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黑格尔的悲剧理论看《红楼梦》中的贾宝玉

2021-07-16 01:14王宁
文学教育 2021年6期
关键词:矛盾冲突黑格尔贾宝玉

王宁

关键词:黑格尔 悲剧理论 矛盾冲突 贾宝玉

在西方悲剧美学史上,自亚里士多德第一次系统阐述了悲剧理论以来,悲剧美学理论的集大成者黑格尔是唯一能与之并肩的理论巨擘。黑格尔的悲剧美学有其深厚的哲学基础,深刻体现了黑格尔哲学思想的“合理内核”——强调事物的矛盾发展的辩证法思想。“他第一个把矛盾冲突的学说真正运用于悲剧理论,第一次自觉地把悲剧看成是一种对立统一的辩证过程。”黑格尔把冲突看作最高的情境,只有在这种情境下行为和动作才能见出严肃性。他把可能导致悲剧的冲突分为三类,其中第三类冲突是“由精神的差异面产生的分裂”,由此提出了两难结构理论——通过古希腊神话中人物的悲剧,得出两难结构为“两个片面都有充足理由,相持不下又相辅相成的悖论”。黑格尔认为两难之所以难,是因为两方面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是“两种合理性的冲撞”,由此产生的悲剧能够更好的将读者带人故事,提高作者、作品与读者之间的亲密性。朱光潜先生对此进行了进一步的阐释:“悲剧所表现的正是两种对立的理想的冲突和调解。就各自的立场来看,互相冲突的理想既是理想,就都带有理性或伦理上的普遍性,都是正确的,代表这些理想的人物都有理由把它们实现于行动。但是就当时世界整体情况来看,某一理想的实现就要和它的对立理想发生冲突,破坏它或损害它,那个对立理想的实现也会产生同样的效果,所以它们又都是片面的,抽象的,不完全符合理性的。这是成全某一方面就必牺牲其对立面的两难之境。”在黑格尔之后,叔本华“第三种悲剧”的理论也有相关论述:“第三种悲剧最好,因为这种悲剧既不需要一个巨大的谬误,或者闻所未闻的偶然事件;也不需要一种人物,其邪恶达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而只是些具有普通品德的人物,在普通的环境中,彼此处于对立的地位,他们的地位逼使他们明知故犯地,睁着眼睛地互相造成了极大的灾难。而他们当中,没有一方是完全错误的。”王国维先生在《红楼梦评论》中即用该理论分析《红楼梦》的悲剧性:“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贤于前二者原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所固有故也……则见此非常之势力,足以破坏人生之福祉者,无时而不可坠于吾前。且此等残酷之行,不但时时可受诸己,而或可以加诸人,躬丁其酷,而无不平之可鸣,此可谓天下之至惨也。若《红楼梦》,则正第三种之悲剧也。”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中思想性和艺术性结合得最好的作品,展示了一个多重层次、相互融合的悲剧世界,鲁迅先生曾言整部《红楼梦》“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本文即尝试运用黑格尔的悲剧理论分析宝玉在自由与责任、个人与家族、自然天性与社会化过程之间艰难跋涉的悲剧一生。

黑格尔悲剧理论的核心是辩证法和矛盾冲突学说,强调事物的矛盾发展,因此找到宝玉人生悲剧中矛盾冲突的两方面就显得十分必要。

其一是宝玉追求个人自由与背负的家族责任的冲突。贾宝玉出生口衔“通灵宝玉”,天生聪明灵秀却不务“正业”,身为贵公子却渴望超脱富贵享乐的生活,屡次表白心迹“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绞罗纱锦也不过裹了我这枯木朽株。羊羔美酒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真真把人茶毒了。”(第七回)“我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主,行动就有人知道,不是这个拉,就是那个劝,能说不能行。虽然有钱,又不由我使。”(第七十一回)他对八股文深恶痛绝,认为那只是“后人饵名钓禄之阶”,是“讴功名混饭吃的”。贾政督逼他必须把四书“一齐讲明背熟”,他读了几年,仍大半夹生,“断不能背”。但却对当时的“淫词小说”《牡丹亭》、《西厢记》非常喜爱。他坚决不肯走当时一般贵族子弟所走的“学而优则仕”的“为官为宦”的道路,更不愿同官场人物交际,骂那些热衷功名的人都是些“国贼禄鬼”、“沽名钓誉之徒”,任谁劝都不肯听。第三十六回中,他一向敬爱有加的宝姐姐劝他读书时,他一反常态予以斥责:“好好地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第三十二回中,宝玉不愿见贾雨村,史湘云劝他应该读书科举,结交为官做宰的人,他便说:“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也因黛玉从始至终不曾劝过宝玉仕途经济一途,显示了与宝玉精神上的一致性,为其知己之爱的产生提供了根据。宝玉对上层社会蝇营狗苟之徒不屑一顾,却对社会最低层的艺人和奴碑怀着深深的同情和友谊,与出身平民的秦钟、家道贫寒的柳湘莲及艺人蒋玉函称兄道弟,对备受凌辱的丫环们温柔体贴、百般呵护。这些都使得宝玉大异于古往今来的书生形象,既是家族的叛逆者也是争取个人自由意志的先行者。但与此同时,宝玉赖以为生的家族正由“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世无可奈何地走向日暮途穷的“末世”,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竞一代不如一代了。”宝玉作为贾府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承担家族义务并不为过,甚至要为贾府的覆灭负主要责任,“无坚亦无可贵”的碌碌无为与家业振兴、挽狂澜于既倒的重大使命产生错位,塑造了贾宝玉不肖子孫的形象。

为什么两种倾向性不同的评价能集中到宝玉一人身上?宝玉的身份具有二重性,既是具有主体意志的个人,也是担负贾府未来的嫡系子孙。对于宝玉个人来说,追求自由是一种正义的伦理性力量;对于家族来说,维持生存、走向繁荣也是正当性十足的理由。这两种正当力量都可以看作是黑格尔“理念”在现实世界具体化形成的独立的价值和目的,在各自所指范围内都能自洽,但当这两种各自独立的力量相遇又各自坚持片面绝对的要求时,悲剧的冲突就产生了,表现在宝玉个人层面是宝玉的人生悲剧,表现在家族层面是家庭悲剧,所以《红楼梦》常见的个人悲剧和家庭悲剧分层分析实为同一问题的两个方面。宝玉的追求和家族的要求都是正当而片面的,两种力量都想否定对方同样合理的诉求,自然只能两败俱伤,宝玉出家,贾府“树倒猢狲散”,以两种力量的人格化身被毁灭的结局保全精神追求的永存。

其二在爱情与婚姻的选择上宝玉也面临两难结构。一方面是“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关系的纠葛,另一方面是贾宝玉的“意淫”。《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子命众仙姬为宝玉演奏的曲子中有一支《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即道出了“木石前盟”、“金玉良缘”两种关系的矛盾统一。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创设了幻境与现实两重世界,“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来自不同世界,存在前世与今世的时间差异,却因人物的相遇、关系的发展而发生碰撞。“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相生相和又相互毁灭,宝黛二人一片深情,心心相印,却备受金玉之论的困扰。宝钗的出现转移了宝玉部分注意力,也让贾府长辈们看到了更合适的儿媳人选,使得“木石因缘”遭遇现实的强力破坏;另一方面,宝玉、宝钗大婚看似实现了众人眼中“金玉良缘”的圆满,但宝玉出家斩断俗世牵累,留下那“勘探停机德”的宝钗过着“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生活,不能不说是“金玉良缘”的荒唐。小说到结尾,有盟的未能成为眷属,却带走了对方的心;有缘的虽成了眷属。却永远也找不到精神的归宿。“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符合黑格尔所说的“两个片面都有充足理由,相持不下又相辅相成的悖论”,两种力量都是正当而排他的,每一种力量都想否定对方同样合理的要求,因此招致自我毁灭。“木石前盟”是没有婚姻的爱情,可伤可悼;“金玉良缘”是没有爱情的婚姻,可悲可叹。

除了宝钗黛三人的爱情纠葛,宝玉对于大观园中的众女儿也表现出了浓浓的痴情。与对林黛玉的爱情不同,贾宝玉对女儿群体的钟爱具有广泛性的特点,深知贾宝玉性情及后事的警幻仙姑以淫论之:“吾所爱汝,乃古今第一淫人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其容貌,喜其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第五回)贾宝玉在两性关系上是随心所欲而不逾距的典范,他虽无更进一步的举动却也有得到异性理解与认同、找到自己感情归属的需要。受这种需要驱使,贾宝玉一生不断寻找感情的满足,他与众女儿痴情热恋,情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意淫”体现了贾宝玉对情欲的无限追求。情欲是人性的一个基本方面,追求情欲的满足是人的正常生命活动,清初启蒙思潮的代表人物王夫之曾提出“饮食男女之大欲,人人之大共。”然而此种欲望与黑格尔悲剧情境内所有正当而片面的力量一样不能过度地扩张,否则只能导致悲剧性的结果。女大当婚,贾宝玉的痴情也无法改变人类社会延续几千年的生存模式,即使他钟情的女儿们出嫁后仍能保持原来的“光彩宝色”,社会道德也不会允许他与她们一如既往地保持以往那种亲密的关系。人性欲望的追求与现实法则的节制始终对立,贾宝玉意淫的行为注定不容于社会,其悲剧正是无限扩张的人性欲望与有限的现实空间矛盾冲突的结果。

最后,宝玉人生悲剧中的矛盾冲突上升到存在价值本身。小说开篇就指出了贾宝玉的来历和终极本质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女娲炼石补天弃而不用的顽石,不堪入选补天时“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生前作为顽石,有着极为强烈的补天欲望;此生为人,却是一个于国于家无望、了无补天欲望的封建逆子。显然贾宝玉形象的“生前身后”有着截然不同的生命价值观,显示了前后不一的巨大“断裂性”。这种“断裂”凝聚和揭示了曹雪芹最大的人生苦痛和憾恨,“无才可去补苍天,枉人红尘若许年。”脂砚斋在两次评价作者的“无才补天”时说“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书之本旨”。可以肯定“补天济世”,“利物济人”正是曹雪芹生命价值的基点。但生不逢时,表面繁华的康乾盛世已經是一个千疮百孔,内囊已尽,腐烂透顶,无可弥补和挽救的末世。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其坍塌的命运无可避免。他非常理性地看到了任何个人的努力都将无补于事,“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是在说探春,同时也是他自身悲剧性生存命运的写照。并且联系曹雪芹从贵族到贫民的特定生存遭际,他已经被剔除了具有补天资格和际遇的封建统治阶级的行列,属于不堪人选之列,已不具备任何补天的可能。他的痛苦既是为封建之天的坍塌而哭,更是为自己人生价值的不能实现而哭,是深感人生无路可走,枉入红尘的痛苦和绝望。《红楼梦》凡例中就流露出“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的忏悔心理。归根结底,这是社会时代制约下的人的生存境遇悲剧。作为末世本质的社会时代大背景,注定了个人生存悲剧的必然。当顽石幻形入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红楼梦》之中时,已经凝聚了如此沉痛的悲剧性生命体验,在本质上是个人存在价值与生平际遇强烈冲突的痛苦灵魂的象征。

综上可以看出,从功业到爱情再到存在价值,宝玉的一生被多种矛盾冲突缠绕,既是黑格尔悲剧理论的反映,也是大观园里乃至俗世众人普遍生存状态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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