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案中的女性话语权

2021-05-23 15:32李玥一
博览群书 2021年5期
关键词:冯氏阿秀父权

李玥一

短评:丰富精彩的白话小说是明清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热闹又混杂的市民生活让人沉醉,清晰而灵动的众生相让人深思。在一篇著名的公案小说中,惩恶扬善主题之外,本文用细致的演绎解读出了女性话语权这一另类主旨,思考深入、笔端有情。悲剧性的公案故事中生长出侠义机智的新时代女性形象,这是冯梦龙对时代的信心,更是引领人永恒向上的力量。

——孙宗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讲师)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出自明冯梦龙白话小说集《喻世明言》。此文本事又见《双槐岁钞》和《龙图公案》,在《情史》《湖海搜奇》等书中也有类似记载,虽主要人物及细节繁简各异,但脉络相似,可知是流传甚广的一个公案小说。与前期众多版本相比,冯氏改编版叙述更细致曲折,语言生动活泼,在婚恋与公案主题的交融下,以引人入胜的笔调将案件缓缓展开,人物形象更丰满。在全知视角下,小说人物依照所掌握的话语权构成“金字塔”式关系:阿秀、奴仆等父权压制下的“失语者”处于塔基,拥有部分话语权的孟夫人与田氏处于中层,拥有绝对话语权的顾佥事处于塔尖。在故事推演中,角色之间的冲突暗流涌动,颇具张力,使小说在凸显期待廉明长官、宣扬因果报应这一主旨的同时蕴含着新旧观念交融下社会伦理与女性婚恋贞节观,也体现了古代女性对话语权及自身地位的探寻。

阿秀:父权与贞节观双重枷锁下的悲剧

故事的悲剧起因是以顾佥事为代表的父权力量对阿秀从一而终的个人意志的剥夺,这在顾佥事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在家从父,这也由不得他。”

顾佥事作为一家之主的专断霸道,是人伦准则在父权至上社会的真实体现。为了营造神秘性,其出场也惜墨如金。在重压下,爱女心切的孟夫人无法正面反驳,只能偷偷从背后做文章,导致了真假女婿的一系列波折,阴差阳错中让女儿殒命。

小说情节上由孟夫人和奴仆老欧推波助澜:孟夫人怜女心切,暗中请鲁学曾来家欲资助银钱,却思虑不周让女儿私会假女婿,误其终身。从福柯话语权力理论“话语中发挥力量的总是权力,陈述本身就是权力关系下的言说形式”来看,阿秀的悲剧是父权观念下女性地位低下的象征。小说中,阿秀、孟夫人、鲁学曾还有奴仆老欧都是顾佥事“权力”压制下的“失语者”。“三言”中有不少抨击古代社会以男子为中心观念的篇目,本文暗含的男子为中心的理念,正显示了古代伦理纲常的束缚和父权的正统性,是阿秀命运悲剧的根本原因。

但阿秀也非逆来顺受者。开篇她便表明抗争父权的决心,态度坚决。表面上这一行为颇具自主意识,但细味反抗原因,却并非私定终身,也并非出于对鲁学曾人品的肯定,而是传统女性从一而终的观念:

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爹爹如此欺贫重富,全没人伦,绝难从命。

这种认定是出于对传统女德的下意识遵守。此观念是她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的第二重枷锁。她已经从思想上被贞节观渗透、束缚,其反抗是被引导塑造出来的。她用一种枷锁去抗争另一种枷锁,并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这一隐形枷锁深入内心,比外在的父权力量更强大,也是导致阿秀在知道自己失身于梁尚宾之后恼羞自缢的深层原因。

阿秀和孟夫人在父权重压下都做出力所能及的反抗,她们不再是单纯顺从的人物形象。冯梦龙借“后人有诗赞云”表达了对守节的肯定。但深入分析,其肯定程度略微复杂。一方面,冯梦龙用“死生一诺重千金”等语来表明对从一而终行为的赞许,这是对明代晚期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传统道德、伦理规范渐渐失去约束效力这一局面的一种挽救。另一方面,从文中梁尚宾妻田氏这一形象的塑造可以看出,守节并非冯梦龙极力倡导的首要道德标准,如果所嫁非人,女子有权自请被休离异,三言中亦有众多作品表达了对失贞的有限度理解。

田氏:女性独立意识与平等地位的诉求

在冯氏改编中,最精彩的部分是塑造了梁尚宾妻田氏这一颇有侠气的新女性形象。众多前期版本中并无田氏这一人物,《龙图公案》中首次出现游氏形象,但无外貌描写,令人印象不深。冯氏版对田氏的出身、性格、外貌、语言、心智等方面皆有丰富的刻画。

首先刻画整体形象,交代她侠义性格的来源:

原来田氏是东村田贡元的女儿,倒有十分颜色,又且通书达礼。那田氏像了父亲,也带三分侠气。

其后增添为婆婆奔丧的细节,突出田氏的仁孝。随后面对梁尚宾的休妻之言,田氏毫不畏惧,反唇相讥:

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的不义之徒。若是休了到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

最后,被梁尚宾诬为同谋后,她也非常镇定:

“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当时带了休书上轿,径抬到顾佥事家,来见孟夫人。

顾佥事后来也认为田氏“贤而有智”,对其“好生敬重”。

经过以上描写,一个侠义善良、言辞爽利又机智冷靜的女性跃然纸上。与“三言”中众多追求男女平等、彰显自我意识的女性人物一样,这是冯梦龙笔下浓墨重彩的艺术创造,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田氏一反古代女性在婚姻中的从属地位,从精神态度和实际行动对“夫为妻纲”进行反抗;在梁尚宾冒充兄弟败露后,田氏坚决与其划清界限。面对家暴也抗议控诉,维护了女性尊严。她还对“从一而终”很蔑视,这是对男子为中心观念的强烈抨击,追求婚姻幸福与个人自由的主导权。她与阿秀在性格、行事作风及命运结局的强烈反差,使读者感到巨大的冲击力。“三言”中不乏如田氏这样追求男女平等、婚恋自由的女性形象,如杜十娘、慧娘、莘瑶琴等。冯梦龙通过描写这些女性对婚恋的自主追求,对封建礼教的反叛展现出明代社会风气和思想的开化,显示出社会大众对男女平等观念的肯定和女性自我意识的萌芽。在田氏的塑造中,特别是顾佥事对她的肯定这一细节颇有深意,昭示出抗争的光明前景,给人以引领和希望。

“奇巧”背后的因果善恶与社会新思潮

小说入话中的 “久久分明应,天道何曾负善人”体现出教化读者为善的因果报应思想。结尾田氏被顾佥事夫妇认为义女,嫁与鲁学曾;与梁尚宾奸污阿秀致使其自尽形成了因果善恶报应轮回。作为公案小说,本文并未将大量笔墨用于判案情节,而是着重描绘案件的背景和事件起因,在后半部分仅用“金钗钿”作为判案线索,使陈御史通过审讯将案件抽丝剥茧,层层深入,最终巧设一局将梁尚宾捉拿归案。小说之“奇”在于贯穿全线的种种巧合:孟夫人请鲁学曾后园相会时恰好鲁离家外出、梁尚宾的假冒成功、田氏负魂等……看似凑巧的无心之举,却使情节工巧完整。由“巧”入“奇”再到“真”,情节曲折,最终达到了传递善恶因果观的教化作用。此外,小说笔调凝练,将顾佥事的权威、梁尚宾的粗鲁贪财、鲁学曾的清贫有礼、孟夫人的爱女心切与陈御史明察秋毫等形象刻画得十分生动。从顾佥事替女儿悔婚可看出明清时期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商人地位的迅速提升。顾家虽非商人阶层,顾父行事却颇具商人思维,使得以门第与仕途作为评判人才与择偶的标准在既定婚约面前黯然失色,金钱成为主导社会价值取向的新标准。尤其是“烧个利市”这一俗语的运用,脱离说话人的阶层身份,变为普泛化表达,体现了商人阶层的崛起这一特殊背景。而冯梦龙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他对经济大潮冲击传统婚姻观念这一现象的忧虑和思考,梁尚宾这一形象固然为冯氏着力批判,但顾佥事随意破坏婚约的行为也体现出冯氏对现实社会乱象的反思。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一文是明代市民社会生活的生动剪影,也是冯梦龙以敏锐目光对社会的冷静审视。他以细腻笔触真切而精炼地描摹;以与时代思想合拍又超前的视角对现实社会提出自己的思考。剥开奇案巧合的外壳,古代社会变迁下新旧观念的冲突交融暗流涌动。在小说中,冯氏一如既往关注着女性的跌宕命运,对其才智予以激赏,对其抗争予以鼓励,对其坎坷遭际予以同情。小说揭示的女性话语权及独立意识这一在当今社会仍具启示意义的主题,引导着人们观照过去,审思当下与未来。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18级汉语言师范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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