃子也不是水果。在我的家乡,到处都是野桃树,每到夏天便毛茸茸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而水果应该是难以买到的,是我们这些乡下孩子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桑葚就更是如此了。因为它既无水果一般润泽的果皮,也无坚实的果核(这个结论我后来才知道是错误的,桑葚是有核的,只是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也不怎么甜蜜,酸溜溜的,更上不了台面。此时此刻我是真有些感叹,有些诚惶诚恐、百思不得其解。我的这种百思不得其解既包括了我对现代商家那种独具一格的眼力的钦佩,也包含着我对自己无知的无奈。

记得柏拉图的代表作之一《斐多》中有一句话,一个东西之所以是美的,乃是因为美本身出现于它之上或为它所“分有”。柏拉图的“分有”说让我想到,是不是水果被桑葚部分“分有”了?我认为有这种可能性。柏拉图还有另一句名言:认识就是回忆。这句话对我触动更大。因为我坚信许多东西是因为回忆而美好。这自然包含了我对桑葚等果实的认识的改变。但实际的我又是先认识了桑葚然后才认识了“水果”,从这方面讲又与柏氏理论相悖。也许世上的事本就矛盾。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吁嗟鸠兮,无食桑葚。”诗经《氓》这样描述桑葚时,虽巧妙地描述着男女爱情,但它也不经意地勾勒出了一幅斑鸠争食桑葚之田园美景图。桑葚之盛也就溢于言表了,且与我儿时景象几近一致。

桑葚又名桑果,既可入食,又可入药,中医认为其味甘酸,性微寒,人心、肝、肾经,为滋补强壮、养心益智佳果,具有补血滋阴、生津止渴、润肠燥等功效。这是我看见爱人买回桑葚后,在百度上搜索到的结果。在这之前我对桑葚的这些功能一无所知。我想,许多人可能也与我一样,无知且无奈。但我总觉得这多少有点儿放大镜抑或显微镜的味道。小得不能再小的一颗桑葚,怎么就有那么多的功能,几乎成了一粒精心制造出来的药丸!现代人似乎很热衷于制造功能,喜欢将功能一再叠加,也一再附加,让许多美丽的阳光照在它上面,几乎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比如一部手机,本来是用于通信的工具,却硬生生地将它制造出诸如阅读、看新闻、游戏、微信、QQ、购物等功能,包罗万象,无所不能,几乎一部手机就是一个大世界。我可能真的是“out”了,我的手机一般只启用电话及短信两个功能,就像我只知道桑葚只能用于偶尔填一下肚子解一下渴一样简单。我就像贾宝玉“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这也是我之所以对现实世界感到無奈的原因之一。

桑葚在我的家乡叫桑苞。在我看来很形象化,真有点儿像花朵含苞欲放的感觉——尽管我认为桑葚不是水果,且落到地上后形象不雅,但这并不影响我认为桑葚挂在枝头的形状很优美这个实事——那紫嘟嘟、圆润润的桑苞,挂在桑树的枝头,令谁都垂涎欲滴。虽酸溜溜,但仍然能为我们解馋解渴。这看起来矛盾,实际上却是我们乡下人那种有肉就把白菜放在一边,没有肉时就将白菜端上来的感觉。我现在常常对我的爱人竭力解释我怕酸不是年龄使然而是因为小时候吃多了桑苞的缘故。记得我们小时候就在这个季节抬着头,胆怯地从它身旁经过,经过然后返回,上树,甚至偷偷地从地上捡起来吃。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人们老不让我们吃。其实,大人们在这方面很矛盾,一方面说桑苞吃了会拉肚子。说真的,不仅是拉肚子,时隔几十年,我仍然记得只要吃上几颗桑苞,牙齿便被染成紫色,甚至连脸上、手上、衣服上都被染成紫色的模样,全然找不到乐府诗《陌上桑》呈现出的那种“采桑城南隅”的心境。另一方面却时常背着我们吃,兀自解馋,把有碍观瞻的一面故意隐去。这本就无可厚非。谁愿意把自己不光鲜的一面给别人特别是自己的孩子看呢!可桑葚却反过来的,它光鲜的一面,我们到现在才知道,甚至不是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下,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而它不招人待见的一面却始终亮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吃,让我们看着它长大。

在我们这个地方,桑葚成熟应该是农历五月即端午节过后。记得我那时候由于家庭管教甚严,既爬不上树,也下不了湖。我的童年因而少了许多乐趣。以至于现在许多人对于我生在水边、长在水边却不会游泳、不会爬树匪夷所思。我自己也一直不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害怕我上树与下湖。现在的家长似乎仍然没有几十年前我父亲的安全意识强烈。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被放养着、畅快淋漓地玩耍,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上到树梢、钻到湖心而束手无策、无可奈何。我的上树下湖的功能因而“被迫”终生萎缩。我只能以他们之乐为乐。这种“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就像树上掉下来的桑葚——我一直想,那帮着我们并与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饥饿但仍然很美的童年的桑葚,却没留给我一点儿好印象,可能就是因为我只是吃着我的小伙伴们扔下来或者鸟儿们争抢时掉下来的桑葚的缘故。这是桑葚的失败还是我的失败?

我小时候胆子非常小,又非常惧怕父亲——我想,可能二者是相通的。当然,那时的我并没有那种十分遗憾的感觉,除了有片刻的烦恼之外,很快便抛之脑后与伙伴们打成一片。或帮他们看衣服,或帮他们拿家什,虽不畅快淋漓,却也自得其乐。我看着他们玩儿,这也无形中加重了我在他们中的分量,因为有没有被大人们发现全靠我说了算。有时候我的一句谎话会吓得他们屁滚尿流。这自然也就弥补了我不能与他们同乐的不足。

一般上到树最顶端的,或钻到湖最深处的总是我的堂兄泉伢。泉伢大我一岁多,由于年龄相仿,因而很少叫他哥哥。他也从来没有感到过我有什么不妥或失礼的地方,叫他时他也总是乐呵呵的。泉伢不仅在上树下湖方面是行家,捕鱼、捉虾、弄黄鳝无一不精,就连筢柴火也总比我胜上好几筹。“记得当年水上漂,灰头土脸赤条条”。我在一首诗中曾这样描述过他。泉伢的确就是一个能手,灰头土面的一个能手。但就是这样一个能手,几十年的改革,仍然没让他翻个身,仍旧如过去一样很穷。用家乡的一句俗语来说叫作“用锅铲都铲不起”。为了能延续单传的香火,几次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他也因此几乎倾家荡产。他在外务工,干的是常人难以忍受的体力活儿,挣的是血汗辛苦钱。虽然他放弃了传宗接代这个难圆之梦,却将这个梦转化成一肚子的怨气,酗酒、赌博使他原本来之不易且不多的血汗钱像流水一样白白流走。逢年过节,他连到他自己父亲的坟上去磕几个头、烧点儿纸钱都不愿干,甚至有时连春节也没有回来陪陪老母。二婶在家望眼欲穿,堂嫂带着三个孩子终日守着一亩三分地发呆。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去年却溘然西去,丢下几个儿女及妻子。这样一个实事谁都会心生悲悯。

生命总是如此吗?泉伢展示的是什么,隐去的、不让我们看清的又是什么?站在这片过去争抢桑葚的树下,看着头顶上满枝满树的桑葚,束手无策的我真的就有了郁达夫在他的散文《一个人在途上》的那种“最怕听的,就是滴答的坠枣之声”的感觉。

桑葚坠落之声,在夏天,但我听来如听秋雨。

责任编辑:黄艳秋

猜你喜欢
桑葚水果功能
数学的翻译功能
桑葚染红的夏天
采桑葚
桑葚干能解酒吗
关注基向量的解题功能
古桑园里摘桑葚
我有特异功能
四月里该吃什么水果
功能关系面面观
水果篇之Ch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