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在大门口的奶奶

2021-07-23 02:44
西部散文选刊 2021年6期
关键词:大门口姑父奶奶

让我记忆最深的,是奶奶站在大门口等我们的情景。

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无论哪条路上归来,只要能看见老家的大门,就似乎能看到等在大门口的奶奶。踮着的小脚,期待的表情,那手背上突起青筋的瘦手里,永远拄着一根黑色的弯头拐杖。

拐杖是爸爸从西安买回来的。打从到手后,奶奶就再也没离开过它。用着的时候拄着,用不着的时候提着,白天傍着身子,晚上靠着枕头,一旦有人问起,她就会郑重地介绍:儿子在西安给我买的,脸上写满自豪。

老家的大门由土门变成木门,由木门变成铁门,唯独不变的是奶奶几十年如一日的等待。在这个大门口,她等了我们四辈人几十年。青年时,她等在外边打工的爷爷归来;中年时,她等爸爸和几个姑姑;老年时,她等的人多了我和她的其他孙子和外孙;到了特别老的时候,她等的人又多了一茬重孙子辈的娃娃们。

在几十年的等待中,她把硷畔上的槐树由幼苗等成大树,把坡洼的冰草等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把一头浓密的黑发等得稀疏花白,把一个年轻的妇女等成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奶奶就爸爸一個儿子,她疼爸爸疼得要命。舅爷给我讲述一段奶奶和外老太(舅爷的母亲)的对话,感动得我差点流出眼泪。奶奶给外老太说:“刘家妈,我从东路(榆林)到西路(吴起),就为了我树义(爸爸的名字)。树义一出门,我的心就跟着走了,他不回家,我就由不得急,由不得在大门口等,直到把他等回来了我才能睡得着觉。”

后来我问爸爸,爸爸说:“你舅爷说的一点不错:我年轻的时候,但凡一出门,你奶奶就放心不下。不管天阴雨湿,不管月黑风高,她都等在大门口,我不回来她不睡觉。后来出门,我回家都比较准时,生怕你奶奶操心。”

我小的时候,奶奶一直带着我。因为我们家是吊庄户,所以感到寂寞的我总喜欢在外面野。有时候趁奶奶不注意,便领着猫、带着狗,向野外走去。奶奶的眼睛不好,稍微远点就看不见,一看不见我了就着急地呼唤,我不答应她呼唤不停。后来呼唤得多了,连过路人都知道我们家有个小孩儿叫红卫。看到我回来了,她就拉着我的手,说山里有大灰狼,有麻猴猴,叮嘱我再不敢往外面跑。可幼小还不懂事的我,根本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要一有空,继续背着奶奶往外跑。

我被奶奶等,也陪奶奶等过别的家里人。夏秋季节,山里劳动的父母没回来,奶奶就抱小的领大的带着我们兄妹等在大门口,有时要从太阳落山等到北斗高悬。这时候,硷畔外蝉鸣柳梢,坡洼底蛙闹河壕,奶奶怕我们瞌睡,就搜肠刮肚地给我们讲一些农村特有的童话故事。在黄鼠狼偷鸡、孙猴子捉鬼的故事中,我们兄妹几个渐渐睡熟在她的怀里或腿上。

也许是长孙的原因,在众多孙子外孙子当中,奶奶最疼我。家里来了亲戚看望她,送一包饼干或面包,她总是把多数留给我。出门走个亲戚,她总要给我带回点好吃的。我有个头疼脑热,她比自己患了病还着急还难受,焦虑得团团乱转。肚子疼了她给我揉,脑袋烧了她给我敷,不揉不敷时也要坐在我跟前不让我孤独,恨不得把我的病转移到她的身上顶替我难受。那时候东西缺,做饭时,她就打一颗鸡蛋,用铁勺在灶火口炒着让病了的我吃。妹妹和弟弟馋得大哭大叫,她也只是从铁勺边上刮一点烧焦的、残存的边角料给他们。多少年过去了,那铁勺炒鸡蛋的特殊香味和奶奶对我的偏爱,令我一想起来就眼眶子发热。

奶奶最喜欢的事,是我给她挠背。由于气候干燥或受凉受热,奶奶背上经常发痒,一痒就让我给她挠。她经常“乖哄”我:“你的小手手绵绵软软的,像两只小老鼠,挠着,奶奶特别舒服!”可我对这件事不怎么感兴趣,在挠的过程中多是简化程序、草率了事。当然也有主动的时候,比如想吃点好的、想要点小玩艺,或遇到奶奶生疮害病时,就主动凑过去给她挠痒痒。奶奶这时候也不一定需要,可她总是高兴地摩挲着我的头,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

我上小学了,奶奶操的心更多了。上学时,她在大门口送我出发;放学了,她又在大门口等我归来。在奶奶跟前,我似乎有撒不完的娇:“奶奶我上学去了。”“奶奶我回来了。”“奶奶我考了第一名。”“奶奶我……”好像这学是给奶奶上的。每天回来,奶奶都会用她的瘦手焐热我的小手,抚摸我的脑袋,接过我的书包,拉着我颤颤巍巍地往家里走。一到家,我准能得到一颗煮鸡蛋或是一块白面饼的犒赏,好像打了胜仗从前线归来的英雄一样。

我上小学的时候年龄小,经常受气,不是干粮被同学抢吃,就是衣服或书包被伙伴弄脏,有时还和伙伴们发生打架和争吵。只要一听到我受了委屈,奶奶就急得大嚷大叫,怒骂这些欺负我的小孩儿,找他们的父母评理,吓得村里的孩子没一个敢欺负我。就是爸爸妈妈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批评时,奶奶也要找各种理由护着我,有时因为我竟和父母吵得面红耳赤。

稍大一点,我就和爷爷奶奶住在一个窑洞,给他们煨炕、焐被子,端洗脸水、倒尿盆。奶奶非常高兴,总给我说这说那,给我讲过去的事,讲爸爸和姑姑们小时候的故事,说她对村里人的一些看法,有时还问我们学校的事儿。我总是在她轻声慢语中甜甜入睡。在睡梦中,经常听到她一声声的咳嗽和喘息,听到她摸索着穿衣、下地、开门出去,然后又摸索着闩门、上炕、脱衣,接着咳嗽和喘息。直到奶奶逝去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不管是睡在阿里的公寓里,还是躺在家里的床铺上,似乎还能听到奶奶黑暗中的咳嗽和喘息,还能感觉到她摸索着出门的响动。

后来我回家劳动了,每天从地里干活回来,总看到奶奶站在大门外张望。看到我们从山里回来了,她才扭身回去,把早就准备好的饭菜从锅里端出来,让我们一回家就能吃一口热乎的饭菜。

就在等我们从地里回来的这一会儿工夫,奶奶也手不失闲。春天转着线坨捻毛线,夏天抱着篮子捏杏核,秋天端着笸箩削梨果,冬天提一筐子玉米棒子剥。天热了,她由向阳处倒到背阴处;天冷了,她从背阴处挪在向阳处。实在累得不行了,就便靠在大门框上眯一小会儿。她一睡,花狸猫就卧在她怀里打盹,大黑狗躺便在她身边酣睡,只有那群馋嘴的母鸡爱捣乱,总会趁机把头探进奶奶手里的筐子或篮子里偷吃一嘴两嘴,把奶奶一次次从睡梦中惊醒。

我们家活多,一家人总是起鸡叫睡半夜地劳作。奶奶怕耽误大家的活计,自己的活总是自己干,比如冬天时搂柴禾煨炕。我在远处的山梁上干活,在对面的沟渠里放羊,常常看到奶奶弯着腰身,跪在地上,在驴圈里扫粪沫,在草垛下搂柴禾,然后艰难地提着一筐煨炕柴往回挪,挪几步歇一下,双手拄着拐杖或托着筐系,面对天空深深地呼吸。

我儿子出生后,奶奶喜为有了一个重孙子高兴得不得了,一有工夫就抱在怀里。白天,她抱着重孙子在大门口的树荫下乘凉;夜晚,她抱着重孙子坐在磨盘上看星星看月亮;有时,她还给重孙子唱些古老的儿歌。这些儿歌曾经给我和妹妹、弟弟唱过,也肯定给父亲和姑姑们唱过,歌声如旧,只是唱歌人越来越老,腰越弯越深,牙齿越来越少。

后来我工作了,回家的机会就少了。但每一次回去,总能看到她等在大门外。多日不见,她显然是想我了,看我的身体瘦了没有,看我的气色是好是坏?晚上睡在炕上,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在外面的情况,吃苦了没有?受气了没有?学到了什么?直到我瞌睡得不再回答了她的问题,她才轻声地念叨:“看把娃娃累成啥了”,然后自个儿地睡了。

我们家有几棵苹果树,到了秋天苹果熟透的时候,黄的元帅、红的五星、青的国光满果树摇曳,可园子飘香,惹得一家人眼馋。奶奶谁都不让摘,等着在外面工作的我回来后才“开园”。

善良是奶奶最鲜明的特征。对公婆父母,她是个好儿媳好女儿;对妯娌姐妹,她是个好嫂子好弟妹;对子女侄子,她又是个好母亲好婶婶;对庄邻院舍,她更是个好邻居好帮手。只要谁家有个七灾八难,奶奶总会伸手援助,陪人家叹气,替人家抹泪。她从嫁给爷爷后,一生经历了九次搬家,走到那里都能和邻居和睦相处,都能落个好名声。家里来了讨吃要饭的,哪怕自己不吃,奶奶也要给他们一些。她经常说:“宁省千粮万斗,不省讨吃的一口!”对人如此,对牲口甚至鸟鸟雀雀也是如此。冬天下雪后,怕鸦雀无处觅食,就在大门外扫出一块空地,撒一些秕粮让它们充饥。

奶奶一直多病,又是肠胃疼痛,又是咳嗽气喘,但怕花钱从不去看病,硬是拿身体抗着。家里人一说请医生给她看病,她就生了气,先是批评我们无事生事,接着就竭力显示自己的健康,并挣扎着起来干活,真的像没病人一样。可一到晚上,我就能听到她痛苦的呻吟。我们背着她买点药回来,她总要埋怨半天。

奶奶年龄越大越喜欢人。家里来个亲戚邻居,她就喜欢和人家拉话,问人家长短。正月里,一过初三,她就站在大门外等她的四个女儿和女婿。女儿和女婿们领着外孙子来了,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等不见了,她就灰溜溜的,显得有点失落。看着她心里难过,我便凑过去和她拉拉话,递给她一些好吃的东西,以此把她想女儿、想女婿和想外孙子们的注意力分散。

爷爷去世时,奶奶当时表现得非常冷静,不住地安慰她的儿孙女婿:“不要伤悲,顺心老人,谁也会有这一天!”好像不怎么难过似的。可事后的一天,我在对面山上干活,庄子后面的拐沟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哭声虽小,但刚好使我能够听到,那是奶奶撕心裂肺的嚎啕。我知道,她是不想把自己的痛苦传递给家人。和她相濡以沫、生死与共的老伴离她而去了,她能不伤悲吗?在一家人都出山劳动时,她一个人待在和爷爷住了几十年的窑洞里,看爷爷用过的东西,想爷爷说过的话,心里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所以,她一个人的时候,就找了这么一个没人看见、没人听到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嚎哭一场,不然她心里憋得慌。

三姑父遭遇不幸时,我又一次听到奶奶在同一个地方大放悲声。三姑有右胳膊残疾,一直是奶奶的牵挂。和三姑父结婚后,由于传统观念,为了要一个儿子三姑生了五个女儿,一家人的生计只能靠三姑父来维系。三姑父一走,这个家就等于塌了天。奶奶听到这一消息,怎能不是一个晴天霹雳?奶奶的哭,哭三姑父的不幸遭遇,哭三姑姑的悲惨命运,哭三姑父留下这么一堆婆姨娃娃谁來照应?随着奶奶的哭声,我看到糜谷的眼圈逐渐潮湿,花草的脸颊泪水流淌,玉米高粱滴下豆大的泪珠。我听到,山风低低的抽泣,山鸟哀哀的哽咽,不知不觉中,两行热泪便顺着我的脸颊漫延。

打这以后,我发现奶奶突然老了很多,呆了很多,很显然她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没人的时候,她就不由得站在大门向远处看,呆呆地一站就是大半天,把一头华发任西风吹,把一脸沧桑任夕阳晒。有时候我们谁过去招呼一声,她老半天没有反应。吃饭时,我经常看到她手抖得拿不稳筷子,一块菜几次挟不到碗里,一口饭几次喂不到嘴边,我们吃完好一阵了,她还端着一碗饭在盘子前颤抖。我突然觉得,奶奶的灵魂已随着爷爷的离去和三姑父的不幸到了冥国。她大概怕他们在阴间太孤独,嫌他们对尘世太牵挂,所以就想着到另一个世界把他们陪伴。但我没想到的,是奶奶走得竟是那么的突然。

那是一个春节前夕,住在本村的堂兄弟结婚,请我帮忙画箱子。走时,奶奶有点感冒,我顺路还叫了当地的赤脚医生去我们家给她看看。在我去大伯家的第三天,也就是箱子就要画成的时候,弟弟从家里赶来,说奶奶殁了,让我赶回去准备抬埋奶奶的后事。

离开大伯家往回赶,老远望见硷畔上站了很多人,墙头上搭放着被褥(老家殁了人的一种风俗),一股青烟直冲冲地在脑畔升腾。透过烟雾,我似乎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的奶奶——一个个子高大、一脸慈祥,拄着一根弯头拐杖的老太太凝目向远处张望。她一定在等我。她最疼爱的大孙子还没有回来,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直到院子里一阵阵哭声传来,我才知道那个最心疼我最关心我的奶奶,我再也见不到了。

多少天,甚至多少年之后,我总觉得那是一场梦?奶奶并没有逝去,奶奶只是像往常一样,在家里的那个窑洞里坐着,或是在柴草垛扫煨炕柴,在玉米堆剥玉米,在大门口等着我回来,在炕头上给我说她的过去……这样想着想着,奶奶的慈容笑貌就闪现在我的眼前。她依旧踮着小脚,拄着弯头拐杖,笑笑地向我走来。

和奶奶一块逝去的,是我的一颗童心。有奶奶在的时候,我一直觉得我是个孩子,高兴了给奶奶笑,悲伤了给奶奶哭,不喜不悲时和奶奶海阔天空地聊。尽管自己后来有了孩子,但我的孩子气还在。那个叫奶奶的我被我遗弃在童年和青年,永远地长不大长不老了。奶奶去世后,我才感到了有奶奶时的那种幸福,无奶奶时的那种孤独。没有了奶奶,还有谁会把我当个孩子?那个被奶奶疼着宠着的我,在奶奶离开人世的那一刻也离开了,活在人世间的那个我大概是我的另一部分。

我的儿子和女儿每逢清明和过年我带着回家上坟,给老太磕头,给老太烧纸,可老太的模样孩子们都已忘记,因为她去世的时候,他们才一个三岁,一个不到两个月,他们对老太的印象,仅凭着我给他们翻印的一张黑白照片。都怪您没福气奶奶。我们现在光景好了,能让您享福了,有人叫您老太了,您可看不见了,听不到了,这人世间的幸福时代您没能赶上。

多少次清明上坟,多少回梦中相逢,我站在奶奶站过的大门口想奶奶,坐在奶奶坐过的大门口等奶奶。但想来的,是我欠奶奶的感情债无法还清;等到的,是我把自己等到了奶奶当年等我的年龄。

奶奶,我这个您带大的大孙子,能送给您的,大概也只有这篇几千字的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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