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忆傅聪先生的教学

2021-06-18 10:42杨韵琳
钢琴艺术 2021年4期
关键词:装饰音傅聪肖邦

文/ 杨韵琳

傅聪先生于2020年12月28日(伦敦时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回想十余年来他在上音钢琴系的大师班课,讲解中绝妙的比喻、对中西文化的贯通联想、自然流露的高深艺术境界、带有上海口音的普通话,等等,都历历在目,挥之不去。

2004年我应上音邀请,回到母校担任钢琴系常务副主任,在任期间恰逢学院聘请傅聪先生每年来钢琴系讲学两个月。那年傅聪先生刚好70岁,身体硬朗、精神饱满,说话声音洪亮浑厚。我想趁他还“年轻”,希望他把对音乐的丰富知识和他所熟悉作品的特殊理解都“竹筒倒豆子”式地全部传授给我们的师生。于是,我和几位教授一起商量,每次在他来之前我们都选择一个课题,预先给他“布置功课”,同时也给钢琴系的师生们布置功课,把每一次要傅聪先生讲课的曲目单打印出来放在钢琴系办公室,由师生们“认领”曲目,保证每一首曲子都有学生弹奏,这样傅聪先生就能讲到肖邦、莫扎特、德彪西的全部曲目,以及海顿和斯卡拉蒂的部分曲目。傅聪先生也很有兴趣知道下一次我们要他讲什么曲目,他总会问我:“下次要我讲什么内容?”我报给他后,他总是大声说“好”!师生们参与傅聪大师班的积极性相当高,每次的指定曲目都爆满,大师班如有剩余时间,学生们可以自由报曲目,由傅聪先生挑选。先生每年分两次来学院讲课,每次上一个月的课。

由于他每天白天要坚持练琴,因此大师班课程时间也很“特殊”,都是安排在每天下午的五点到八点,通常也是大家的晚饭时间,但是,钢琴系的407教室永远座无虚席,师生们对精神食粮的渴求远远超过物质食粮的需要。同学们带着谱子听课,饿了就悄悄啃一下饼干、巧克力,仍然竖起耳朵听傅聪先生上课,生怕漏掉一个字。

傅聪先生这十余年在上音的讲课,为我们开阔了视野、打开了窗户,对提高师生的音乐境界和对音乐内涵的理解,起到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作用。

傅聪先生对音乐作品的崇敬,对演奏无比严谨的态度,以及他对音乐的纯真情怀,深深地打动了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是在做“苦行僧”“音乐的仆人”“传道士”。先生对作曲家作品的追求孜孜不倦,没有终点。

有一段时间,他挑战自己,准备开一场贝多芬奏鸣曲专场音乐会。在准备过程中,他对乐谱做了极为深入的研究。他身边的贝多芬奏鸣曲乐谱有两个原始版本:亨乐版和维也纳版,可是有些同样的乐句在两个版本中有所不同,一个版本写了小连线,一个版本却没有。先生为此,十分纠结以至于失眠,他用非常疑惑的表情问我怎么办,我说这两个版本都有可靠来源,您可以自己选择,但他还是举棋不定。最后我告诉他,正好我们在翻译引进Barry Cooper的贝多芬奏鸣曲原始版,这个版本带有十分详尽的评注,建议他读一读。第二天他告诉我,这个版本中评注的解释坚定了他原先内心倾向性的选择,语态高兴得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他在教学时还会不断给自己提出新问题。比如,在教肖邦《第四叙事曲》后,他问自己,最后段落第203至210小节被他形容为“从天上来的”pp和弦的轻声是从哪里来的?他说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直到想明白了才睡过去。

傅聪先生虽然长年久居在国外,但是他的东方文化底蕴很深,他觉得越是学习、研究西方音乐,越发现自己根深蒂固的东方气质,因为中西文化意境是相通的。这些都与父亲从小给他的中国文化教育息息相关,讲课运用中国古诗词做比喻来解释特定的音乐意境是常有的事儿,有时他吟诵的中国古诗词,在座的听众都不见得全熟悉。记得当学生弹奏德彪西的《帆》时,他运用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中的“唯见长江天际流”来描绘这首作品的境界。诸如快速跑动的乐段,比如肖邦《前奏曲》第三首,他会用杜甫的《登高》中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来启迪学生的想象力。肖邦《夜曲》(作品62之1)长颤音的地方(第68至75小节),他用苏轼的《江城子》中的“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来启发学生泪如雨下的感受。

例1

又如学生弹肖邦《幻想波兰舞曲》(作品61)的引子段落,他用了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中“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来形容高处眺望壮阔山景,感受到一股雄壮气概和凄美的演奏状态。

为了让大家更好地理解音乐,傅聪先生的讲课经常妙语连珠。例如,肖邦《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第77小节的一长串装饰音跑动乐句,针对学生一个一个音的弹奏,傅聪先生说,“这里就像有人挥手一笔签字的潇洒感觉”,令学生茅塞顿开。

例2

有时候,他又干脆用地道的上海话来比喻。比如莫扎特《D大调奏鸣曲》(K311)的发展部开头需要轻轻地进来,他用上海话说这里是“悄悄地‘吖’进来”(上海话指偷偷地溜进来),比如莫扎特《c小调奏鸣曲》(K457)的第51至55小节,对比前面的p乐句,突然出现的f,他用 “发格了”来形容这里的情绪(上海话指猛地爆发了)。

例3

懂得上海话的师生立即觉得这样的形容非常形象,在座有不少上海师生,可以“翻译”给不懂上海话的同学听。

他形容莫扎特《d小调钢琴协奏曲》(K466)的乐队部分是“天”,钢琴独奏部分是“人”,整曲“天人合一”,乐队的连续切分节奏似乎是雷雨交加的场景,钢琴独奏主题是内心痛苦的呐喊,有一种逃不出命运的无奈,所有的跑动乐句都存在神秘感,音乐深不可测,绝对不可变成单纯的手指运动。他上课用语十分丰富,时而古诗,时而上海话,时而又是英语。莫扎特《d小调钢琴协奏曲》(K466)的第二乐章,他用英语“Just being without needing anything”来形容音乐的单纯,从简朴中感受音乐的高贵品质。

傅聪先生读谱的严谨精确程度也给我们树立了榜样。在教授德彪西前奏曲时,对于乐谱上作曲家给的音符时值看得比谁都仔细。比如德彪西《前奏曲》(上册)第一首《德尔菲舞女》的最后一小节。

例4

最低的B音只有一拍,而和弦却有两拍加延长记号,如何严格做到把低音B弹完一拍后放掉,同时又能维持B大和弦,他做了示范:在弹完低音B后左手马上回来不出声地按住和弦,并且立刻换踏板,这样就剩下干干净净的和弦声音,效果和不换踏板完全不一样了。在德彪西《前奏曲》(上册)的第四首结尾部分也可以采取同样的处理方法。

在教授肖邦《第二钢琴协奏曲》时,第二乐章第36小节的raddolcendo和第三乐章第169、261小节的risveygliato是不太常用的音乐术语,由于上课的是我的学生,他谦虚地问我:“我请教你,这两个音乐术语以前学的时候查过,现在忘了,是什么意思?”幸好我查过,我把我写在琴谱上的中文翻译字给他看,他回“谢谢”。先生就是这样,绝不放过谱子上任何一个细节。

他从不说假话,爱憎分明。教学中对于弹得好的学生,他会大加赞赏,甚至于明确喊出“我喜欢你”!对于尚未理解他的意图的学生,会显出很焦急的神态,恨不得马上纠正。

由于我和几位同事是他大师课的“常客”,对他上课常用的词汇已经非常熟悉,我们嬉称他有“语录”。比如,遇到学生触键太硬、太直白时,他总是说“要软着陆”;弹到肖邦的装饰音时,他总是说“on the beat”(在拍子上);遇到例5中的装饰音时,他总是说指法是143,这个指法果然奏效;如果遇到例6中的装饰音时,他说装饰音绝对不要提早出来,要到“最后一秒钟”,意即要把第68小节第三拍时值按足,第69小节的装饰音不可提早出来,哪怕是一丁点儿。

例5

例6

还有,每当他说“rhetorical”这个英文词,他总要请周薇老师翻译,这个英文直译是“修辞”,但是用在音乐演奏上是指演说性的弹奏,意即不要一个一个音弹,而是像说话、像演说;他总是对学生说,不要“操兵”,你们快跑手指不要变成像电熨斗熨过那么平整,音乐要有想象力;他管大拇指叫“大指拇”,一说到这儿,我们就会友善地笑他,他也知道他的说法与我们不同,但是说惯了,改不过来。

傅聪与肖邦有类似的经历,他们都身在异国,体验到有家不能回的悲哀和沧桑,也许这是他特别能理解肖邦作品内涵的原因吧!与他接触中,能感觉他对祖国大好河山十分热爱。一次,他和李民铎老师一起去九寨沟旅游回来,深深感叹祖国河山的壮丽,他说只有中国才有如此绚丽多彩的风景,还劝我有空一定要去看一看。他对学生的悉心指导,坚持十余年到上音讲课,也体现出了他爱国、爱学生的情怀。

与他一起聊天,主题永远是音乐,偶尔也讲一些他小时候的趣事。他不喜欢拍照,很多听众在课程结束后都纷纷上来要求拍照留念,尽管不情愿,但他总还是照顾别人的热情,违心地与人拍照留念。我们与他接触良久,却没有留下与他的单独合影。文中提供的这张照片是一次访谈时被录像,之后从录像中截图下来的唯一一张与傅聪先生的合影。

斯人已逝,音容宛在。多年听他上课,所受影响深切,文章中所提内容,只是沧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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