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ptain! My Captain (船长,我的船长)

2021-07-23 04:23成旭梅
师道 2021年6期
关键词:南山豆腐校长

成旭梅

“校长”,我们都这样喊他;每当他回来,我们这样喊他,他总是笑得满脸慈祥,于是我们大家一起笑,笑着,眼泪就来了:我们并不以他为校长——而他的确曾是我们的校长,长达12年的校长。

想起南山校长,就会想起蒋勋在《北宋的知识分子,活得最像人》里的话:“最喜欢北宋。像欧阳修、王安石这些人,都可以进退不失据,是因为他们都有一种对人格的完美要求,他们做官不是为别人而做,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理想,他们非常清楚做官与不做官之间的分寸。”宋朝的美学最喜欢讲的词叫“平淡天真”,就是不要做作,也不要刻意,率性为之。今天的南中人,很难忘记南山校长刚来时候的样子。 “我两次想进南州中学,一次是初中升高中的时候,想来这里读书;还有一次是大学毕业的时候,想分配到南州中学工作。结果,两个愿望都没有实现。今天,我来了,到这里来当校长,……我将百倍努力并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是南山校长初到南州中学在第一次教工大会上的话,一个普普通通的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南州中学的老师习惯了这样朴朴素素、真真实实的氛围,百年宿校,已然在时间里走成了一座山;而南山校长来这里,仿佛就是一种宿命,就像是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说的那个话:“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尽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

我是在南山校长来到南中的第二年向全国招聘人才时来的。11年中,校长给过我三句话。

第一句:人一辈子只睡一张床,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

2001年的时候,南州已经成为全国小商品经济模式的先锋。一个人,要在这样一个急剧分化的时代里安心做一个教书先生而不去想其他,恐怕不是一个容易的事儿——生活成本和具体而微的困境生动地放在那儿,你没法逃避。刘震云发表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说《一地鸡毛》写得很实在:“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小林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排队也不一定每天都能买到豆腐,但今天小林把豆腐买到了。豆腐拿回家,因急着赶公共汽车上班,忘记把豆腐放到了冰箱里,晩上回来,豆腐仍在门厅塑料袋里藏着,大热的天,哪有不馊的道理?豆腐变馊了,老婆又先于他下班回家,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一个猪肉时代的人恐怕已经不太好理解刘震云的豆腐时代了,但不管豆腐还是猪肉,都是活生生的生活,你没法儿不正视它。

有一次班主任会议的时候,大家伙儿在间隙里聊起生活来,看见南山校长过来了,大伙儿逗趣他:校长,你有很多房子吧?坏笑已经在一圈人的脸上积聚起来,马上要炸出一个雷。“人一辈子只睡一张床,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是不是啊旭梅?”突然被喊到,我猛然一惊,本身这问题跟我没太大关系,我在旁边也就是个干听,挣钱买房这种事,在我那时候还不够健全的脑子里,是个没影儿的事,虽然已为人母,但我是一个没心没肺与世无争的脾气,生活不把刀子架我脖颈上,我是决计不会自个儿把脑袋从壳里探出去的。就我这块世俗眼里的废铁,整个一贾政眼里的废物贾宝玉,南山校长没把我扔了,而是给了我很多公平公正的机会,让我发现原来可以在这样一个价值纷纭的时代里做成一个真实的人,做成一个真正的老师,这是何其幸运又何其幸福的事。

这是真实的事。自从南山校长来了以后,南中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兼职的少了,发牢骚的没了,大家都欢欢喜喜地待在学校里,觉得这学校是个温暖的地儿,觉得生活就应该是这样的。

“一个人,一座城”,讲的是一种感召与一种认同。南山校长尊重每位教师的个体价值,每位教师也就在这份尊重里找到归属。南山校长总说,他所做的其实都是教师在做的事,能够为教师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是应该的。宏观的、微观的,他都认认真真,诚诚恳恳,朴素而用心。他笑说自己是个“要饭”的校长,“要饭”是他的职责,大家都安心工作,“要饭”的事他一定会干好。南山校长时代,公平、公正,爱才、惜才,知人善用、人尽其才;而南山校长自己,在长达12年的南中校长任上,拒绝了所有的附带物质奖励,比如南州首届名校长那几十万,老师们都咋舌,南山校长一笑只一句:我把那几十万拿过来干什么?工作还是那样干,生活还是那样过。

是的,百年南中,早已清明如月,智慧若水,只有真正的仁者,才会如一座山那般,将生命真正的价值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风自四面八方,我自岿然不动。人说,南中有南山校长是百年的造化。

第二句:是的,我相信你一定有难处;只是如果你信任我,请相信我一定比你更顾全大局,请你当班主任是我考虑再三之后的选择。

那一年,我带完又一届高三之后,考上了研究生。我在读与不读之间犹豫。一边是我的梦想,一边是病中的家人与尚幼的孩子。我站在新生报到处百感交集,不知所措。手机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旭梅,我是南山。他们都不敢给你打电话,段长和政教副校长都不敢打,只好我来打。是的,我相信你一定有难处;只是如果你信任我,请相信我一定比你更顾全大局,请你当班主任是我考虑再三之后的选择。”

人很多时候不管你多么不问世事,这个尘世也会仄出一条路让你走上去,这就是活着。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选择的时候,南山校长帮我作出了选择。我办理了在职读书的手续,回到了单位。第二天把自己送上手术台做了声带息肉手术,在医院躺了一周后,重新回到了正常的忙碌之中,与我的工作在一起,与我的家人在一起。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时常会回到这个时间的节点,去重新追问那些细节:在并无多少交集的时光里,我选择信任南山校长,接受他对我梦想与生活的裁决,是不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刘亮程在《今生今世的证据》里说:“有一天會再没有人能够相信过去。我也会对以往的一切产生怀疑。……如果没有那些旧房子和路,没有扬起又落下的尘土,没有与我一同长大仍旧活在村里的人、牲畜,没有还在吹刮着的那一场一场的风,谁会证实以往的生活——即使有它们,一个人内心的生存谁又能见证。”当我在来去硕士读书的路上一次又一次站在孤独的风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热泪盈眶:一个面对事实本身的朴素的信仰,一个把不管怎样的人生走下去的坚定的力量,来自于一个电话的信任。

这一种温暖的力量感动过无数的南中人,南山校长因之成为他们今生今世的“存在”证据。

提起旧事,这位数学老师总会吟诵起曹操那首《短歌行》来:“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心念旧恩……”马老师没老,可他爱谈起那年的的旧事,他说那是他南州人生的起点。当年参加完市局人才招聘考试,匆匆离开考点准备返回老家,没料到南山校长听课以后就想马上找他面谈,电话联系不上,到处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联系上他,这个时候马老师离开宾馆不到一刻钟。找到马老师,南山校长才长嘘了一口气。如今,这件事已经过了很多年,马老师也早就调出南中调任其他单位担任负责人了,每每说起这事,他仍不止感慨,素昧平生,如此厚义,真叫人铭心刻骨;而南山校长的这种风骨,也成为南州留存在马老师心里的印记,支撑他成为南州教育的又一位点灯人。

南中校园网消息:由名家名师主讲的“南中大讲堂”前不久闯进了一位高中生,主讲希腊神话与历史……这孩子名叫张潇,是高一理科实验班学生。这是南中对学生的信任。“一个人的发展与成功有多面因素,学生的综合素质特别重要。在保证高考升学率的前提下,南中尽可能为学生搭建展示自己才华的舞台。在南中,每年的艺术节、体育节、科技节,都是由各个班级竞标承办,学生自己组织的。而获得承办权往往需要使出浑身解数,不断创新形式,当然也要学会‘拉选票。而我们参加竞赛的学生不仅学科竞赛拿大奖,其他方面也是很突出的。”南山校长说到学生,高兴地收不住话,“在南州中学的各种竞技场上,南中理科实验班的学生常常表现得很抢眼。在每年获得全国奥赛一等奖的同学中,就有南中文学社社长、全校男子百米栏冠军,有摄影、钢琴高手等。我们学校政教处最主要的工作不是抓纪律,而是搞活动、搭平台;我们的自由开放式课堂以及‘南中大讲堂,都是为了打造師生互动的学校文化,而它们的指向就是令我骄傲的南中学生的培养模式。”

南山校长说的南中学生培养模式就是“十”字型人才:领袖型、创新型人才。“我认为最完美的教育就是鼓励学生做梦,然后帮助学生实现自己梦想;而最重要的教育过程无非就是帮助学生‘认识你自己,然后‘成长为你自己的过程。”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南山校长这种“正心诚意”的信任,接绪了南中百年的厚重,成就了一代又一代的南中名师,也成就了一批又一批卓越的学子。

第三句:行政职务,我替你拒绝了许多次。

我走上行政岗位的第一天,我的新校长告诉我,行政职务,南山校长替你拒绝了无数次,直到今天他再无理由替你推辞。

我向我的新校长致谢,感谢他对于我个人工作能力的信任。而在内心,我明白,南山校长恐怕是最了解我的人。

甘阳在《自由主义:贵族的还是平民的?》中曾指出:“伯林的‘消极自由和‘积极自由分别相当于贡斯当的‘现代自由(私人生活的自由)与‘古代自由(政治参与的自由)。”但也有学者指出甘阳的理解并不完全正确,伯林的消极自由确实类似于贡斯当的现代人的自由,然而,伯林的积极自由却不等同于贡斯当的古代人的自由。这些争论不管最终的结论如何,都向我们证明了当代自由主义一代宗师伊赛亚·伯林向我们所展现的“自由”的两种复杂多义的状态——想要自己治理自己,或参与控制自己生活过程的欲望(“自己依赖自己、自己决定自己”,即“从……的自由”,又称“积极自由”),可能和希求一个能够自由行动的范围的欲望(不受他人的干预和限制,即“免……的自由”,又称“消极自由”)——同样深刻。

南山校长之于我最本质的意义,正是他促迫我去思考生命自由的意义,无论是在办学这件事上,还是在于个体自我实现的路上。

他于去年退休;而我以为,退休于他早已降临,就在他离开南州中学那一天起,从他彻底告别“校长”这一使命开始,他在内心早已经宣告自己的退休。我明白。

他开创了一个教育的侠义时代,因之他挺身而出。他把教育当作事业,事业的意义在于奉献;他认为教育是科学,科学的价值在于求真;他以教育为艺术,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奉献、求真、创新构成了他教育人生的主色调,涵容了他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正因如此,他有他的大义,有他的情怀。南山校长挺直高拔,从容斯文,微笑宽厚,却在一次忍不住说:“不了解我的人都说我运气好,总能赶上机遇。确实,我有幸赶上了好时代。但事实上,每一次机遇对我来说都是挑战,都是压力。我想,我之所以能够出一点成绩,为南州教育作一点贡献,只不过是当我面对压力时,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如何办好学校的思考以及为教育事业不懈奋斗而已。”

康德说:自由即自律。卢梭说:自由就是不想做什么就可以不做什么。伯林干脆说积极自由或消极自由,这是一个问题。南山校长如何界定“自由”?他没有舍弃压力的自由吗?他分明连高额奖励都能一笑而过;他没有“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自由吗?他分明可以躺在百年南中的历史上酣畅睡去;他没有离开南中的自由吗?今时之日,谁能在一个学校里待了12年还恋恋不舍?

南山校长替我拒绝了许多次行政职务,未必不是向我提示:请确认你的自由,请书写你的自由。

是的,一个学校的自由的意义,一个教书人的自由的意义,恐怕不是轻易就能用积极或消极来界定的。这令我想起遥远的稷下:“稷下学宫所面临的最大难题是显而易见的:它是齐国朝廷建立的,具有政府智库的职能,却又如何摆脱政府的控制而成为一所独立的学术机构,一个自由的文化学宫?”(余秋雨《寻觅中华·稷下》)稷下即便在成为一片废墟之后依然能刺穿历史,矗立在精神文化的传承之中,就是因为它不为任何力量所左右的自由精神:“稷下学宫是开放的,但也不是什么人想来就能来。世间那些完全不分等级和品位的争辩,都称不上‘百家争鸣。……稷下学宫对于寻聘和自来的各路学者,始终保持着清晰的学术评估。这就使学宫在熙熙攘攘之中,维系住了基本的学术秩序。”

是啊,选择自由的能力,正是一种身处纷扰尘世中犹能自静的能力,一种高度自持的理性能力。静观万物是因为你有了对自己生命的信心,你可以看到生命来来去去,你有更大的包容心,你不去比较和分辨。你的真性情里面是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去掩盖它。

想起南山校长,就会想起惠特曼的这首诗:

啊,船长!我的船长!我们的艰苦航程已经终结;

这只船渡过了一切风险,我们争取的胜利已经获得;

港口在望,我听见钟声在响,人们都在欢呼,千万只眼都在望

这只稳定的船,它显得威严而英武……(《Oh,Captain!MyCaptain》)

是夜,感动,落泪。

(作者单位:浙江温州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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