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聚异同 取材详备

主持人语：由日本学者田村實造与小林行雄执笔的《庆陵》两册，第一册为研究论著，第二册为图版，著述内容包括“对庆陵与庆云山、东陵玄宫、东陵的壁画、东陵的遗迹与遗物、中陵及西陵的遗迹与遗物、石质哀册与哀册文的调查与研究”。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辽庆陵被关注，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日文版《庆陵》面世的数十年间，《庆陵》一书“应是关于庆陵调查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此书虽为一些相关研究者所知晓，但是因原书难觅，且无中文译本，对其传播和利用无疑会受到很大的局限”。近期，中文译注本《庆陵》（全二册，李彦朴等译注、李俊义等校注）增订版即将面世。该书在日文版《庆陵》的基础上，新增大量图版、插图与注释文字，且征引浩博，考证綦详，解惑辨谬，发覆良多，堪称《庆陵》再研究的范本。本刊特辟专栏，刊布宋德金、田广林、韩世明三位先生撰写的序文（郑福田先生为中文译注本《祖州城：内蒙古满其格山辽代古城址的考古学历史学发掘调查报告》与中文译注本《庆陵：内蒙古辽代帝王陵及其壁画的考古学调查报告》撰写的总序，已经刊布于本刊2017年第1期），以及译注者李彦朴候选博士与校注者李俊义教授合撰的例言，以飨读者。

赤峰学院学报编辑部主任、教授、研究生导师 孙国军

辽朝是契丹族于公元十世纪初在中国北方建立的王朝，在其存在的二百多年间，“东征西讨，如折枯拉朽。东自海，西至于流沙，北绝大漠，信威万里”（《辽史·太祖纪》赞），堪称当时东亚首屈一指的强国。不仅如此，辽代制度与文化也颇具民族和地方特点，创造了灿烂的文化，对后世产生很大影响，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长期以来，由于正统观念影响、文献资料匮乏等原因，导致辽史研究相对滞后，与其历史地位和作用很不相称。从元人纂修刊刻《辽史》到十九世纪后半期的数百年间，关于有辽一代历史的著述不多，而且大都限于对元修《辽史》的拾遗补缺、史实考证、佚文辑录等。

一八四○年鸦片战争是我国由长期封建社会向近代社会发展的转折点，中国史学随之出现了革新思潮，其理论观点、研究方法逐渐从传统走向近代。拓宽史料范围，重视利用地下出土资料如金石碑刻、古文字等，推动了当时乃至以后的中国史学研究。

在与此大体重合的时段里，俄、英、德、法、瑞士等外国人相继在中国边疆进行频繁的考察、探险活动，发现许多古代遗址、壁画、雕塑、文书，并劫掠大量可移动的壁画、雕像、文书写本等。

日本则更加关注对中国东北地区及辽史的调查和研究，一九○八年成立满鲜历史地理调查部，集中了以白鸟库吉为首的，包括松井等、稻叶岩吉（君山）、箭内亘、津田左右吉、池内宏等一批研究者，他们的调查研究成果后来收在《满鲜地理历史研究报告》之中。

庆陵位于今内蒙古赤峰市巴林右旗索博日嘎（白塔子）北的山坡上，是辽朝圣宗、兴宗、道宗祖孙陵寝。二十世纪初以来，国内外屡有一些人“造访”庆陵，进行调查或盗掘。法国牟里（汉名闵宣化）神甫于一九二○年走访白塔子地区，后来发表《东蒙古辽代旧城探考记》，其中有关于踏查庆陵、庆州的简要记录。一九二二年，比利时凯尔温神甫发现庆陵之中陵玄宫内所藏契丹字墓志铭（哀册），次年向外公布了这一情况。一九三○年，汤佐荣（热河省军阀汤玉麟之子）派人对庆陵进行大规模盗掘，将玄宫内帝后哀册等随葬品运走。稍小于白鸟库吉几岁的鸟居龙藏在中国做了大量的田野考古调查和研究工作，其中关于辽代考古学重要研究成果有《考古学上之所见辽文化·图谱》《辽代画像石》。他于一九三○年、一九三三年两次对庆陵进行调查，报告见所著《探查辽文化》一书。鸟居龙藏在中国的考古田野调查，一部分是在日本侵华期间完成的，相关的田野调查工作也是在日本军人的庇护下进行的，但是从现有的资料可以看出，鸟居龙藏是一个能够坚持学术纯粹性的学者（参见董新林：《中国考古视野中的鸟居龙藏》，载于《北方文物》二○一七年第一期）。

关于庆陵的考古调查，以田村实造参与最多，成就最大。一九三一年七月至九月，东亚考古学会组织的锡林郭勒盟综合学术调查，听取了当时留学于北平的田村实造的建议，对庆陵进行考察，田村实造和江上波夫参与了对中陵及东陵的调查。一九三五年、一九三九年，田村实造先后两次对白塔子附近瓦尔因忙哈的庆陵进行调查。他与小林行雄合著的《庆陵：内蒙古辽代帝王陵及其壁画的考古学调查报告》（以下简称《庆陵》）就是这两次对辽圣宗、兴宗、道宗陵墓发掘、调查结果的详细报告，京都大学文学部一九五二年、一九五三年出版。此外，田村实造还著有《庆陵的壁画：绘画·雕饰·陶瓷》《庆陵调查纪行》等。

《庆陵》全书分上、下两册，上册为研究论著，下册为图版，著述内容包括：对庆陵与庆云山、东陵玄宫、东陵的壁画、东陵的遗迹与遗物、中陵及西陵的遗迹与遗物、石质哀册与哀册文的调查与研究，而重点在东陵，因其保存较为完好并有大量壁画。从二十年代初期庆陵被关注至五十年代的几十年间，《庆陵》一书应是关于庆陵调查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庆陵》从出版至今已逾六十多年，其间虽为一些相关研究者所知晓，但是因原书难觅，且无中文译本，对其传播和利用无疑会受到很大的局限。

李彦朴先生等译、李俊义先生等校注《庆陵》一书的出版，弥补了上述缺憾。《庆陵》中文译注本的学术价值远不止将原作日文迻译为中文，还在于译注者对原著做了大量的解读诠释、增补考证等多方面的工作：

其一，纠正原文中的某些谬误。

其二，对原书中出现的地名、人名、专业词汇等，用“译者案”校注者案”等形式予以注释。注释中，除一般性解释之外，对若干关键词汇多有详尽考证。如关于契丹族发祥地“西拉木伦”一条，校注者竟开列出多达九十二种“字不同而音相近”者，均为“西拉木伦”的不同音译。又如关于“土河”（今老哈河），列出三十四种字不同而音相近，均为“老哈河”的不同音译。其资料来源有历朝“正史”、野史、方志、碑刻、行程录、中外学人论著、游记、考古报告、地名词典，等等。

其三，补录原书中述及的文献资料。原书在叙述中征引文献资料，可能限于体例、篇幅等，仅注出处。译注本则据原书注解，增补了具体文献资料，其中有许多是日本学者刊于杂志或收入全集、文集之中而目前尚无中译文本的论著，译注本将提及的相关资料摘译补入。原书还征引民国期间我国学者的一些相关论著，特别是期刊文章查找不便，译注本也予补录，为读者提供极大方便，节省许多翻检之劳。

其四，增补原书出版后的新研究成果。《庆陵》出版六十多年以来，与庆陵相关的研究取很大进展，诸如中国古代帝王陵寝制度、庆陵壁画艺术、辽墓建筑、哀册与契丹文字等方面都时有新的研究成果问世。此外，庆陵附近还偶有新的考古发现。译注本在这些方面也有所反映。

其五，新增插图与图版。译注本新增许多原书没有收录以及新发现的文物图录，其中既有日文版图书中的图录，也有我国古籍《营造法式》中的建筑图录，以及新发现的文物图片、示意图等，有利于提高读者对本书的理解和阅读兴趣。

庆陵的发现及研究，极大地诱发和推进了契丹辽文化的研究。比如契丹文字研究，虽然宋以来文献中有只言片语提及契丹文，但是绝大多数契丹文原始资料都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以后出土和发现的。具体来说，肇始于一九二二年凯尔温在庆陵发现《仁懿皇后哀册》，次年发表哀册文手抄本，此后学术界产生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契丹文字研究（参见清格尔泰、吴英喆、吉如何：《契丹小字再研究》，內蒙古大学出版社二○一七年，第五页）。从三十年代初起，国内一些学者如罗福成、王静如、厉鼎煃、罗福颐等，开始从事契丹字研究，其中以罗福成的成就最大。再如，庆陵的发现为辽代乃至中国帝王陵寝制度、壁画艺术、古代建筑等研究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宝贵实物形象资料，推动了这方面研究的进展。

随着时代的进步，观念的更新，视野的拓宽，辽代历史与文化研究不断取得新的进展。近百年来庆陵研究已经取得若干成果，但是对其蕴含的资料和信息尚不能说已被完全展现和充分利用。《庆陵》中文译注本的出版，对于推动庆陵研究、辽代历史与文化研究乃至中国通史中相关专题研究发挥积极作用，可谓嘉惠学林、功德无量。

我同李俊义教授虽然在几次学术会上相识，但是交往不多，我对李教授的了解可以说是从拜读他主持校注的三宅俊成著《林东辽代遗迹踏查记》、岛田正郎著《祖州城》及田村实造、小林行雄著《庆陵》得来的，尤其是对《庆陵》读得较为认真，体会更深。此外，还有日本东亚考古学会著，李俊义、戴顺校注《赤峰红山后：热河省赤峰红山后史前遗迹》;李俊义、李彦朴编著《草原金枝：元朝鲁国大长公主祥哥剌吉研究》;清人蕴秀撰，李俊义、石柏令校注《敖汉纪程》等等。读上述著作，令我十分感动，从中看到了一位学者对乡邦的眷恋，对学术的执着。

从李俊义教授的系列著作中，不难看出作者对我国传统史学及前辈史学大师有关使用史料的优良传统的继承。司马光说过，《长编》之作，“宁失之繁，勿失之略”;陈垣先生强调搜集史料应力求完备，做到“竭泽而渔”;陈寅恪先生为陈述先生《辽史补注》所作序言中称赞其“宁详毋略”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的“喜聚异同，取材详备”之旨。治学严谨、取材详备是拜读李俊义教授诸多研究成果后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也是其著作的价值所在。

《庆陵》译注本即将付梓之际，李俊义教授嘱我作序，实有诚惶诚恐之感，辞不获命，只好勉力为之，聊作对朋友新作出版的衷心祝贺，并分享其快乐。

是为序。

二○一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写于北京

附识：本文作者宋德金，男，汉族，一九三七年生于辽宁省新民县。曾任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副总编辑、《历史研究》主编。兼任中国社会史学会副会长，中国辽金暨契丹女真史学会会长、名誉会长等。主要著作有《金代的社会生活》《中国风俗通史·辽金卷》《辽金论稿》《中国历史·金史》《宋德金集》等，合作主编《中华文明史·辽宋夏金卷》《中国社会史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