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失独”叙事的情感维度与哲学向度

2021-06-07 08:07蒋建梅丁梦瑶
艺术广角 2021年2期
关键词:王小帅

蒋建梅?丁梦瑶

电影《地久天长》是一个建构“失独”创伤记忆的文本。第六代导演王小帅不像第五代导演偏好传奇与全球化时代的民族寓言,他关注的是现代化进程中底层的命运,在年近不惑后,他的艺术视野逐渐从边缘人转向普通平民,在生活的过程中展现人生的艰辛,在卑微的外表下揭示人的高贵。[1]《地久天长》表现了产业工人阶层经历的20世纪90年代以来两极分化的命运:一为如沈英明般的资产新贵或如沈茉莉般获得第一世界公民身份者;二为沉沦底层者,如刘耀军夫妻。王小帅说:“男女主角刘耀军和王丽云夫妇代表的是没有跟上时代发展的那批人,他俩先后失去工人、父母身份,甚至失去‘天长地久的友谊,漂泊他乡。”[2]王小帅的悲悯情怀突出表现在对落伍于时代的失独者形象的塑造,《地久天长》将刘耀军夫妻设置为主角,可见第六代导演继承巴赞纪实美学、创作“平民史诗”、记录“沉默的大多数”典型生存样态的文化立场;电影里在社会变迁中命运多舛、痛苦绝望的失独平民夫妻的隐忍宽容及相对圆满的结局,传达人到中年、经历世事沧桑的导演对中国传统的中和哲学的认同与皈依。

一、以悲悯之情观照“失独”情感

失独群体的心理创伤为当今必须面对的社会痛点之一,如何艺术地表达此创痛,成为对导演人文情怀与文化立场的考量。作为从关注边缘人转型记录平民史诗的第六代电影导演,王小帅在知天命之年,要讲好“最普通的普通夫妻”、最平凡的失独者的故事,以之为失独创伤的一个全息切片,记录社会转型期那段特殊历史中悲怆隐忍的中国经验。

1.生命—痛苦绝望的载体

遽然被切断生命链条的创痛是一种绝望的心理体验。虽然现代人文思想赋予了个体生命以独立的价值与意义,但生命的代际传递本能、亲子之爱的天性,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对代际生命传递的社会价值与个体生命意义的强调,这些与社会文化层面的诸因素依然有力作用于现代转型中国的诸多个体,亲子关系的情感慰藉功能与生命价值界定功能对于现代社会诸多个体存在而言,仍有着根本性的意义。因此,不幸遭遇厄运、失去独生子女的父母,不仅在情感上经历此生不复的浩劫,亦会令其对自我的生命价值产生怀疑。

无可逃避的失独厄运切断了王丽云、刘耀军的情感寄托与社会价值感、时间关联感。因之前王丽云被计生干部兼好友的李海燕强制带去人流,手术后已无法生育,在独子刘星溺水身亡后,为弥补丧子之痛,夫妻俩去福利院领养了跟刘星相像的孤儿周永福作为刘星的替代,以期修补失独的伤痛,同时遮蔽下岗南迁、集体身份归属感断裂、破碎与分化后的创痛。一直陪在身边的刘星的照片,则标志着他们内心其实无法走出凝固的、无法开解的失独悲痛。

“拟亲子关系”的失败加剧了他们的绝望感与幻灭感。因缺乏婴幼儿时期的舐犊情深,在没有过往的“拟亲子关系”里,他们无法与养子建立融洽的亲子感情,无法用“拟亲子关系”面对现在、面向未来,从而导致养子在青春期的叛逆中逃离。养子拜别出走彻底消灭了他们勉强自欺维持的“有儿子在身边”的幻觉,陷于丧子悲情、人近老年的刘耀军夫妇,彻底落入了痛苦绝望的深渊。失独空巢的夫妻真正感觉到彻底的绝望:“时间好像停止了,剩下的时间就是慢慢变老。”他们还感觉到了人生再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绝地悲怆:“都已经这样了,还怕什么!”在感觉到刘耀军可能会离开自己时,悲情共同体的破碎感令王丽云认为失去了再活下去的必要。后来夫妻俩应邀回包头看望病重临终的李海燕,途中突遇飞机颠簸,本能的紧张过后,王丽云嘴角带着一丝冷嘲,对刘耀军说:“真可笑,我们居然还怕死!”可见失独夫妻内心对没有寄托的未来没有了任何期待。对这种绝地创痛冷静客观的呈现,彰显的是王小帅内心深深的悲悯。

2.本性—隐忍中的宽容

王丽云、刘耀军夫妇宽恕了沈英明家庭对他们夫妻俩造成的伤害。在接踵而至的流产、丧子、下岗等人生剧痛的重击之下,刘沈两家原有的手足情深、原有的经济秩序与经济安全保障机制遭遇雪崩般的偶然或必然的巨创。在人生的低谷与厄运里,刘耀军夫妻尽管痛苦绝望却依然不失善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对曾是好友至交的沈英明与李海燕夫妻及其儿子沈浩的过失与罪责,不论他们家三口是否以最真诚的态度面对,这对受害的夫妻都选择了原谅与宽恕。

劉耀军、王丽云夫妇的善良还在于他们不因自己被深深伤害就去加害他人,造成丛林法则下弱者互噬的惨剧,他们让自己成为被伤害的终端,默默扛下了所有的痛楚。当知道养子的叛逆和疏离已无法挽回时,夫妻俩尽管痛苦异常,却还是为养子着想,好聚好散,给了养子原有的身份证明,给了养子在刘耀军姐姐名下的城市户口,还尽力给了养子一些钱。此时,王丽云与刘耀军已再次跌入人生的谷底。徒弟兼好友的妹妹沈茉莉,可怜师傅,想替兄嫂、侄子赎一点欠两条命的罪恶,刘耀军没有承受住肉身与欲望的诱惑,但面对茉莉愿意在去美国之前给他生下这个孩子的抉择,他痛苦地选择了放弃,不愿愧对这个孩子、沈茉莉还有王丽云。虽然被苦难一再蹂躏,但刘耀军没有放弃自己为人的道德底线,以防自己的不幸给别人造成伤害。

当然,夫妻俩是平凡的弱者。面对厄运的屡次迎头痛击,刘耀军说:“这就是命,我已经认了。”王丽云也没有强大的生命意志与信仰,她只有隐忍善良,在被规训过后的“静”背后默默承受;在母亲的身份被彻底“剥离”的境况下她又承受了丈夫刘耀军的出轨之痛,她没有控诉、没有斥责,只是选择通过自杀逃避这厄运重重的悲剧人生。被救活之后,王丽云明白了刘耀军对她的情感依靠,俩人在悲情共同体中互证互存、继续“负重”远行。30年来,他们就这样痛苦绝望又韧性隐忍地生活着,最终达成与生活的和解。[3]

善是人类社会的可贵德性,是人类对生命价值、伦理价值的追求。柏拉图认为:“善确立为整个世界的最高原则。”行善意味着在利他的基础上获得价值感与超越感,彰显人性的光辉。刘耀军、王丽云夫妻的原谅、宽恕是他们出于本性的选择,由此彰显出夫妻俩的美德。这原谅与宽恕既给了沈家享受物质生活富足圆满的世俗幸福的空间与自由,亦在道德精神层面反衬、审判了沈英明、王海燕家庭的亏欠与残缺。

二、以中和哲学建构的创伤记忆

《地久天长》讲述的工人阶层在社会转型中的命运故事,属于都市文化叙事文艺美学范畴。陈思和认为,都市文化的不完整形态导致了精神的破碎,都市文学的可能性在于两个方面:一为作家如何塑造不完整的都市人,人们如何理解破碎的内在;二为人的精神压缩破碎之后带来人性、家庭的伦理危机。[4]此论用以阐释电影《地久天长》的情感破碎與精神危机亦颇为贴切。王小帅冷静克制地表现独生子女政策与国企改革造成的双重破碎,给都市人造成的内心创伤引发的人性危机与家庭伦理危机,然后以具有理想色彩的大团圆模式化解危机、修补破碎,建构追求美善的集体记忆,期望弥合现代性的文化裂痕。

1.大团圆式的情节模式

《地久天长》贯穿着传统儒家文化所强调的“和为贵”理念下的大团圆思想。在众声喧哗探索全球化现代性转型所匹配的普适性思想资源的时代,王小帅向内转援引中国传统人文思想,以期修补与弥合现代性文化裂痕与历史创伤。个体渺小仓促,不足百年生命里的得失荣辱,不过是无限里的微尘;天道有常,不会因悯惜个人的苦痛而给予他们精神抚慰。因此,为获得直面现世苦痛的力量或安慰,人类必须造出鼓励人们强力对抗苦痛的勇敢所依仗的精神信仰,或虚拟满足弱者的现实渴望或理想的梦幻。合人类目的性、利益性的强力意志者的勇敢对抗迸发出崇高的悲剧之美;在人类社会注定的历史转型中默默顺应、作出自我牺牲的弱者群体也彰显出了人性之善的光辉。强者的崇高确实值得崇敬,但弱者合人类目的性的牺牲亦不应被漠视。大团圆叙事不仅仅是一种非现代性的循环闭合时间观念产生的叙事模式,也不应仅局限于被理解为是弱者的“自我麻醉和欺骗”。均衡无差别的社会目前并不存在,从古以来,社会生活中从来就有弱势群体,顺应历史转折秩序的弱者之“弱”,有其历史合理性与合目的性。他们的“弱”,不能被视为性格懦弱被藐视,而应被视为一种历史生成去肯定与抚慰。《地久天长》中王小帅给刘耀军、王丽云夫妇的大团圆结局,是对底层弱者承受苦难的同情,是对他们现世缺憾的释放、弥补与安慰。

王小帅期望也相信,在现代性的人文困境里,儒道释一体化后的善恶因果的传统人文情怀依旧有效。王丽云、刘耀军面对所有伤害的隐忍、善良让“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流淌着中华传统文化血脉的普通中国民众的性格特质”[5]。他们默默承受所有苦痛、成人之美,终于走出炼狱般的冰冷黑暗,在人生暗黑遭遇中积攒的人性光亮得到了聚焦般的光明与美好的反射。电影的结尾,内心歉疚煎熬的李海燕临终前向丽云表达自己所受的内心折磨,将为人父的沈浩在母亲愧陈心事离世之后,也选择时机向干爸干妈忏悔。最终,流浪的养子遇上懂爱的女人,选择了回归家庭。刘耀军、王丽云夫妻俩给计生干部李海燕、给干儿子沈浩的二次宽恕不仅使他们的返乡之旅有了更多的温情,也在冥冥之中获得了善报。王丽云和刘耀军当面原谅了因无心之过夺取他们最本真的幸福的干儿子沈浩的痛悔与愧责之后,迎来了他们的养子周永福成为“刘星”回到了他们海边的修理厂、他们破碎的家庭被修补完满的时刻,承受所有苦难、道德精神境界依旧美好的王丽云夫妇迎来了物质和精神上都“老有所依”的比较圆满的结局。

2.理想化的希冀

个体命运与历史浪潮常狭路相逢。老子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6]或如意大利电影大师贝纳多·贝托鲁奇所说“个人是历史的人质”,[7]张爱玲也曾言:“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8]面对中国后发的现代化转型的一种必然后果,历史夹缝中失独群体承受的无可逃遁的社会历史创伤,有世界主义、历史眼光、年逾不惑的王小帅不愿以阶层对抗意识去呈现,他希望通过时间去感受人和人之间,以及人类自身的命运的无常,于是“两家的和解基本上被置于民间自我和解的范畴之内。”[9]“影片回到了中国本土文化,既不是出格的激烈的历史批判,也不是遮掩而回避现实,但采用真实表现中国人最大多数的真实情感和真实生活情状。”[10]刘耀军、王丽云面对世间所有的磨难与伤害,对命运的无常,秉着传统儒家从亲亲之爱出发的敦厚、仁爱思想,宽容原谅、不走极端。电影中主角的处世哲学,不过是知天命之年的作者对生活哲学的领悟与投射。

在近30年的时间跨度与全球化的空间变动、贫富落差、阶层分化的世间苦乐年华里,将社会问题民间化、家庭化,以个体良知迂回修复时代创伤,未尝不是导演家国同构叙事模式的美学尝试。电影结尾处计生干部李海燕临终袒露心结、心存愧疚的沈英明承诺的物质补偿以及将为人父的沈浩真诚的忏悔,可视为王小帅认定与期待的,对于跨越30年的心灵创痛应有的时代回响。王丽云、刘耀军夫妻的善得到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回报,老夫妻纱幔里接养子电话的场景,是心有大慈悲的王小帅对现实中所有不幸失独者的善意抚慰与衷心祈愿。他希望大转折的历史时期给个体命运造成的巨大裂痕和暗殇,将随着时间流逝被人们的宽容善良逐渐淡化与修复,把伤痛的记忆留给历史,将美好的希望寄予未来。

三、结语

作为历史转折期的不幸命运承担者的失独群体,在以人民幸福为追求为理想的社会,理应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为弥补与修复此现代性的创伤,近年,政府机构与民间团体都在积极思考策略,从物质与精神层面关爱失独群体;相关专业领域的学者,如北京大学穆光宗教授,已着眼失独群体的权利及相关社会保障,探讨相关制度建设。[11]在这一现实语境下,王小帅关于失独创伤记忆的文化记录与灵魂层面的抚慰是一次成功的艺术实践。在科学普遍化、诸神退位、宗教信仰濒临失灵的中国现代社会,传统的儒家仁爱思想、儒道思想资源合一的中和哲学对精神困境救赎依然有效,悲悯的王小帅抓住人间“地久天长”坚韧如水的核,即爱、宽恕与体谅、友谊与亲情,让这尘世不灭的光照亮人性深处的暗黑,让人间善美救赎这世间逆旅的破碎、苦难与创伤。“用宽容善良的精神救赎无力抗争的人生伤痛,这就是平民百姓的地久天长”,[12]这也正是王小帅知天命之年的平民诗学、中和哲学与文化理想。

〔本文系2017年教育部规划基金项目“个体伦理与家国命运:新时期中国文学影视的生育主题研究”(17YJAZH033)的研究成果〕

【作者简介】

蒋建梅:南京财经大学中文系教授。

丁梦瑶:南京财经大学传媒经营与管理专业硕士生。

注释:

[1]马杰:《新生代导演的平民史诗》,《电影评介》2006年第9期。

[2]王小帅、侯克明:《〈地久天长〉:现实主义与东方美学的“平民史诗”——王小帅访谈》,《电影艺术》2019年第3期。

[3]周星:《钝痛令人窒息,暗处弥生善意——王小帅的〈地久天长〉价值品读》 ,《中国电影报》2019年3月27日。

[4]陈思和:《都市文学中人性探索的两个维度》,《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期。

[5]肖静茹:《〈地久天长〉之“留白”:王小帅的历史重塑与传统再现》,《电影评介》2019年第10期。

[6]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93页。

[7]孙忠权:《贝纳多·贝托鲁奇:书写政治与性的理想主义者》,《电影》2007年第10期。

[8]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40页。

[9]王小鲁:《释义分歧与时代精神:作为文化现象的〈地久天长〉》,《电影艺术》2019 年第 3 期。

[10]周星、张萌:《家庭伦理情感翻越传统的现代处理——〈地久天长〉分析》,《电影评介》2019年7期。

[11]穆光宗:《失独三问》,《人口与社会》2016年第1期。

[12]陈丽娜:《〈地久天长〉:时代洪流下的平民精神史诗》,《电影评介》2019年第22期。

(责任编辑 任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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