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接触与演变

2021-06-25 11:02王思媛
文教资料 2021年7期

王思媛

摘   要: 巢湖方言中用“吺之”表达动作的实现,与普通话中的“了”在句法位置、语法意义上存在相似之处。本文从语言接触和语言演变的角度,考察权威语言对方言演化的影响,分析演化形成的动因与机制。

关键词: 巢湖方言   “吺之”   “了”   语言接触   语言演变

一、引言

语言接触在语言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方言是记录语言接触、变迁的“活化石”,也是历史的“见证者”。巢湖市地处安徽中部地区,北部与北方官话区相临。根据《巢湖地区简志》(1995)的记录及《中国语言图集》(1987)对方言区的划分,巢湖方言归属于江淮官话洪巢片。

本文试图通过描写安徽巢湖方言(属江淮官话洪巢片)中完成体助词“吺之”[t?拶?尥][t?藜u]的分布、功能,从语言接触的角度,比较老派方言与受到强势语言普通话冲击后的新派方言之间的动态平衡。

二、“吺之”的基本性质

在巢湖方言中,“吺之”是一种表示完成体的复合结构,可以跟在动词和形容词之后形成“V+吺之”和“A+吺之”两种结构,表完成义。例如:

(1)你们来着太迟着蛮,他们摊子子都收吺之咯。(你们来得太晚了,他们的摊子都收了)①

(2)我都怕把它搞死吺之。(我都怕把它弄死了。)

(3)这[za?耷]都给你洗坏吺之。(这衣服都给你洗坏了。)

(4)我该早上才摘滴怎么就干吺之哩?(我今天早上才摘的怎么就干了呢?)

在以上四例中,例(1)的“收”是及物动词,例(2)中的“死”是不及物動词,例(3)中的“坏”和例(4)中的“干”都是形容词。从总的句意来看,四句都表达“完成”义,在具体时态上有细微差别,可根据前词的不同词性加以区分。从语义方面来看,只有动词或词组在句子中具有[+消极]语义时,才可在转换成普通话时直接加“了”,若词在句子中[-消极],则不可说。

三、“吺之”的分布及功能

(一)位于谓词性及物动词后,表示动作“已经完成”,强调动作的结束性和完成性。例如:

(5)我昨个进着50斤苹果都卖吺之。(我昨天进了50斤苹果都卖完了。)

(6)你手你手高头肥皂可洗吺之哎?(你手上的肥皂洗掉了吗?)

(7)他一下课就跑吺之。(他一下课就跑掉了。)

(8)欠他的钱早就还吺之。(我欠他的钱早就还清了。)

例(5)表示“苹果全部卖完”,具有明显的“实现意义”。例(6)表示“肥皂(液)”从手上消失,具有明显的“失去义”。例(7)表示“跑”这个动作已经“完结”。例(8)表示“钱已经还清”,具有“了结义”。

下面我们将例(5)—例(10)中的“吺之”用普通话中的“了”直接替换,可得:

(9)我昨个进着50斤苹果都卖了。

(9)我昨个进着50斤苹果都卖完了。

(10)你手高头肥皂可洗了哎?

(10)你手高头肥皂可洗掉了哎?

(11)他一下课就跑了。

(11)他一下课就跑掉了。

(12)我欠他的钱早就还了。

(12)我欠他的钱早就还清了。

由例(9)与例(5)的比较可得,虽然例(9)在普通话中复合语法规范,但在例(9)中我们在“卖”和“了”之间加上一个“完”字,更能凸显方言中“50斤苹果全部卖完”这个动作实现的意义;由例(10)和例(6)对比可以看出,例(10)中的“洗掉了”更能表现“肥皂(液)”从手上完全消失的意义,单独一个“了”则表现不出这种色彩;由例(11)和例(7)对比可以看出,直接将“吺之”替换成“了”体现不出“跑”这个动作的完结性;由例(12)可以看出,加上“清”后更能体现方言中“吺之”所具有的“了结”意义。通过以上对比可以得知,当“吺之”位于及物动词之后,表示动作“已经完成”时,与普通话中表示完成的“了”即动态助词“了1”使用功能基本一致,但表示的意义之间有细微差别,单纯替换后的意义不如方言中的“吺之”所表示的“完成”色彩明显,用普通话解释时,通常在动词后、“了”之前加上“完”“掉”等词凸显完成的意义。需要特别说明的是,学界认为“掉”属于中介普通话,中介普通话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方言的生动性,语义色彩生动鲜明,因此普通话将其吸收,使普通话的表达更加生动。本文将其看作普通话。

(二)位于不及物动词后,突出“了结、结束”的意义。例如:

(13)那个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死吺之。(那个人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例(13)表示“人已经死了”,具有明显的结束性。在普通话中可以直接用“了1”对其进行替换,语义上几乎完全相同。

同普通话中的“了1”一样,“吺之”出现在动词后时,不一定位于句尾,有时也可位于句中,同样表示到说话时为止,行为对现在有影响,强调动作已经完结,宾语作为客体消失。将下例中的“吺之”直接替换成“了”可得:

(14)我被他骗吺之好几万块钱。(我被他骗了好几万块钱。)

(15)我一哈喝吺之三瓶水。(我一下喝了三瓶水。)

(16)他一顿吃吺之三碗饭。(他一顿吃了三碗饭。)

(17)我去年订报纸都订吺之好几千块钱。(我去年卖报纸都订了好几千块钱。)

例(14)中的“几万块钱”消失,例(15)中“水”消失,例(16)中“饭”消失,例(20)中“几千块钱”消失。在这种表示“失去”的语义结构中,“吺之”都可以与普通话中的“了1”自由互换,但部分例子进行同义变换可得:

(18)我一下喝了三瓶水,还渴。

(19)他一顿吃了三碗饭,都还不够。

由此可见,“吺之”虽然可以在普通话中直接替换成“了”进行表达,但普通话中仅用“了”表示完成更加强调动作的实现,但在方言中“吺之”更强调吃了“三碗饭”这个结果,与普通话中“了”在强调重点上有所不同。

(三)位于形容词之后,表示动作对象的状态或性质发生了某种变化,且此种变化所造成的后果正在持续。

(20)她昨个哭着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肿吺之。(她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

(21)他脸一哈就吓白吺之。(他脸一下就吓白了。)

(22)筒子不盖紧着麻锅巴都皮吺之。(盒子不盖紧的话锅巴都发软了。)

以上三个例子中的形容词“肿”“白”“皮(软)”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表变化,且都含有[+消极]义。

(23)*他噶菜地都绿吺之。(他家菜地都绿了。)

(24)*你瞧她脸都高兴红吺之。(你瞧她脸都高兴红了。)

(25)*他脸一哈就吓惨白吺之。(他脸一下就吓得惨白了。)

如上例(23)和例(24)所示,当形容词在句中表示[-消极]义时,难以与该助词连用。但普通话中用“了1”表完成则不受形容词的这一限制,语法上、语义上依然成立。例(25)表达的句义与例(21)完全相同,但例(28)中的形容词“惨白”为双音节形容词,当形容词为单音节时,其后的“吺之”可以直接变换为“了1”,当形容词为双音节或多音节,且着重表程度而非变化时,“形容词+吺之”结构强烈排斥其进入,而普通话中“了1”表完成则没有该限制。

(四)位于形容词之后,其后可带普通话中表语气的“了2”。这里的“吺之”表示事物的状态或性质变化已经完结。试对比:

(26)天都黑吺之了。(天都黑下来了。)

(27)锅都烧干吺之了。(锅刚才还没干现在都烧干了。)

(28)鞋都跑坏吺之了。(跑着跑着鞋都跑坏了。)

如以上例(26)—(28)所示,例(26)中的巢湖方言强调天变黑的过程,如果直接用普通话完成态表示,则为“天都黑了”,只强调“天黑”这一结果而非过程;例(27)的巢湖方言强调锅从“没烧干”到“烧干”的过程,直接用“锅都烧干了”表达则没有这一层强调含义;同理,例(28)的方言表达也在强调“鞋子坏了”的过程。由此可以得知,巢湖方言中的“吺之”在形容词之后,有强调向形容词表达的性质和状态的方向变化的意义,但用普通话中的完成体直接表达没有这种强调意味,只强调完成的结果。

由于“吺之”是单纯的完成体助词,不作语气词使用,因此其后可以带表语气的“了2”,二者连用。但在普通话中,不能出现表完成态的“了1”和表语气的“了2”连用的情况,例如:

(29)*天都黑了了。

(30)*锅都烧干了了。

(31)*鞋都跑坏了了。

以上三例是不符合方言语法规范的。

四、“吺之”与“了”动态平衡的动因和机制

语言接触(language contact)是指特定的语言个体或语言社团同时熟悉并使用一种以上的语言。换言之,语言接触指的是一种社会语言学的状况(sociolinguistic situation)而非语言演变的过程。(吴福祥,2020)语言接触通常通过借用而导致语言演变的发生,但接触本身并非演变。

通过对巢湖方言中完成体助词“吺之”的分布与功能详尽的描写,我们发现“吺之”与普通话中的“了1”在功能和语义上几乎可以完全对应。这就引发了我们的思考:在同一种语言中为何同时存在两种功能、语义几乎一致的成分?在北方方言、普通话的巨大冲击和影响下,巢湖方言中为何还保留着功能“重复”的助词?它们是如何“和平共处”,实现动态平衡的呢?本文通过田野调查对不同年龄层对巢湖方言完成体助词“吺之”的使用情况进行梳理,尝试解释这一现象。

本文采取抽样调查的方法调查部分调查对象。老派方言的调查对象②是65周岁以上世居巢湖的老年人,新派方言的调查对象主要是30周岁以下的年轻人,可以流利使用巢湖方言进行表达。请新老派调查对象用方言对同一民间故事③进行描述,对完成体助词“吺之”的使用情况进行记录。以下是典型例句,如表1:

表1   老派巢湖方言、新派巢湖方言与普通话对比

由表1中最后两例可以看出,在表示动作对象的状态或性质发生变化,突出结束性时,新派方言者更倾向于将“吺之”减缩为“之”,而老派方言者则更倾向于将“吺之”两个音节完整表达出来。在两位新派巢湖方言调查对象的记录中,这种老派发音人表达为“吺之”而新派发音人表达为“之”的缩略现象分别达到了47.2%和55.2%。从语言接触的角度,我们作出如下分析:

(一)地理因素的影响。

巢湖位于安徽中部,巢湖方言属于江淮官话洪巢片,由名称可以看出,江淮官话虽然属于官话,但与北方官话存在相当程度的不同。安徽省内方言分布较为复杂,总体上呈现自北向南逐渐推进的状态,皖北片方言是历史最悠久的北方官话,作为位于南北交界处的巢湖,在历史上大移民及南宋经济重心南移的影响下,方言不断受到北方方言的影响和冲击。普通话中的完成体助词作为日常口语及书面语中常用的词语之一,不可避免地进入南北交界之地的方言中,对原有体系中的“吺之”产生了一定的冲击。

(二)普通话的推广。

普通话作为近年来大力推广的通用語言,对巢湖方言产生了相当大的冲击。年轻一代的方言使用者虽然仍然可以较为流畅地运用方言与老派方言者进行沟通交流,语义理解上不存在较为严重的偏差,但在自主表达时,由于长期使用非方言(普通话)进行沟通和学习,容易产生语言迁移,出现中介语。正如“吺之”到“之”的省略,音节上从双音节变为单音节,与普通话中的“了”更加接近。

(三)语言内部的调节。

在受到权威语言的冲击时,方言内部的原有结构会产生动摇,在冲击过大时甚至会打破原有方言的语义场分布,重新分割语义场。在普通话“了”对巢湖方言“吺之”的冲击中,“了”或者缩略后对“之”并没有完全取代“吺之”,成为方言中表达动作完成义和结束义的方式,说明“吺之”在冲击下,由于表示[+消极义]的色彩及强调整个动作过程的独特语义,是普通话中“了1”所不具备的,才在现有的新派巢湖方言中得以留存。又因为“吺之”是一个单纯的完成体助词,不能表达语气,出现了上一章中第(四)节中描述的“吺之”与“了2”连用的状况。因为普通话中“了”的划分在普通语言使用者的认知中并不明确,所以造成了“吺之”语音上向单音节“了”靠拢的情况。

语言系统内部各要素的自我调节,使得新派巢湖方言中的“吺之”和“了”的使用实现了动态平衡的状态。虽然随着普通话的逐步普及,对方言的冲击会进一步扩大,无法预测在“掉”这类存在争议的中介语逐步进入普通话,丰富普通话的生动性、活泼性后,是否会对方言的生动表达造成新的影响,但至少在现阶段,巢湖方言中完成体助词“吺之”和“了”的平衡,不易被打破。

五、结语

巢湖市地南部与吴语区相临。在江淮官话和吴语中存在一些相似特征的语音、词汇和语法特征,近年来引起了学界的关注。鲁国尧(1988)提出,江淮之间本为吴语区,直到四世纪,北方方言将吴语逐退至江南武进、常熟一线,但这一带的官话方言具有吴语的底层。

根据安徽方言从古至今的分区情况,可以看出从地域来说安徽方言具有明显的渐变性,中部地区的方言与北方官话有一定关系,受到南部吴语的影响,形成较为复杂的江淮官话(唐丽丽,2007)。巢湖方言完成体助词“吺之”中的“吺”,与苏州话的“脱”、芜湖清水话的“得”及舒城话中的“得”,在语音形式、句法分布和语法意义上存在大量相似之处,巢湖方言在与北方方言及普通话发生接触的同时,与其他方言发生不同程度的接触,想要考察方言的演化,以及之间的相互作用和具体关系,还有待进一步论证。本文从描写巢湖方言中完成体助词“吺之”出发,验证权威语言和另一种方言中同时存在功能类似的成分时,语言中的原有结构是如何被打破又如何保持动态平衡的这一猜想,理解语言在接触中演化的过程。

注释:

①括号中为方言例句的普通话释义。

②调查对象:1.男,74岁,小学文化,世居巢湖市夏阁镇,无长期异地生活经历;

2.女,70岁,小学文化,世居巢湖市柘皋镇,无长期异地生活经历;

3.女,23岁,大学本科文化,出生于巢湖;

4.女,22岁,大学本科文化,出生于巢湖。

③巢湖市银屏山牡丹花传说。

参考文献:

[1]安徽省地方志编纂委員会.安徽省志·方言志[M],北京:方言出版社,2007.

[2]胡德明.安徽芜湖清水话中对象完成体标记“得”[J].方言,2008(4):325-328.

[3]范晓.吴语“V-脱”中的“脱”[A].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吴语研究室.吴语论丛[C].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88:214-222.

[4]鲁国尧.泰州方音史与通泰方言史研究[J].アジア·アフリカ语の计数研究,1988(30):149-224.

[5]唐丽丽.历史时期安徽方言分区及分布特点研究[D].合肥:安徽师范大学,2007.

[6]吴福祥.语言接触与语法演变[J].西南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4):23-33.

[7]中国社会科学院,澳大利亚人文科学院.中国语言图集[M].香港:朗文出版社,1987.

本研究获得上海师范大学2020年大学生科研项目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