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视域下“X地”格式的赋名和缺位

2021-07-08 07:08
关键词:缺位现代汉语语言

郑 亚 豪

(华中师范大学 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 湖北 武汉 430079)

一般来说,词汇是语言三要素中与文化关系最为密切的部分,因此,历来的地名词语研究都比较注重结合词语背后的文化因素进行分析考察,为语言和文化的互动研究提供了良好的范式。我们发现,在汉语中存在一种极具文化特色的地域名表达格式——“X地”,如“吴地、楚地、蜀地”等。较之官方现行的省市县三级地理划分,“X地”没有精确区分地域的功能,但“X地”式地名简洁典雅,颇具古风,且富有文化气息,在地名指示系统中有着不可替代的语用功效。“X地”式地名在古代汉语和现代汉语中都有使用,但二者在表达效果、语义所指和格式准入标准等方面都有所不同。下面我们来探究一下这种“X地”式地名的具体使用情况。文中语料皆由CCL语料库检索得来。

一、古代汉语中的“X地”

在古代,“X地”一般指某个古代国家领地,在古文中大量存在。如:

(1)楚左尹王子胜言於楚子曰:许於郑,仇敌也,而居楚地,以不礼於郑。(《左传》)

(2)若欲出楚地而东攻单父,则可以转祸为福矣,是计三得也。(《纵横家书》)

(3)九月,卫人杀祝吁于濮。濮,陈地水名。(《春秋穀梁传注疏》)

(4)今先生率然高举,远集吴地,将以辅治寡人,诚窃嘉之。(《非有先生论》)

(5)非宋地,追书也。(《纵横家书》)

(6)齐鲁接境,赏罚同时,设齐赏鲁罚,所致宜殊,当时可齐国温、鲁地寒乎?(《论衡》)

上述语料中,我们发现“X地”似乎不仅指国家领土,还能代指这个国家,如例(2)中,“出楚地”也可以理解为“出楚国”。例(4)中,“远集吴地”其实是说“远集吴国”。例(6)更为明显,直接用“齐国”与“鲁地”对举,再结合段落语境,这里是用“鲁地”就是代指“鲁国”。在攻城略地式战争行为频发的古代,一个诸侯国最显著的构成要素就是国家领土,因此古文中经常用“X地”转喻“X国”,从而经常用来代指这个国家或政权,是一种含蓄典雅的用法。

此时的“X地”式框架中的“X”有很广泛的选择性。实际上,作为一种待嵌格式,一般单音节的国家名都可以出现在“X”的位置上,组成“X地”。(1)双音节和多音节的“X”不在本文考察范围内,如“巴楚地”“荆楚大地”“齐鲁大地”等,我们认为它们和“X地”在规约化和表意上都有很大不同。应该说“X”在古代汉语中具有开放性。如以上语料提到的国家有“楚、陈、吴、宋、鲁”等,地域方向分布十分广泛,说明该格式具有适普性。此外,除了国家单字名,单音节人称代词也可以出现在“X”的位置,主要是“吾、汝、尔”等,如:

(7)越大夫种乃唱谋曰:“吾谓吴王将涉吾地,今罢师而不戒以忘我,我不可以怠。”(《国语》)

(8)帝因下诏数其罪曰:“汝地居臣子,情兼家国,庸、蜀要重,委以镇之。”(《册府元龟》)

(9)反尔地,归尔子,则谓之何?(《册府元龟》)

其中“吾”的用法和表意与一般单字名一样,出现在话语当中,表示言者所属国家。而“汝、尔”的用法中,表意并不单一。

二、现代汉语中的“X地”及其准入不对称性

虽然各诸侯国已经不复存在,但“X地”式地名在现代汉语中仍继续使用。如“楚国”作为一个国家或政权已经不复存在,我们仍习惯把湖北湖南大部分地区称为“楚地”。在现代汉语中能进入该格式的“X”,一般仍为单音节形式,较少有双音节、多音节词语,具体例子如:

(10)从东晋以来,吴地居民不断移居福建。这项中华民族迁徙史上的重要故实从“六朝至明十姓移动图”可以看出概略。(《语言学论文》)

(11)由无锡县堰桥乡农民兴办的吴文化公园寓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于一体,设有“吴地开发史厅”、“名人厅”、“百业厅”等,还筑有模拟史前吴地民居的“古吴村”和吴地宗教文化景点。(《人民日报》1993年)

(12)汉光武帝在锁压了绿林、赤眉两支最大的起义军之后,接着又消灭割据陇右和蜀地的两个割据政权,统一了中国。(《中华上下五千年》)

(13)蜀地多雨。随风入夜,古来文人骚客莫不在此时良多感慨,国事家事生平事,刚下眉头,却上心头。(《人民日报》1994年)

(10)(11)中的“吴地”一般指江苏、浙江一带;(12)(13)中的“蜀地”一般指四川一带。

(14)楚地多豪杰,而我眼前这位商界人物却了无豪气,他儒雅地笑着,将一脸精致的五官友好地展示于人——真难相信,长沙商战的风云,竟是以他为轴心。(《人民日报》1993年)

(15)长江流域先秦多属楚地,以荆州为中心的楚文化两千多年前是中国南方古文明的巅峰,至今影响着中国的人文精神。(《人民日报》2000年)

(14)(15)中的“楚地”主要指长江流域的湖北湖南及周边地区。

“X地”在现代汉语中仍表达地理概念,但不再和国家领土、政权概念挂钩,其地域边界变得模糊,一般表示受某种古代地域文化影响的地区或某个地理单元,和文化、风俗、地理因素有关。所以以上对例句中“X”地的地域注解也是大概的,主要包括但不限于这些地区,并不是精准的政区划分。

较之先秦时期用法,现代汉语中“X地”已经失去了标示国别的作用;较之官方现行的省市县三级地理划分,“X地”也没有精确区分地域的功能。但“X地”式地名简洁典雅,颇具古风,且富有文化气息,在地名指示系统中有着不可替代的语用功效。

在对现代汉语中“X地”式地名考察时,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趣的不对称现象:古属地偏南方的“吴地”“楚地”“蜀地”仍然保留在语言系统中,但似乎古属国偏北方的“晋地、郑地、韩地、卫地”等名称普遍缺位,很少在现代汉语中存活。也就是说,现代汉语中单字名进入“X地”格式时出现了一定限制。为了验证这个推测,我们确定南方以“吴地”“楚地”“蜀地”为样本,北方以“鲁地”“赵地”“晋地”为样本(2)本文排除历史年代的纵向影响,所选样本的历史年代不一定在一个层次上,这样更能突出以南北方地域差异为主要区分依据的标准。,在CCL语料库中进行检索,并对检索结果加以辨别,现代语料检索结果中去除引用古诗词和古文献的语例干扰。最后得到结果如表1:

表1 南北地域“X地”古今频次表

根据统计我们发现,南方样本“X地”在古代语料库中出现715例,北方样本在古代汉语语料库中出现540例,南北比例为1.3∶1,南方比例稍高;南方样本在现代汉语语料库中出现143例,但北方样本仅出现了12例,南北比例为11.9∶1,双方比例悬殊。我们对“齐地”“燕地”“郑地”等其他北方古国的现代汉语检索,也呈现出低频状态。这种结果在定量上支持了我们的预测∶现代汉语中,南北方地域简称进入“X地”框架的频率呈现出很大的倾向性,北方地域简称缺位造成南北不对称性。

三、语言本位观对“X地”准入的影响

为何南北方的“X地”使用频率在现代汉语中有如此悬殊的差距呢?考虑到各“X地”所表地域的文化不同,我们这里结合地域文化差异来考察这一问题。

程裕祯在其著作《中国文化要略》中提到:“对于中国文化的庞大体系,我们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分解和认识它。……若以文化的地域类型区分,它包括了三秦文化、三晋文化、燕赵文化、齐鲁文化、吴越文化、中州文化、两淮文化、荆楚文化、巴蜀文化、岭南文化等。”[1]3谭其骧在《中国文化的时代差异和地区差异》中这样看待中国的地域文化:“姑以‘中国文化’专指历代中原王朝境内的文化,任何王朝也都存在着好几个不同的文化区,各区文化不仅有差别,有时甚至完全不同”[2]4-13。两位学者都指出了中华文化具有的鲜明的地域性这一特点。同时,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长期处在北方,中华文化主要以北方文化为基础文化,这就导致在各地域文化中,古代北方的地域文化和主流文化具有更多的相似性,南方地域文化和主流文化的差异性则更大一些。借用原型范畴理论的观点,中华文化是一个以普遍意义上的主流文化为原型的非离散范畴,其内部成员由“家族相似性”使其相互共处,有些成员是这个范畴里的中心成员,有些为非中心成员(3)本文对地域文化差异的表述是历史层面的,基于既有的历史事实,不涉及当代地域文化的讨论。。“晋、魏、鲁”等北方诸文化是范畴内较为典型的成员,与原型相比拥有更多的共性和较少的差异性,处于范畴的中心;而“吴、蜀、楚”等南方诸文化则是这个范畴内的非典型成员,与原型相比拥有更多的差异性和较少的共性,处于范畴的边缘[3]12-15。

而在语言系统里内部,我们的语言使用在许多方面都受到强烈的本位观思想影响,表现在事物命名方面,这种观念则更为明显。邢福义(2002)曾提出“本位观”理论,认为人们对事物或现象的命名,受到本位观思想的影响[4]8。所谓“本位观”是指我们经常给不同于自己的异类赋予名称,或者说对与自己相比有特点的事物赋予名称,也可以称之为“赋名本位观”。与此同时,对本位自身或与自身相比共性较多的事物,则出现类似“灯下黑”的赋名缺位。如邢福义老师曾指出,我们经常把“白种人”简称为“白人”,“黑种人”简称为“黑人”,而“黄种人”绝不能简称为“黄人”,对各种外国人我们统称为“老外”,而对自己则不称“老内”,有人会说“黑人老外”“白人老外”,但不会说“黄人老内”,这取决于“黄种人本位”;再如称呼女性的“小姐”称谓语不管其指称对象和语义色彩如何变化,始终都是一个高频使用称谓,而男性称谓“小哥”却难以获得相等的使用频率,这取决于“男性本位”;这些都是“赋名的本位观”在起作用。邢福义(2002)已经敏锐地注意到赋名或不赋名都有一定的文化背景在起作用。

如果把“赋名本位观”与中华文化的地域差异结合起来,我们就可以对“X地”式的频率差异提供一种合理解释。历史上文化以北方为主流,这是当下不争的事实,正如北方方言在众多汉语方言中具有权威性并成为普通话的基础方言一样,“晋地、魏地、鲁地”等代表的北方地域文化在中华文化中也具有权威性。那么根据“赋名的本位观”,“晋地、魏地、鲁地”的北方地域文化由于和主流文化相比特征不明显,其被命名的概率就小;“吴地、蜀地、楚地”的南方地域文化与主流文化相比,表现出更多的特点和差异,属于范畴中的边缘成员,因此被命名的概率就大。这就为“X地”使用的南北方频率差异提供了解释,频率差异背后,是“赋名的本位观”和地域文化差异在起制约作用。细心思考我们会发现,这种存在于特定命名格式中的准入不对称和“灯下黑”缺位现象在其它格式中也有所体现。这里借用另外一个典型的例子来说明文化差异对赋名的影响。汉语地域方言的命名中,“吴方言”可以简称“吴语”,“粤方言”可以简称“粤语”,“赣方言”可以简称为“赣语”,其它还有“晋语”“湘语”“徽语”“闽语”等简称,但河南方言则很少被称作“豫语”,更没有“冀语”“京语”“鲁语”之说。豫籍相声演员岳云鹏在节目《非一般的爱情》中为了取得良好的节目效果,套用该格式把“河南话”称之为“豫语”,产生诙谐幽默之感[5]1。“豫语”等在该格式中的缺位和诙谐幽默的舞台效果产生,与北方官话在汉语普通话中的特殊地位不无关系。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里强调的“X地”等格式的赋名缺位现象,与翻译界和跨文化交际等领域学者早已关注的词汇空缺(lexical gap)现象并不相同。周玉忠(1991)认为,由于文化和语言的差异,一种语言有的词在另一种语言中也许没有对等或契合的词,这种情况就称之为词汇空缺[6]49-52;李宏强、刘钐钐(2019)认为词汇空缺是指人们用某种语言来表达一个概念时,发现这个语言系统中没有指称这个概念的词汇语音形式的现象,并在关注语际现象的同时,认为母语表达系统即同一语言中的词汇空缺也值得关注与研究[7]13-20。李宏强、刘钐钐(2019)从符号学的角度建立了“认知必要性强度框架”,深刻解读了词汇空缺的认知机制,指出“词汇空缺”是相关“心理概念”没有符号化造成的,即某些概念由于认知必要性低,只存在于人们的意念世界,还没有进入词相世界,也就是具备语言符号的“所指”成分而缺乏“能指”内容[7]13-20。而我们关注的“赋名缺位”则更多的是指在“本位观”的影响下,某些概念没有与其它概念一起进入既定的词化格式的现象。以“X地”为例,受“本位观”影响,某些地域在“X地”格式层面出现缺位,但并不影响语言系统里有其它形式的规约化符号来表示相关概念,既定格式的缺位并不等于指称缺位或认知缺位;又比如“黄种人”仅仅是不能像“白人”“黑人”一样进入“X人”格式,而并非语言系统里没有一个指称“黄色人种”概念的词化称名。其它格式也是如此。总的来说,“词汇空缺”往往体现在是否词化上,而我们所说的“赋名缺位”则体现在具体的词化方式层面上。

四、从标出性理论看“X地”

文化符号学中的标出性理论对解释“X地”格式的南北不对称现象也具有一定的启发性。赵毅衡(2016)不仅讨论了语言的标出性问题(4)因为文章涉及语言与文化的互动,这里用了符号学的标出性来指称,即语言学中的标记理论。,而且用标出性理论来解释文化领域的一些不对称现象。文中指出“标出性在文化中普遍存在,只是原因不在形态上,而是在符用上,如果有形态不平衡,也是符用反过来影响形态”[8]278。人类语言中一般男性词语为非标出项,而女性词语为标出项,该二元对立不对称现象的动因并不在于形态或认知层面,而在于文化权力问题,即男性的社会宰制,作者认为“是男性社会权力,使男性为占据中项的‘正常性别’,在不知性别或不分性别的情况下,用男性裹挟全部人”[8]279。因此很多语言中标出现象的根本原因不在词法里,而是在文化中。

中国古代以北方为权力中心的文化心态,决定了古代“晋地、魏地、鲁地”等代表的北方文化容易成为占据中项的“正常文化”,而“吴地、蜀地、楚地”等代表的南方地域文化则因为异于权力中心的文化的原因而更容易被用“X地”标记,获得标出性。这种“X地”的文化标出性至今仍适用,如西藏由于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文化因素,使其具有较大的标出性,因此红极一时的小说《藏地密码》用“藏地”来指称西藏,标示西藏地域风情的独特性,引读者入胜。

本文通过考察“X地”这一颇具特色的地名格式,分析了该格式在古今汉语中的语义变化和语用效果,并指出该格式准入不对称现象背后的本位观思想和文化差异因素。一般来讲,语言形式存在类化法则,即当一个特定系统趋向于匀整,只剩下小块空缺,这小块空缺便可能接受类化的强烈影响而得到填补[9]100-106,如果这个特定系统符合语言的经济性原则,即比其它语言形式更为简洁,那么这种类化应该更为彻底。“X地”式地名词语和以上提及的其它赋名缺位格式,由于受到了本位思想和文化因素的影响,反而保留的这种缺位。邢福义先生曾提出“语言是文化的符号,文化是语言的管轨”的论断[10]1,在此刚好概括这一语言现象透露的语言与文化的互动关系。因此,研究一个民族的语言文字,不应也不能甩开这个民族的文化。

不过,文章的描写和分析还是粗线条、轮廓式的。本文的一个不足是虽然从文化角度揭示了“X地”格式的准入机制,但是对“X地”准入从适普性到限制性的演变过程,还没有一个清晰的历时追踪。又如检索中我们发现,“秦地”虽地处北方,但语料库中显示有20条用例,有一定的使用频次。这或许表明某些“X地”词语的使用,还受其他一些因素的制约,因此其中更多作用机制仍有待我们做进一步考察。此外,文中提到,语言系统中应该有不少这种赋名本位观和文化差异相互结合造成的命名格式准入不对称,把这些格式收集起来,整理和分析,应该能发现更多关于该类语言现象的特点和作用,这些工作也值得我们做进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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