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泥日》中的狞厉美

2021-07-12 11:04内江师范学院党委办公室校长办公室四川内江641100
名作欣赏 2021年14期

⊙司 茜 [内江师范学院党委办公室、校长办公室,四川 内江 641100]

狞厉美来源于李泽厚《美的历程》一书,“以饕餮为突出代表的青铜器纹样,它们呈现给你的感受,是一种神秘的威力和狞厉的美”,“人在这里确乎毫无地位和力量,有地位的是这种神秘化的动物变形,它威吓、吞食、压制、践踏着人的身心。但当时社会必须通过这种种血与火的凶残、野蛮、恐怖、威力来开辟自己的道路而向前跨进。…… 正是这种超人的历史力量才构成了青铜艺术的狞厉的美的本质”。也就是说,狞厉之美,表现为狞厉可畏的威吓神秘感和沉重的历史感,他的本质在于怪诞变形、神秘威吓与其背后的深厚历史和文化积淀所形成的张力。陆天明在小说《泥日》中高扬创造力和想象力,将各种强烈鲜明而各具异彩的人物、各种触目惊心的人物关系、极其怪诞的故事情节组织在一起,描绘出了让人感到血腥、残酷而又极其神秘、幽微的画面,充溢着历史感和严肃的悲剧性。如此,将狞厉之美应用于陆天明的《泥日》,亦能够从极端的自然与社会环境、畸零的人物形象、怪诞的象征中发现其背后生存的严酷性、严肃的悲剧性以及对于野性生命力的召唤。

一、极端的自然环境

《泥日》中的故事发生在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这里自然条件恶劣,人口稀少,山川阻隔,交通不便。故事从“那天下雨,下大雨,七天七夜,或者五天五夜”拉开帷幕,在“只留下大片干硬的不毛之地和缓缓起伏的砂砾坡……常年刮着很凶猛的”中慢慢展开。在这里,自然显露出它的威吓和狰狞来,赤贫的荒原、荒芜的戈壁、极端的气候,无一不将人的感官推向一种极致,大自然的威吓扑面而来。

自然环境常常被自觉或不自觉地当成人之外的一种东西,这是不对的。自然渗透进人的生活,或隐或显地塑造着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因此,小说家对于自然的捕捉和刻画,不仅仅是作为故事或情感的背景,它也关涉着主题的呈现。《泥日》不断强化极端的自然环境,正是对强悍生命力的铺垫和召唤。恶劣的环境更加彰显着蓬勃的生命力、顽强的意志力以及强悍的战斗力,而文中因抗争而呈现出的暴戾、杀戮、破坏、残损,更在这样的自然景况中得以强化,构成作品悲剧式的美学风格。

二、严酷的社会环境

故事的传奇性和历史感充分凸显了狞厉美。小说中展现出的背景与政治环境是严酷骇人的。“哈捷拉吉里村,最早是口里来的一批流放犯建起来的。……连老满堡城,最早的一批居民也是流放犯和押送他们的卫队官兵。”流民、罪犯、卫队官兵是此地最初的人口形成。这里不仅是获罪人流放、发配的目的地之一,也是流民的收容所,以及在“改朝换代”中被遗留下来的军人的收容地。这是一处刑惩之地,充满着暴力和刑罚。

故事围绕三个家庭三代人展开,肖家,肖天放的父亲作为前任卫队长官,却不得不将自己伪装成一个畏缩懦弱的小民。肖天放的一生就是不断在各个残酷阴谋中辗转的一生,他目睹了屠戮二十二特勤分队的阴谋,充当了刺杀白氏兄弟的刽子手,也是屠戮数千名民工的刽子手之一……在一系列事件中,既有政治力量的较量,也掺杂着个人的爱恨情仇。朱贵钤一生都在政治的旋涡中浮沉,当他不想变成祖父那样的人时却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像祖父……肖天放、肖大来、老参谋长、指挥长等人无一不在重复着想改变自己而不得的人生悲剧,小说是对“人,自己能够把握自己吗?”的询问,是对人是否应该认命的探讨。

小说通过不断召唤被大水冲走的曾经繁盛的“尚月”古国,强调依靠人的力量想要把握历史、想要留住自己而不得的境遇。小说描绘了诸如白氏兄弟倾尽所有想要修建铁路,却因政府当局的反对,数千名民工尽被屠戮;木西沟垦区政委迺发五想要建造阿伦古湖引水工程以垦荒,但军队的哗变再一次让无数人死于非命,由个人到家族再到历史、人类,作者不断强调人和历史的必然性和相似性,不断叙述着“抗争—失败”的悲剧模式,小说通过对“究竟是什么制约着人们重复着相似的生存模式造成了这样的历史”的思考,流露出俯瞰众生的悲悯的宿命感。

三、畸零的人物形象

《泥日》的作者陆天明用冷峻的笔调,塑造了很多身患疾病、肢体残缺的人。为了权力,为了复仇,为了阴谋,他们自残也残害他人。身体上残缺表现得特别突出的是肖天放。他找父亲泄愤砍伤自己的腿,导致瘸了一条腿;在帮指挥长获得“赎罪券”力战力巴团时,瘸了双腿;为了证明自己在随老五团特务连到朝鲜战争中没有向敌人投降,自己砍断了自己的腿。命运似乎对肖天放十分苛刻,经历了惊心动魄的几起几落,但他每次都咬紧牙关,不懈的坚持、刚强的意志和坚韧的生命令人叹服。他自我牺牲、冷酷残暴的背后,是对命运的悲剧抗争,也是对极端坚毅的意志力和生命力的颂扬。

《泥日》中几乎每个人物心理或性格上的病态都超出了可以允许的范围,他们在某方面都显示出了一种极端,致使其他的性格特征消失。每个人都显得异常孤僻、残忍、固执,刚性的生命意志冷酷到了极点,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人物的性格和行为都带有一种凶狠的畸零特点。肖天放的父亲为了禁锢自己的儿子,将滚烫的骆驼油灌进天放的伤口中,致使他腿瘸;手段老辣狠毒的参谋长毫不犹豫地对拥护庆官儿的老兵进行灭口;朱贵钤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生产科的业务亲力亲为,糖尿病发作不肯住院也要回去报告工作。这些病态的心理特点揭示出了人物在面对无常命运时坚毅不屈地抗争的顽强生命力和刚毅意志力,展现出了在贫瘠的土地上,每个人努力想把握自我,却又不得不失去自我的荒诞景象。一代又一代人想要摆脱宿命却又不得不循环历史的无奈在畸零的人物形象中得以彰显,这种对困难和苦难持久负重和绝不认输的精神,构成了类似于酒神自戗的悲剧感。

四、神秘怪诞的象征

陆天明在《泥日》中,高蹈自己的想象力,将荒诞不经、恐怖异常的内容穿插进文本之中,文中充满了许多超自然的情节和神秘怪诞的象征。贯穿整部小说最为怪诞骇人的情节就是血液变白的怪病,苏丛先后发现神甫弟弟、泗洋的血液变成乳白色,潜意识中察觉泗洋血液颜色的减弱是因为泗洋意志力、生命意识以及作为“人”的自觉意识的淡化,而肖大来的血液之所以是黑红黑红的,是因为他的血液确实和人的血液不相同。联系肖大来的生平,可以说他是野性和人性、自然性和社会性的结合体。他不违背自己身上的野性和自然性,不愿意做一个屈服于规则的“听话”人。血液变白的象征背后,其实是对野性的召唤,是对顽强生命力的召唤,是对作为“人”的个性的张扬。“七天中的七千年和七十个男人女人”,人是作为社会的人,人行走在这个社会中,就会受到社会、历史、道德、文化甚至家庭环境的影响和制约,它们甚至有可能磨灭人的天性,但也有人能够摒弃或者抵制住现实的约束或者异化,追求独立自由,追求作为人的独立人格和价值。历史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人也是这样在丧失主体性中避免丧失,这是人的悲剧,但也是人在背负历史的过程中不竭奋斗和人性延展的闪光之处。

除此之外,在《泥日》中,还有很多非常令人难以理解的物象。大来娘能够预知未来,但她的身份却始终是一个谜,人蛇莫辨。肖大来在小时候也能预知未来,他最终也是变成蛇游走的。肖天放能够听到神秘莫测的声音,朱贵钤有特殊的嗜好等,都可以看作是对自然的召唤。当然,《泥日》中还有富有传奇色彩的历史故事:被大水冲进大裂谷的尚月国;有难以理解的符号:力巴;有吸食人血的水蛭;等等,这些幽暗晦涩的象征,和整个文本中人物的强悍、猎奇的地貌、富有戏剧性的情节、特殊的历史等一起形成了一种神秘、朦胧但又庄严的审美特征。

《泥日》将千姿百态的发生在西部荒原上的生存挣扎和对这种生存挣扎的困惑真实地裸露在人们面前。作者把人物的生存挣扎和苦痛流血联系起来,形成了狞厉的美学风格,而在这种审美过程之中,需要强健的意志战胜恐怖血腥的不适之感,才可以发掘出隐藏在畸零环境、畸零人格背后的生命意志力。这种生命的意志力,包含着自我奉献和牺牲,也包含着为了战胜一切困难的冷酷残暴,它接近于悲剧,悲怆和悲壮两种情感交织。这种狞厉之美诞生出的是一种强悍的力度,是极痛之后的生命力的盛放,也是对于人、历史、宿命三者的质询。

①李泽厚:《美的历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37页。

②③④⑤ 陆天明:《泥日》,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页,第36页,第11页,第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