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中国》的理论结构

2021-05-30 10:48陈文忠
学语文 2021年6期
关键词:结构分析乡土中国理论体系

摘要:《乡土中国》和费孝通的大部分著作,都可以说是“用散文笔法写的人类学著作”。《乡土中国》的“散文笔法”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文章标题的散文化,全书结构的散文化,论述思路的散文化,行文风格的散文化。其中,全书结构的散文化,对把握全书理论体系影响最大。读懂《乡土中国》,需要把散文化的结构转化为学理性的结构。《乡土中国》的研究对象是农村“社会结构”或农村中个人与社会关系。立足这一焦点,可以把《乡土中国》全书分为六章,进而可以归纳为三大部分。每一章拟出合适的大标题,每一篇文章拟出学理性副标题,全书的理论体系就可以清晰呈现。

关键词:《乡土中国》;散文笔法;结构分析;理论体系

一、“用散文笔法写的人类学著作”

中学生阅读《乡土中国》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掌握“学术著作”的一般读法。与文学创作一样,学术著作的体式是多样的:有对话体,有书信体,有逻辑规范体,有杂话散文体等等。《乡土中国》是什么体式的学术著作?费孝通的一段“旁白”,间接地回答了这一问题。

1980年4月至5月,费孝通随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术交流团访美。回国不久,出版了《访美掠影》一书。在这本书中,社会人类学家以特有的散文笔法,记录了相隔35年后重访美国时的所见所闻所感。1997年10月31日,谈到《访美掠影》的性质时,费孝通说:

我的散文融化在我的文章里边,包含着我的学术思想。早先写的《访美掠影》就是用散文笔法写的人类学著作,分析美国文化,比《重访英伦》深一步。我要讲的都隐在里边,很多人都看不出来。[1]

这段话很重要,可视为费孝通对自己学术风格或文章笔法的自我概括。其实,不只是20世纪80年代的《访美掠影》,包括40年代的《乡土中国》在内,他的大部分著作都可以说是“用散文笔法写的人类学著作”。

为什么这样说呢?费孝通自述学术文风的形成可以证明。1987年,费孝通在接受访谈时说:“我的文风基本上是20年代在苏州上中学时形成的。我的学术思想基本上是在30年代建立的。”[2]根据费孝通晚年自述,他的文风或文章笔法学的是晚清文学家龚自珍,他的学术思想属于马林诺夫斯基的人类学功能学派。这就是说,用龚自珍式的散文笔法进行学术写作,在散文中表达学术思想,在二、三十年代已逐渐形成。无论作家还是学者,写作风格一旦形成,就有相对的稳定性。同时,费孝通曾把《访美掠影》称为“旅游杂话”,而《乡土中国》最初就是以“杂话乡土中国”为题在杂志上连载的。《访美掠影》是“杂话”,《乡土中国》也是“杂话”。换言之,它们是性质相同的“学术杂话”,都是“用散文笔法写的人类学著作”。

1999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费孝通散文》。在这本散文集中,《访美掠影》的文章选入3篇,《乡土中国》的文章选入5篇。在费孝通看来,《乡土中国》的散文价值似乎更高于《访美掠影》。那么,《乡土中国》的散文性或散文笔法表现在哪些方面?在我看来,至少有四个方面。

一是文章标题的散文化。标题是文章的眼睛。现代学术著作的标题,大都是意思清晰、表达完整的句子或命题。朱光潜的《谈美》是一本书信体的美学著作,全书15篇文章,标题均由正题和副题组成。如第一章标题,“我们对于一棵松树的三种态度——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正副标题,相互说明,清晰明确。《乡土中国》的文章标题,则大都不是清晰完整的句子或命题,而是含蓄隐晦的词语和短语。14篇文章的标题,少则两个字,如《家族》《无讼》;多则8个字,如《维系着私人的道德》;大多是四个字,如《乡土本色》《差序格局》《男女有别》《礼治秩序》等等。从随性的标题看,这更像一本文学性的“杂话集”,而不像一部理论性的学术著作。

二是全书结构的散文化。完整的理论体系和有序的理论结构,是现代学术著作的基本特点。读完《谈美》的15个标题,你会发现,这是一部逻辑有序,层层递进,体系完整的美学专著。但是,读完《乡土中国》的14个标题,单从表面看,很难发现标题之间的逻辑关系和理论过度,更难以见出《乡土中国》作为一部“乡村社会学”的理论体系和理论结构。《乡土中国》的14篇文章,似乎各自独立,除《文字下乡》和《再论文字下乡》外,看不出篇与篇之间或并列、或递进、或深化的逻辑关系,类似随意编排的松散的散文集的结构,不像章节分明、严谨有序、层层推进的学术著作的结构。

三是论述思路的散文化。陈康有句名言:“问题是哲学的中心,论证是哲学的精髓。”[3]一篇明理论道的学术论文,“论证”比“问题”更重要。而规范的学术论证,一般都要遵循“始、叙、证、辩、结”或“现象、问题、讨论、解答”的论证程序;围绕中心,条分缕析,起承转合,环环相扣。《乡土中国》作为研究中国乡村社会特点的社会学名著,有“问题”也有“论证”;作为社会学本土化的经典之作,更是提出了许多独创性的见解和观点。但是,就文章的论述思路看,似乎不是严格的论文式的,而是杂话式的,散文式的,结构的跳跃性往往多于论证的有序性和逻辑性。费孝通自己也偏好这种论述思路,强调文章要“凌空”,要有“灵感”,要善于“东搭西搭”。他曾说:“文章是怎么做出来的?就是东搭西搭。你能搭得起来,讲出道理,这就是本领。搭来搭去,用实际生活中的例子去说明。”[4]东搭西搭,凌空跳跃,而不是条分缕析,环环相扣,这成为《乡土中国》显著的论述思路和结构特点。

四是行文风格的散文化。费孝通的文章语言,生動活泼,深入浅出,充满生活气息;同时,善于通过生活实例说理,通过形象比喻明理,富于趣味性和文学性。因此,费孝通的文章,公认“好看”。读费孝通的学术文章,可以获得艺术的享受。孙郁初读《乡土中国》,就“被其中平淡中的深刻,典雅中的博杂所吸引”[5]。20世纪50年代,曹聚仁说:“费孝通的散文,深入浅出,意远意深,匠心别见,趣味盎然。”[6]20世纪90年代,费孝通又被称为“文学圈外的文章高手”[7]。费孝通自己也追求散文化和文学性的行文风格。他主张“文章要隐”:“文章要隐,这就高级了……不着一字,可是全部把它托出来了。我的文章还是直露了一点,可是笔法就是这个笔法”;与此相联系,又认为“文章好在隐喻”:“文章不能直写,背后都有东西的。好就好在隐喻上。不直接说出来,懂的人就懂了。”[8]然而,“一切比喻都是蹩脚的”。学术论文过分追求含蓄隐晦和形象比喻,概念缺乏定义,命题缺乏分析,是有碍阅读理解的。

晚年费孝通似乎意识到,“用散文笔法写的人类学著作”具有利弊二重性。于是,他对自己的读者提出了这样的“希望”:

希望大家在读我的书的时候,看看我的思想有没有中国的特点,这些特点又是怎么表现出来的,以及找出我在书中所讲的根本东西是什么。有人认为我的书好看,其实那些最好看的地方正是功夫最不到家的地方,因为道理讲不清楚,就耍耍花腔。花腔的确能吸引人,但那只是才华而不是学问。我的哥哥曾批评我:“才胜于学,华多于实。”说的就是功夫不到家。所以我希望青年人千万不要学我的笔法。[9]

1984年,费孝通在民盟中央组织的暑期“多学科学术讲座”上,作了“社会调查自白”的系列讲演。在讲演的“引子”中,他对学员讲了这段话,真诚坦率而语重心长,可视为费孝通著作的“阅读法”。至少包含三层意思。一是指出读书“三要点”,即“看看我的思想有没有中国的特点,这些特点又是怎么表现出来的,以及找出我在书中所讲的根本东西是什么”。这里最重要的是“中国特点”,亦即社会学的中国化问题。二是反思“书好看”问题,即“其实那些最好看的地方正是功夫最不到家的地方,因为道理讲不清楚,就耍耍花腔。”必须指出,费孝通书中“那些最好看的地方”,绝非都是“功夫最不到家的地方”,更非都是“耍花腔”。然而,一代大家的真诚坦率,足以令后学肃然起敬。同时提醒我们,评价一部书,应当实事求是,绝不能“见肿称肥”,变欣赏为瞻仰。三是反思“才与学”问题,即“花腔的确能吸引人,但那只是才华而不是学问”。换言之,对一个学者来说,应以“学问”为主,以“才华”为辅,以“功夫”为主,以“花腔”为辅。费孝通的“才学观”,实质是中国传统才学观的共识。叶燮《原诗》说得好:“识以居乎才之先,识为体而才为用。”

费孝通阐述的“阅读法”,同样是《乡土中国》的阅读原则。如上所述,《乡土中国》是一部“用散文笔法写的人类学著作”;其“散文笔法”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即文章标题的散文化,全书结构的散文化,论述思路的散文化,行文风格的散文化。其中,全书结构的散文化,对把握全书的理论体系影响最大。因此,要真正读懂《乡土中国》,就需要对全书的理论结构做一分析,力求把散文化的结构转化为学理性的结构。

二、《乡土中国》结构的诸种观点

《乡土中国》的任务是论述“包含在具体的中国基层传统社会里的一种特具的体系”[10]。然而,从全书体例看,《乡土中国》并没有呈现出“一种完整的体系”,缺乏有序的理论结构。这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读者对《乡土中国》“特具的体系”的把握。因此,在75年阅读史上,不少学者尝试揭示《乡土中国》的理论结构。若包括费孝通的自我“旁白”,有四种观点值得关注。

1.费孝通的自我“旁白”:两大部分

1948年,费孝通在给雷德菲尔德的信中谈到《乡土中国》的内容时写道:“在第一部分,我分析了社会关系的一般模式,认为中国是‘差序格局(亲属的模式),西方是‘团体格局(成员平等)。从这一差异性出发,我发展出中西道德模式上的不同:(西方)普遍的爱与(东方)系于私人地位的偏爱。在书的后面的部分我区分了权力的四种类型(横暴权力、同意权力、教化權力和时势权力),并且相应给出了中国乡村社区传统的四种形式。”[11]

根据费孝通的说明,全书分为两大部分:第一部分从第1篇至第9篇,着重分析“中国社会关系一般模式”,以《差序格局》与《维系着私人的道德》为核心篇章;第二部分从第10篇至最后,论述了中国乡村社区传统的四种权力形式,以《无为政治》与《长老统治》为核心篇章。这一划分揭示了全书的两大理论重心,突出了作者的两大理论创新,有助于读者把握全书要义。但过于简略,未能说明全书各章起承转合的逻辑关系。

2.陈树德的主题概括:七大主题

1985年,陈树德在《乡土中国》书评中,首次对全书理论内容作了完整的介绍概括。他写道:“《乡土中国》一书汇集了《乡土本色》等14篇论文,分别从乡村社区、文化传递、家族制度、道德观念、权力结构、社会规范、社会变迁等诸多方面分析、解剖了乡土社会的结构及其本色;至于后记,简直是一篇学术自传。”[12]

这是《乡土中国》阅读史上,首次描述其内在理路的文字。全书14篇文章,被归纳为7大主题,具有一定的概括性,散文化的标题也获得了学理品格。但是,没有说明7大主题之间的逻辑关系,没有呈现全书内容的逻辑进程。

3.陈心想的结构分析:四大部分

陈心想首次提出了“《乡土中国》的结构”问题,并试图作全面完整的分析。他把全书分为四大部分,并对每一部分各章的要义和关系作了简要说明。他的分析大致如下。

第一部分:前五章,是对当时乡村工作者对乡村人的偏见的分析:“第一章,乡土本色是‘土;第二、三章从文字下乡的时间和空间维度,分析乡村对文字的需求,乡村人不是没有文字而‘愚的问题;第四章和第五章主要通过差序格局的社会结构来分析所谓乡村人的‘私的问题。”

第二部分:六、七两章,团体家族与男女有别:“是功能论下的生计团体家族(第六章)以及由此引发的压抑爱情、稳定婚姻的男女有别的观念(第七章)。”

第三部分:八、九两章,社会秩序的维护问题:“礼治秩序(第八章)和无讼(第九章),与现代的法治秩序的对照。”

第四部分:十至十四章,集中讨论权力问题:“第十章和第十一章,根据静态和变迁条件划分出几大类型的权力概念:静态权力、横暴权力、同意权力和长老统治的教化权力;第十二章、十三和十四章,则讨论社会变迁的权力问题:时势权力,知识权力(知识就是力量)也是时势权力的一部分。而第十二章,专门讨论了从血缘到地缘的社会变迁问题,对时下城市化背景下的社会变迁很有启发意义。”

陈心想说:“我把全书十四章内容大体分成这样四个部分,别人可以不同意,但是这个划分能够帮助我们从宏观上理解和把握全书的内容,也好在这些范畴范围内考察当下社会。”[13]陈心想着眼全书理论结构的分析,比之陈树德的主题概括,更有助把握整体的理论体系;对14章要义的分析,也有助理解各章的逻辑关系。但是,把前五章作为一个部分,似乎过于粗略,这五章既有“偏见的分析”,更有“理论的创新”,也是作者特别强调的全书核心之一;同时,没有说明划分四部分的理论依据,也没有揭示各部分之间的逻辑联系。另外,四种权力是指横暴权力、同意权力、教化权力和时势权力,并无“静态权力”之说。

4.岳永逸的层次分析:七个层次

岳永逸在《乡土中国》中华书局版的“导读”中认为,尽管《乡土中国》是在“杂话乡土中国”专栏基础上成书的,“但与专栏相较,专著明显有着更系统的思考、更严整的逻辑。”[14]据此,他把全书14篇文章分为七个逻辑层次,并依次对七个层次及14篇文章之间的关系作了梳理分析。

其一,《乡土本色》:“作为开篇,总领性的《乡土本色》的核心问题是‘何为乡土社会,当然这也是整本书都在回答的问题,因而答案‘熟人社会也开门见山,论证则始终围绕作为具象与抽象的‘土。”

其二,《文字下乡》《再论文字下乡》:“显然是一个板块,实际上都是在谈一个字,‘愚,核心问题是:扫盲识字真的很重要吗?前一篇从空间格局解释乡下人没有文字的需要;后一篇从时间格局解释乡下人没有文字的需要。”

其三,《差序格局》《维系着私人的道德》:“分别说的是‘整个社会的结构和‘道德,但都指向一个‘私字。”

其四,《家族》《男女有别》:“《家族》要回答的是‘何为小家族这个问题。最小的家族可以等于家庭,小家族是绵续的,长期性的事业社群。说清了社会基本单元‘家之后,诠释在同一个家庭中生活的男女的关系,即‘男女有别。该篇的核心问题是乡土中国的男女‘情感定向为何不同,指向的是一个‘情字。”

其五,《礼治秩序》《无讼》:“在‘情淡的家庭与乡土中国,究竟是什么维持着既定的秩序而运转?这就是《礼治秩序》回答的问题”;而在传统中国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变的中国,“法律如何下乡?法治秩序如何取代礼治秩序?这‘无讼要处理、回答的问题。”

其六,《无为政治》《长老统治》:这两篇“都在解释乡土中国的‘权。具体言之,《无为政治》要解释的是:何为皇权?乡土社会的权力结构是怎样的?在费孝通看来,长期笼罩中国的皇权名义上是专制、独裁,但实际是微弱的、挂名的、无为的,基层社会实际依靠的是‘长老统治,一种非民主又异于不民主的教化权力。”

其七,《血缘与地缘》《名实的分离》《从欲望到需要》:“最后三篇虽然各有不同,但其实都指向的是一个‘变字。相较而言,《名实的分离》《从欲望到需要》都更加直接回答的是‘乡土社会如何演变。前者说的是因为长老权力和时势权力的博弈而导致的名实分离所生之变,后者说的是当经验(欲望)被计划、知识和理性(需要)所取代时所生之变局。”[15]

在我看来,岳永逸的层次分析有两个优点。一是七个层次比四个部分的划分,更细致、更合理、也更匀称;尽管我认为一、二两个层次不妨合二为一。二是七个层次、14篇文章之间的逻辑关系,作了更为清晰的梳理,更为细致的说明。如果在此基础上,给每个层次拟出合适的大标题,给每一篇文章拟出合适的学理性副标题;那么,《乡土中国》全书的理论体系,就可能赫然呈现在读者面前了。

三、《乡土中国》的理论结构

完整的理论体系和有序的理论结构,是学术著作的写作规范和基本标志。而规范的现代学术作著,在体例结构上,至少有三个特点:

一是划分出章节,确立全书的理论框架;

二是擬出大标题,展示论题的逻辑进程;

三是拟出小标题,展示每篇的论述层次。

根据这一原则,参酌上述学者的分析,不妨把《乡土中国》全书分成六章,每章二至三节不等;再拟出章与节的标题,以展示章节之间的逻辑关系。如果加上“重刊序言”和“后记”,全书可分八大部分,粗拟章节标题如下。

《乡土中国》的理论结构

《重刊序言》:《乡土中国》是“具体社会里提炼出的概念体系”

第一章乡土中国的社会本色

1.《乡土本色》

——乡土中国是“熟人社会”

2.《文字下乡》

——“熟人社会”是“无文字社会”(空间维度)

3.《再论文字下乡》

——“熟人社会”是“无文字社会”(时间维度)

第二章乡土中国的社会结构

4.《差序格局》

——乡土中国的社会结构是一种“差序格局”

5.《系维着私人的道德》

——“差序格局”的道德是“系维着私人的道德”

第三章乡土中国的家族制度

6.《家族》

——乡土中国是家族社会

7.《男女有别》

——家族社会的感情定向“男女有别”

第四章乡土中国的社会秩序

8.《礼治秩序》

——乡土中国的社会秩序是礼治秩序

9.《无讼》

——理想的礼治社会是“无讼”社会

第五章乡土中国的权力结构

10.《无为政治》

——乡土中国的“匮乏”形成皇权的“无为”(社会上层)

11.《长老统治》

——乡土社会的“传统”保证长老行施教化权力(社会基层)

第六章乡土中国的社会变迁

12.《血缘和地缘》

——缺乏变动的乡土社会,地缘是血缘的投影

13.《名实的分离》

——乡土社会“注释”式变动引起“名实的分离”

14.《从欲望到需要》

——乡土社会靠“欲望”行事,现代社会依“需要”行事

《后记》:《乡土中国》与现代社会学

学术著作理论体系的建构,有内外两方面的规定。外在规定,取决于学术写作的形式要求;内在规定,取决于研究对象的性质特点。本文把《乡土中国》的主体内容分为六章,除了学术写作的形式规范,还基于研究对象的性质特点。

《乡土中国》是一部“乡村社会学”或“农村社会学”著作。农民、农业、农村,即所谓“三农”,是“农村社会”的三大要素。农村社会学的研究对象是什么?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看法和取舍。概括起来,有三类意见:一种认为农村社会学是对农村社会作整体综合研究的学科,如对“三农”作整体性的研究,这是整体宏观论观点;一种认为农村社会学是研究农村某一局部现象的学科,如对农民、农业、农村,从不同角度进行分别研究,这是专题微观论观点;一种认为农村社会学是研究农村中个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社会学分支,这是关系论的观点。[16]

“关系论”者认为,宏观与微观是观察事物的两种不同角度,强调任何一个方面,都有片面性。应该把二者辩证地结合起来,找出其中最能揭示农村社会本质的焦点。而最能揭示农村社会本质的焦点,就是农村中个人与社会之间关系。个人是社会的存在物,人是社会关系的产物。社会塑造个人,个人创造社会。因此,抓住农村中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就能深刻揭示农村社会的本质特点。

《乡土中国》的研究对象是什么?费孝通明确说:“是社会结构的分析”,使“以全盘的社会结构的格式作为研究对象”[17]。“结构”的本质就是“关系”;部分与部分、部分与整体的关系就是结构。“社会结构”就是个人与个人、个人与社群、个人与社会组成的关系。《乡土中国》就是通过“社会结构”或“社会关系”的分析,尝试回答“作为中国基层社会的乡土社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社会”这个问题。

“社会结构”或“社会关系”是《乡土中国》研究的中心,也是分析《乡土中国》理论结构的依据。把《乡土中国》全书分为六章就是立足乡土中国的“社会结构”或“社会关系”。全书六章,不是并列关系,从内在逻辑看,进而可以归纳为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即第一章“乡土中国的社会本色”,阐述乡土中国社会关系的本质特征,即扎根泥土而形成的“熟人社会”或“礼俗社会”,而不是西方式的“陌生人社会”或“法理社会”;“土”“熟”“礼”,是《乡土本色》中的三个关键词。“乡土中国”既然是“熟人社会”而不是“陌生人社会”,也就成为不需要文字的“无文字社会”。

第二部分即第二至五章,从四个方面论述乡土中国“社会关系”的具体特点,即“社会结构”“家族制度”“社会规范”“权力结构”。而“差序格局”是乡土中国社会关系最根本的特点,它一方面与西方社会的“团体格局”相区别,另一方面又派生出乡土中国特有的“家族制度”“社会秩序”和“权力结构”。

第三部分即第六章“乡土中国的社会变迁”,论述以“熟人社会”为特点的“乡土中国”向以“陌生人社会”为特点的“城市中国”变迁中的问题,为“乡土重建”提供参考。

有序的理论结构是学术著作的标志,也有助于理论的传播。车尔尼雪夫斯基有一段名言:“真理若不是纳入一种完整的体系,运用起来就不方便;谁给科学创造了体系,他就能独立使科学成为通俗易解,他的见解也将融会在群众中间传播开来”;亚里斯多德的《诗学》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它表明“一种体系是使思想产生可靠有效影响的重要条件。亚里士多德第一个在独立的体系中申述了美学见解,他的见解几乎统治了二千多年。”[18]本文对《乡土中国》理论结构的分析,是否使本书更为“通俗易解”,更易“在群众中传播开来”?不妨一试。

参考文献:

[1][4][8]张冠生记录整理:《费孝通晚年谈话录(1981—2000)》,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361、341、341页。

[2]费孝通:《中国文化的重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7页。

[3]汪子嵩、王太庆编:《陳康:论希腊哲学》,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534页。

[5]孙郁:《费孝通:乡土情怀》,《社会科学辑刊》1998年第2期。

[6]曹聚仁:《文坛五十年》,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362页。

[7]李国涛:《文学圈外的文章高手》,《博览群书》1998年第3期,第18—19页。

[9]费孝通:《师承·补课·治学》(增订本),三联书店2021年,第137页。

[10][17]费孝通:《乡土中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149页。

[11]转引自张江华:《“乡土”与超越“乡土”:费孝通与雷德菲尔德的文明社会研究》,《社会》2015年第4期第146页。

[12]陈树德:《从〈乡土中国〉看费孝通的学术生涯》,《读书》1985年第5期第29页。

[13]陈心想:《走出乡土》,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46—47页。

[14][15]费孝通著、岳永逸注解:《乡土中国》,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5、25—32页。

[16]关于“社会学”和“农村社会学”的研究对象问题,可参阅费孝通《乡土中国·后记》、刘豪兴主编《农村社会学》(第三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一章绪论等。

[18]《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中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183页。

(作者:陈文忠,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编张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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