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记忆

2021-07-07 14:55残雪
安徽文学 2021年6期
关键词:阳春面毛笔包子

残雪

家 访

老师们对于调皮捣蛋的男孩有一杀手锏,这就是家访。男孩之所以怕这一手,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家长一般工作繁忙,家里孩子又多,所以教育都比較粗暴。家访的后果很多都是一顿死揍。我们宿舍里有很多小孩都在街上的同一所小学上学。哪个男孩的老师来家访了,大家都会知道。于是一旦家访,就会有人四处传播消息,大家都爱看热闹。

那天来的是一位男老师,戴眼镜的孙老师。一些男孩给他取绰号叫“四眼”。孙老师是男孩凌的老师,也是他的班主任。他一进院子大门,男孩们就鸡飞狗跳,其中一个口里还喊道:“四眼来了!”凌垂头丧气地邀请孙老师进屋。

因为对屋里发生的情况有浓厚的兴趣,好几个男孩就攀上凌家里的窗台往里面窥探。我们在外面可以听见凌家里关窗户的声音,大概那些家伙都被赶下去了。他们不甘心,守在院子里,想看孙老师出来时是什么样子,由此去判断这次家访会有什么后果。那次家访的时间比较长,男孩们都等得不耐烦了,可兴趣一点都没减。这种事,就连作为旁观者的我也有兴趣呢。我也很想看看那位老师是什么模样。但男孩们的兴趣和我不一样,他们最想知道凌会不会因这次家访挨打。凌在学校里也够调皮的。

他们在院子里追呀打呀地闹腾,隐约可以听到有人在喊:“四眼……四眼!”反正又不是他们的老师,他们才不怕得罪。

天黑好一阵了,家长才把客人送出来。他们一行人说说笑笑的,完全不像有大难来临的样子。凌跟在老师后面,脸上显出诚惶诚恐的表情。

那位老师被送到大街上,凌才往回走。

男孩们一拥而上,围住了凌,问他是凶是吉。

凌不耐烦地推开他们,他不想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孙老师家访的目的。他似乎不是来告状的。他只是打探凌在家里的私生活,还有他的生活习惯等等。他坐在那里同凌的爸爸妈妈聊天,凌一点都不明白他们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三言两语将家访的内容告诉了他的伙伴。大家都很失望:没有目的?一名老师来家里做家访,怎么会没有目的?太奇怪了!

后来自然没有发生挨打的事。他们说凌照样在学校里乱打乱闹,四眼拿他也没办法,只不过有时将他留在办公室罚站。那么家访到底为了什么?没人想得出。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突然得知凌考上了一所重点学校。这倒不那么意外,因为这个男孩本来就学习好。没有人还记得家访的事,只有我想起来了。这就对了,这就是家访的目的吧。那位孙老师戴着眼镜,看上去多么严肃啊。

晨 跑

我决心要晨跑,可是父母都不同意。他们认为我身体弱,会出事。他们还认为这么小的女孩子在外面跑,容易碰见坏人。可是我的决心不会改变。

因为我是梦中被惊醒,外面还很黑。我耐心地在床上挨了一会儿,在天将亮未亮之际爬起来了。我悄悄地穿好衣服和鞋子,缓慢地拉开房门,又轻轻地关上。还好,睡在隔壁的父母没有发现。

街上依然有点昏暗,路灯还亮着。我跑过的路上有两家在街边生炉子,弄得浓烟滚滚。两个生炉子的老太婆头上都包着头巾。我还看到提着饭盒去上早班的工人。他们的步子很大,走得很快。原来清晨的街上并不寂寞啊,这么多人,怕什么坏人呢?妈妈真是瞎操心。

我信心十足地跑着,穿过铁路,很快就到了协操坪。协操坪很大,我可以跑最里面的那一圈,四百米。虽然很早,但已经有两个人在那里跑了。我把脚步抬得高高的,呼吸着新鲜空气,心里一阵一阵地涌动着喜悦之情。瞧我多么能跑。我一点儿也不感觉累,反而觉得自己身体很棒,觉得跑步是种享受!周边那些房屋显得灰蒙蒙的,大多数人还在沉睡,而我是早起者。我在晨跑,晨跑的人是追逐希望的人。我的思路并不像这样清晰,但我脚步的节奏所说出来的就是这个意思。我感到了体内有股定力。多么好!

跑了一圈,我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跑一圈,甚至两圈。我一点都没有气喘吁吁,而是十分镇定,很有把握。肢体无言的运动正在让我身体里面的某种东西成熟起来。此刻,我感到了自身的力量,我不再为挨打的事(往往是被妈妈打)感到屈辱和愤怒了,我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相信自己一定会蜕变。变成什么样的人?当然是沉着的有信念的那种人,不为琐事烦恼的那种人。当我想到这里时,我发现天上有了一小块蓝。啊,多么开阔啊,今天是好天气!我的脚步仍然抬得很高,真的一点都不累。他们一点都不了解我,他们总认为我要出事,他们这样想就是为了他们自己省事!

跑出了协操坪,我看见城市已经苏醒了。马路上已经有了车,行人也多起来了。人们匆匆地赶路,奔向他们的目的地,有的是上班,有的是上学,有的是去赶火车。那么我,我的目的又是什么?我为什么要晨跑?我不知道,也想不清楚。

我回家了,爸爸妈妈都看见了我,但是他们装作没看见,也不关心的样子。

第二天早晨,我又去跑了。

第三天,仍然。

我跑了一个夏天。到了放暑假时,又有更激动人心的活动把我吸引过去了。

狼毫毛笔

我不太喜欢男同学,也没同他们玩过。他们打打闹闹,总是静不下来,有时还闯祸。但是老师非要把男同学安排与我同桌,这样他们就闹得不那么凶了。因为我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男同学一个人闹起来就没意思了。

但是就有这样一位男同学千,他一个人在抽屉底下玩得很有意思。他折一些纸船,又用文具盒做军舰,压低了喉咙吆喝着。他的小船从他的抽屉那边游到我的抽屉这边,他称我为“将军”。

“将军,我们已经到了××岛。”他说。

然后他就发起攻击,把我的文具都掀到了地上。我气坏了,但我从不向老师告状,没有这个习惯。

千不满足于一个人玩,又拉上了坐在前排的男同学。他们整堂课都在抽屉底下搞小动作,忙得不亦乐乎,激动地暗笑不止。

我觉得千是很喜欢和我同桌的,因为我不会把他的劣迹报告给老师,一点也不影响他在课堂上开展娱乐活动。后来我已经习惯了他的闹腾,也习惯了他称我为“将军”。他的那种认真的劲头常让我惊讶。不过我进入不了这些男孩的游戏。

我们开始上毛笔课了,我非常感兴趣。可是我的毛笔不行,我只买得起最便宜的一种。我用那支毛笔写出的字歪歪扭扭,连自己看了都不舒服,再怎么努力也没用。我注意到千的大文具盒里有五六支毛筆,他写出来的字也比我的漂亮。

一连两个星期,我的毛笔字得分都很低,我很沮丧。往往是,我用小砚台磨好了墨,打开作业本,满怀希望地写下一个字,结果发现又写坏了。唉!再写两个,还是不行。软沓沓的羊毛根本不听我的使唤。

“将军,我把您的笔准备好了。”千在旁边说话。

他递给我一支毛笔,让我批文件。然后他告诉我,那支笔是他送给我的。

这是一支精致的“狼毫”毛笔。我用它写了两个字,立刻喜上眉头。这效果,哪里是我的那支笔比得上的啊!千家里富裕,文具盒里全是好笔,他一点都不在乎送几支给同学。可这支笔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大救星啊!

果然,到了下一堂毛笔字课,我的分数就上去了,而且作业本上画满了代表优秀的红圈。

千虽然顽皮捣蛋,但他生着一双很大的明亮的眼睛,有点像女孩的眼睛。也许他性格中的一部分像他的眼睛,要不他怎么会注意到我的毛笔不好用,需要换一支笔才能写出好看的字来?他到底有没有注意到我的苦恼?这个谜我始终没猜出来。

卖废报纸

那时我已经得知废旧报纸可以卖钱。可是到哪里去找它们呢?我妈妈在报社搞总务工作,我常去报社,我也在报社子弟小学上过两年学。可是报社的那些有印刷错误的废报纸是不能拿出来卖钱的,我妈妈说那是犯罪。

一天中年,人们都在睡午觉,报社食堂里一个人都没有。我看见饭桌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大卷废报纸。可能是哪个人拿了打算去糊家里的墙壁,或去遮盖箱柜,但又忘记了,遗落在此的。我立刻想到街上的废品收购站,想到这一大卷可以卖不少钱。我站在那里,脑子飞快地转。终于,我环顾了一下周围,抓住那一卷报纸就跑。我想,如果被捉住了,我就说是捡到的,拿回去糊墙的。我从小路穿过传达室跑出了报社大门,根本就没人来抓我。

废品店离我家不远,我一拐弯就进去了。

“两角四分钱。”废品店的老阿姨说。

我接过钱的时候手在微微发抖。我从来没一次赚到过这么多钱,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了。我是多么想要一点钱啊,我想买文具店里那支绿色的钢笔,我也想吃零食,现在终于有希望了。

然而我总记得妈妈说过的话。我卖了旧报纸,可又不完全是偷,是别人忘记带走的,对那人来说不值钱的东西。我就等于是从地上捡了不值钱的东西嘛,这算什么大的错误啊。我要是不捡,又会有另外的人去捡嘛。再说我又不是常常倒卖公家的东西,这东西已被私人拿出来了,我是捡了私人的东西。我就这样翻来覆去地为自己辩护,无论如何不承认自己的行为是犯罪。

“小小,你今天倒了垃圾吗?”妈妈在问。

我吓了一跳,脸都发热了。

“早就倒干净了。”我惴惴地回答,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慌。

还好,小五过来叫我去跳橡皮筋,我的情绪立刻放松了。

我们将橡皮筋扎在两棵树之间。跳啊,跳啊,直跳得满头大汗。

我又向小五学了一门新技术,跳起来灵活多了。

站在那里歇一歇时,我告诉小五,下午可以一块去书摊看书。

后来我发觉自己并没有心安,总会想起那次冒险,梦里都梦到有人会来抓我,已经动身了,我得马上躲起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卖报社的废报纸。就像鬼使神差一样,干了那一回就再也冲动不起来了。有点奇怪。

排队买包子

住在岳麓山下的我们这个穷苦家庭里的小孩们,有一天突然迎来了一个节日般的事件——外婆要带我们去包子铺里买包子给我们三个小的吃。这可是一桩大事,我已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吃过包子了。

我和两个弟弟一早就跟随外婆出发。我们一人还背一个草袋,因为回来时还要摘野菜。那包子铺是这个地区唯一的。我们很熟悉这个铺子,因为每次经过都闻到了令我们心醉的气息。但我们从未奢望过吃到铺里的包子。

还隔得远远的,我就看到了长长的队伍。我的天,队伍至少有六七十个人。每蒸一笼包子大概得半小时,每次又只蒸一笼。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另外,万一还没轮到我们,包子铺就关门了呢?我开始焦虑了。

外婆和弟弟们站在队伍里,但我不耐烦,隔一会儿就跑到前面去看。眼巴巴地望着灶上的蒸笼开了一笼,那一笼是上下三层。但是前面有几名大汉居然买十个包子!我心里很生气,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一笼包子很快就卖完了,看样子还得等很久啊。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很漫长,也许有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排到了蒸笼前。外婆买了五个包子,两个带回去给哥哥姐姐,她自己是不吃的。

啊,我终于吃到了包子!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包子的滋味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印象。但那漫长的焦虑,那蜗牛一般挪动的脚步,还有没完没了的打探,已不知不觉地铭记心底了。排队时大哥还来过一次,他问外婆排了多久了,外婆说排了一上午了。这一问一答让我格外担心:他们会不会懒得排了,回去算了?

我和弟弟们吃到了包子,但并不见得特别高兴。我问外婆包子铺的楼上卖什么,外婆说卖阳春面。阳春面!多么好听的名字啊。我想象阳春面吃起来会是什么味道,但我想不出。“阳春面,阳春面。”我在心里说。

回家的路上我们拐进了山里,到那水沟边上去扯野麻叶,扯了回去做难吃的黑粑粑。我每次都很尽责,能多扯就多扯,而且从来没出过错。我牢记外婆告诉我的辨别方法:野麻叶的背面长着白色绒毛。

我和弟弟们都知道野麻叶粑粑难吃,我们也知道麻叶粑粑比起蒿草粑粑来好多了。蒿草粑粑的那种气味令我难以下咽。

“我今天吃了包子!”我一回家就告诉邻家小姑娘。

“哦?好吃吗?”邻家小姑娘问我。

“不好吃。”

她不相信地望着我,认为我在撒谎。

在货运铁路旁长大

有一条货运铁轨是同经武路并行的。经武路地势高,货运铁轨地势低。铁轨和经武路之间的高坡上,有一长排极其简陋的矮房子,那里面住着穷苦的搬运工们,他们应该是为铁路货运服务的吧。我的同学中有不少是住在那种矮房子里面。我曾在放学时有意从那条铁轨走回家。货运列车远远地开来时,我连忙跳离铁轨。啊,雷霆万钧,多么可怕!我必须站得更远一些,否则那怪物会将我吸过去。火车上有时运的是煤,有时是粮食。当我向那坡上的矮屋群看去时,它们的外表让我吃惊了:一些旧木板和旧纸板的拼搭,一些生锈的铁皮屋顶,一些糊上黄泥的竹织的墙壁。那简直不能称作房子。

我后来有机会去那种矮房子里。这位矮胖的女同学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蝶。蝶脸上一年四季红通通的,而且她非常爱笑,是非常乐观善谈的女孩子。“去我家玩吧。”放学后她热情地邀请。

到了那小矮屋里,蝶却并没有时间玩。她的妈妈,一位胖大妇人将一名女婴往蝶身边的木围栏里一放,说:“看着妹妹!”然后就急匆匆地上街买东西去了。蝶的妹妹大约一岁半,脸上很脏,头发又多又黑。我有点失望。再看蝶,她仍然是兴致勃勃的。妹妹老要她抱,但她打开妹妹伸来的手,高声地同我天南海北地聊天。突然,我们的谈话被打断了,震耳欲聋的庞然大物驶过来,薄薄的板壁都在跳动。那家伙整整两分钟才驶过去,她又继续说她的故事,还更加兴致勃勃了。说着话,当我们已忘记了时间,又一列火车冲过来。于是我们的话又被打断。蝶是多么镇静,对火车的声音并不在乎。还有她妹妹,半张着嘴,有着同她姐姐相似的表情。还是婴儿的妹妹已经学会了忍耐。我问她夜里有没有火车驶过。

“当然有。”她自豪地说,“我们这里火车最多。不过我睡着了就听不见了。”

我极为诧异,这吓人的噪音对她来说竟然毫无妨碍。

她还说,可惜她今天要带妹妹,不然的话,她就要带我下去在枕木上疯跑,看谁跑得更快。她最喜欢搞这种竞赛。如果我下次还来,她一定要同我比一比。迄今为止,还没人比得过她呢。

蝶的妹妹终于大哭了起来。她抱起她向外面走。我也该回家了。这时有一列很长的油罐车冲过来,声浪和气浪袭击着我们。但蝶的妹妹似乎颇为高兴,挥着小手哇哇乱叫。我走出好远后回头一看,还看见蝶抱着她妹妹站在那里。

责任编辑 陈少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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