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的金融只能是实体经济的真实需求

2021-07-28 02:01王剑
金融理财 2021年7期
关键词:票据商人支付宝

王剑

近年来,监管当局敦促银行业要“回归本源”。

银行业的本源是什么?起初被简单地理解为,是存款和贷款。于是,有些非信贷业务不被监管鼓励,哪怕是真的服务实体企业的,而有些信贷业务则被鼓励,哪怕不是投入实体经济的。

穿过现象看本质太难,做表面文章简单。

然而,有一天,一位朋友来找我。因为他那天和一个专家聊,专家说银行业的本源是中间业务,我朋友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来找我求证。

我说,专家说得没错,只是这个本源太过于底层了,一般的日常工作中,把本源挖到这个深度的,真不多见。

但既然要往深了挖,那我们就挖到底,挖出历史最深处的记忆,以此来验证:银行的初心应该是什么。

一、垄断的货币

银行的故事自然是要从货币说起。

在古代,中国和西方都经历过由政府垄断发行货币的阶段,而且这一阶段还非常长。尤其是我国,政治上显得非常早熟,先秦时期的《管子》中便有了“先王制币”的说法,并且政府還能通过调节货币来实施宏观调控。那时已经是主权货币时代了。

中世纪的欧洲小国林立,也经历了由国王垄断发行货币的时期。

这种制度下,政府发行货币便能买走民间物资用于公共开支,并通过收税、罚没等回笼货币,货币收支之后的净发行量用于社会流通。如果发行量过大,超过合理公共开支,那么就认为政府通过多发货币来征收铸币税。

这种制度在正常年份问题不大,但如果遇到战争等政府开支飙升的时期,政府有可能超量发行货币,引发恶性通用胀。

于是,反抗政府超发货币的尝试一直存在。比如,14世纪法国的一位学术大师便提出了在那时看起来离经叛道的观点。

这位大师叫尼古拉·奥里斯姆(Nicolas Oresme),是巴黎最知名的学府纳华尔学院(College of Navarre)的大学士,在多个学科都有建树。在中世纪,巴黎是整个欧洲的学术中心。他在著于1360年前后的小书《论货币的起源、本质、法律与变革》(Tractatus de origine, natura, iure, et mutacionibus monetarum)中提出,货币不归君主所有,而是归整个使用它的团体拥有。公众持有货币,因此发行货币要兼顾他们的利益。

然后,他又接着说,社会公众自身要按实际需求要调整货币,何时调整,调整多少。可这样又陷入了一个悖论:限制政府发行货币的简单办法就是设定货币的本位(比如黄金),可社会公众又要能按经济实际需要来调整货币,这意味着又不能有死板的本位。

于是,中世纪很多和奥里斯姆老师持有类似观点的人,并没有改变什么,因为当时找不到一套替代的货币制度。

直到一种叫银行的东西的出现。

二、商人的反抗

13世纪之后,欧洲的国际贸易已经非常发达,商人们拿着不同的货币相互支付,有买有卖。很显然,在这种错综复杂的交易网络中,与其说需要货币,还不如说是需要一个记账系统,把相互之间的“欠账”记录下来,待日后结清。这就是商业信用。

当然,中世纪的信用不是记录在计算机系统里的,而是签发为一张纸质的票据。上面写着,我欠多少钱。然后,商人就拿这张票据对外支付了货款。当然,他出售商品时,也会收到别的付来的一堆票据。一堆票据,可定期集中到一个场所清算,于是便有了票据交易所。

也就是说,商业信用也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充当支付手段,这时就不需要主权货币(主权信用)了,只需要用欠条完成支付和清算。当然,由于只能在非常熟识的商人之间才能这样用商业信用支付,因此这个可以跳开主权货币的记账网络可能非常小,是个小圈子。如果突破了这个小圈子,依然需要主权货币。

但随着贸易量增加,逐渐产生了信誉卓著的大商家,他的信用获得了更大范围的人群的信任。或者,还有另外一种角色也能够获取各国商人的信任,就是在欧洲出现的国际性大交易所,原本是交易各国商人签发的各种票据的。

有了这些大商家作为中介作用,一种更大的记账网络被开发出来,信用小圈子变成了大圈子。本地小商人,可能在当地是受人信任的,他开出的票据在当地可流通,但如果他能够获得更大的商人的信任,商人可以签发出一张欠条给他,他拿着这张大商人的欠条可到圈子外去支付。

近代商业银行就此出现了。是的,那就是那位大商人。这位大商人坐在板凳(意大利语banca)上签发着票据,于是银行被称为bank。

至今保留最古老的一张票据,是1368年,由一位佛罗伦萨托尔纳昆奇(Tornaquinci)家族委托卡斯特拉尼(Castellani)签发的。

这种方法尤其适用于国际贸易(因为国内贸易的话政府可强制使用主权货币)。流程是:一位意大利商人想从国外进口商品,就可委托一家佛罗伦萨大商人(或大交易所)为他开立票据。可以是自己拿主权货币支付给大商人,大商人开出票据(上面写着主权货币金额),但如果大商人信任他,就不用付,先欠着,直接开出一张。他拿着这张票据,就可去全欧洲购买商品了。

然后,他带着这张票据去进口时,还有个货币兑换的问题。但是,每两种货币之间直接计算汇率可能比较麻烦,为了规避这一麻烦,最后大家凭空编造出一个货币单位“écu de marc”,每国货币与它建立汇率。进口商支付本地货币去开票,按一定汇率开出以écu de marc为单位的票据,票据到达当地后,再兑换为当地货币。

一种非中心化的、非主权的结算单位就出现了。当然,近代商业银行也出现了,它们站在民众的一边,反抗着政府的铸币权,殷勤地服务着自己的客户,帮助客户完成一笔笔的贸易。

奥里斯姆老师的理想也实现了:一种不由政府垄断发行,但却可由市场自身调节的货币。

所以,从起源而言,银行的初心是支付业务。

后面的事情依然很精彩,但可能离本文主题远些,因此简述之。事情的梗概是,这些银行以反抗者的姿态登上历史舞台,解决了民众的核心问题之后,很快自身也出现了问题,就是没有人能保证所有银行的都是稳健审慎经营的,一些经营不善的银行出现破产,那么他签发的票据成了一堆废纸,愤怒的客户砸掉他的板凳,于是破产就叫bankrupt。甚至有些严重者,还被政府砍了脑袋。

也就是说,以反抗铸币权姿态登上历史舞台的银行,也不能独立承担这一职能。后来,慢慢演进成了现在的货币制度,即广义货币依然由银行签发,但受政府严格管控,防止它们捅篓子。

再后来,很多银行早已不再把帮助客户完成支付当成主业,因为放贷和交易能够赚得盆满钵满。坐在交易室就能赚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跑到田间地头去为民众做那些苦活累活脏活呢?不知不觉之中,银行业完成了一次“主营业务”的切换。

当变革者变成守旧者,就会有下一个变革者出现。

三、人民的金融

马云可能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做金融的,甚至连支付都不想做。他只想做电商,想给大家提供免费的C2C电商服务,实现天下没有難做的生意。而交易肯定需要支付,他的第一想法是去找中国银联来提供支付服务,自己专心做电商即可。

于是2004年的一天,他走进上海浦东松林路300号拜访了中国银联的高层。遗憾的是,当时刚刚成立不久的银联,自己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没有人手帮他这个忙。

马云只好自己搞了支付宝。一开始就是个支付网关(可以接入各家银行的网上银行,完成支付),类似的支付网关在国内并不是第一家。我在2000年第一次网上支付用的是首信支付。

但光有支付还不够,因为淘宝是C2C,是两个远隔千里的陌生人之间的交易,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问题:买家先付钱还是卖家先发货?彼此陌生,谁都不想承担风险。

于是,支付宝为双方想出了一个设计:担保支付。双方在支付宝开个户,买方付钱,钱先在自己的户中冻结,然后让卖方发货,买方收到货后,通知支付宝解冻货款,资金进入卖家的户。

这是支付宝的一笔重大突破,有了第三方担保,从此C2C在国内蓬勃发展。很多卖家收到货款后,最早是会提现到绑定的银行卡上,但后来是有卖家自己先和客服说的:“这钱不提现了,就在户里放着吧,后面可买东西。”

于是资金沉淀在支付宝了。资金越深越多,监管部门觉得这事得管,于是人行2010年开始监管这客户备付金。其中有一条,支付公司的资本金与客户备付金之比,不得低于10%(这非常类似银行的存款准备金或资本充足率制度)。随着支付宝资金越来越多,公司就得不断增加资本,这可吃不消,于是,又创新地想出来,让客户去买货币基金吧。

于是余额宝出世了。余额宝让这些零散的资金也能获得一定收益(此前货币基金有一定门槛),着实是普惠了基层民众的。

大概在2013年,淘宝已运作了十年了,积累了很多客户数据。此时,国内有大银行开始尝试利用大数据给完全没见过面的客户放贷,支付宝马上跟进,取得了不错的效果。2014年,支付宝的母公司更名为蚂蚁金服。

大数据放贷的推出,帮助了很多没有办法从银行获得贷款的普罗大众,让他们能够用这些资金去经营、消费。

而传统银行从未给这些人放贷,理由是他们没有征信记录。为什么他们没有征信记录呢?因为从来没有银行给他们放贷……现实就是这么魔幻。

问题出在哪?银行原本是基于客户支付流水来判断贷款风险,啥时候变成了基于客户过去的还款情况来判断风险了?因为银行很久不重视支付了,早就丢了这一初心了。

截止目前,蚂蚁集团所做的一切都获得了政府和民众的高度认可,而没有做到这一切的银行,经常被放到对立面作为负面例子,有时甚至被舆论指着鼻子骂。马云被塑造成了突破低效的旧金融势力的旗手。

不知行长们是否会记得,600年前,自己的行业祖师爷们登上历史舞台时,也是这样的旗手。

直到一幅广告出现在地铁站中,我们才知道,那只被民众捧上神坛的蚂蚁,也变了。

花呗的笔均余额是小几千块钱,就是这样的小钱,解决了很多并不富裕的民众的燃眉之急。但是,这广告讲的是,一位37岁的施工队队长,从花呗借钱给自己的宝贝女儿过生日。可见,他们一家并不富裕,但很爱自己的女儿,为了她的生日,借花呗的钱。

我觉得这时爱孩子的最好方式,应该是把这个家经营得更好,为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而借钱给孩子过生日,虽也并没有什么过错,但不符合当代提倡的价值观,也不值得提倡。

这广告反映出一个问题:蚂蚁集团旗下高达2万亿元的贷款余额,可能已经存在过度借贷现象了,可能把钱借给了不该借钱的人。虽然风险仍能控制,其商业逻辑依然成立,但在商业伦理上值得商榷,也脱离了它问世时的初衷。

16年时间,可以让一家企业为大家做出巨大贡献,也可以让一家企业忘记自己的初心。银行家们用了几百年忘记初心,互联网金融效率高,只用了十多年。

其实,在当时那段时间,其他互联网贷款平台也有着类似的广告。而后面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四、难守的初心

初心易得,始终难守。

我们年轻的时候,会为了一个理想,满怀激情地出发。但我们走完一程又一程,特别是取得一定成绩之后,或者在忙于日复一日的琐事之后,总难免忘记为何出发。变革者,成功后变成守旧者,甚至变成自己曾经反抗的对象,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人。

我们已经走得太远,以至于忘记了为什么而出发。

经营一门生意,除了想着赚钱,更需要想着客户的真实需要,从客户的“痛点”出发,解决他们的问题,哪怕只是最琐碎的支付问题。而不是用各种手段,刺激人们的多巴胺,人为创造“爽点”,创造需求。

而如果真能坚守这一初心,还怕赚不到钱?国内银行业里面盈利能力最强的那几家,都是“贴地飞行”的,它们的人在最基层的社区、乡村里跑动着。

前一段时间,银行和互联网金融都被整治了,我们很高兴地看到大家正在找回初心。这并不是一条轻松的路,又累又苦,但却是一条正确的路,平凡而伟大的路。

金融的初心,永远只能是实体经济的真实需求,并且是最基础的需求。不管是现在财大气粗的大银行,还是指尖上的互联网金融业务,它们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从实体经济土壤中冒出芽来的。

而金融,也永远只能是人民的金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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