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延安（节选）

杜鹏程

敌人派出的侧翼搜索部队顺着两翼的山头搜索着前进。有百十来个敌人端着冲锋枪，向“英雄部”阵地上走来了。敌人边走边射击，还叽里呱啦地叫喊：“出来！出来！不要装蒜，我们知道你们人不多。”

周大勇看得分明：有些战士沉不住气，就要开枪。但是，在这节骨眼上，只要有人打一枪，敌人的乌龟头往回一缩，日夜期待的胜利就忽地飞去了，一切心血都白费了！

可憎的敌人还在向战士们接近……

王老虎看起来满不在意。他低下头绑鞋带子，那双手呀，可紧张得打战。

马全有急得直流汗，他一边绑鞋带一边低声提议：“连长，敲打起来吧！”

周大勇猛摆手，低声喊：“胡说！彭总有命令：前面部队打响，我们才能打。我们是堵屁股的呀！”

马长胜不停地咽唾沫。他说：“连长，不打枪，上去用刺刀解决他们。”

周大勇很凶地瞪了他一眼，说：“你不打枪敌人打嘛，一打枪就把锅砸咯！”

李江国两手在大腿上搓着，好像浑身起了风湿疙瘩，痒得撑不住：“祖宗呀！活受洋罪，心要炸了！活受洋罪，心要炸了！”

王老虎不眨眼地盯着敌人，说：“沉住气！”

一秒钟啊顶一年！

周大勇使劲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脸红通通的，黄豆大的汗珠顺脸泼剌剌地淌下来。

怎么办呢？敌人的搜索部队离我们部队伪装的重机枪阵地只有300米……250米……战场上所有的人都闭住气，盯着这一股敌人。这当儿，真希望像战士们摆龙门阵时说的一样，能够有什么“障眼法”遮住敌人的眼睛。但是，敌人还是向前走，再过半分钟不开枪就不行了……猛然，敌人这股侧翼搜索部队进到离重机枪阵地180米的地方，乱打了一阵枪，又折转向我伏击部队右前方走去，跳过一个山头，顺山梁直向北走去了。

战士们都长出了一口气，阵地上有轻轻的笑声。但是因为人们太惊奇、太高兴，心跳得更凶了。这时候，只有这时候，战士们才发觉脊背上的汗水已湿透了棉衣。

战士们高兴得你挤我，我戳你。暖融融的阳光，照着神秘的战场和愉快的脸膛，照着粗壮而严肃的大炮和精干而调皮的机关枪。

王老虎那稍长的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他提议：“我说，—嘿，我的棉衣像冰凌一样贴在身上！—我说，给这些敌人记一功。”

李江国说：“你们说国民党腐败不好，我看，也不能完全那么说！”

马全有忽地转过身子问：“你放这一炮什么意思？”

李江国说：“这还用问？你看，那一群家伙，不是马马虎虎地帮助了中国革命？这不是国民党腐败的功劳吗？”

一阵不出声的笑。

接着，战士们就争论，有没有“运气”这玩意儿。有的战士说有，并举出他在战争中遇到的“怪事”，证明他的看法。可是大多数战士说，相信运气，就是“迷信脑瓜”。

猛地，连长周大勇低声喊：“同志们，注意！”

战士们一个个伸长脖子瞪起眼看。敌人差不多全部进到大沟里了。他们凝神屏气，好像盯着一个转眼就要剧烈爆炸的什么东西。阵地上罩着让人呼吸困难的闷气，这种闷气掩盖着焦灼、渴望、紧张。

又过了十来分钟，前边一二十里的地方机枪哒哒哒地响了。

随着这枪声，憋在人心里的那股气一下子爆发了；那看来寂静和空旷的阵地，也一下子翻腾了。青化砭上空，枪榴弹爆炸了，冒起一团团的黑烟。枪声、炮声一齐吼叫起来。我军各种火力压在敌人头上，敌人混乱了。

青化砭的川道里，烟雾腾腾……

“冲呀！”

“同志们！冲呀！”

战士们像暴涨的山洪一样，向山沟中冲下来了。

青化砭左右山头上的冲锋号激昂地吹起来。一个小司号员站在最高的山顶上，扬起头鼓起全身气力吹号，号上的红绸子随风飘动。

赵劲他们团的任务是堵住敌人的屁股，所以战士们直向敌人进来的沟口飞跑。

跑得最快的是第一连。连长周大勇率领两个排跑在队伍的最前边。指导员王成德率领一个排在连长右侧奋勇前进。这时王指导员身边有人高喊：“堵住敌人屁股就是胜利！”战士们回头一看，原来是团参谋长卫毅。他满脸淌汗，在指挥第一连右翼的一支部队。第一连左翼，营长刘元兴率领本营二、三连在飞跑。他只穿一件衬衫，两只袖子捋到肘子以上，边跑边凶狠狠地咒骂着什么。

山坡上尘土漫天。枪声、炮声、喊声，像狂风在吼，摇得山脉直晃荡。

赵劲在一块高地上指挥着团的火力。连发的机关枪像长剑一样斩断敌人的退路。各种炮弹不是丢在敌群中，倒是丢在敌人刚才进来的山口上；炮弹爆炸以后掀起的尘土烟雾像一座山一样，堵住了敌人的退路。那座山一样的尘土烟雾不断地增长着，一直升得挨着了天，嘿呀，鸟儿也飞不过去。

看起来这山沟不宽，可是去斩断敌人退路的战士们一口气跑到指定地点，就是七八里路。

青化砭上下二十多里的川道里拥满了敌人。敌人像潮水一样，哗地涌到东边山根下，碰到迎头痛击的火力；哗地涌到西边山根下，又是劈头盖脑浇下来的手榴弹。敌人在沟里就是这样涌来涌去。炮弹在敌群中爆炸，受惊的骡马踏着人腾空而起……

战场上，是一片“缴枪不杀”的喊声，是刺刀枪托的猛烈格斗声。

赵劲率领战士们顺沟向北攻，看见兄弟部队捉住了一个军官。这个军官就是敌人三十一旅旅长。他两手下垂，木头人似的站在公路上，脸抽动着，流着冷汗，瞪着眼，咕哝着：“就这样完了？就这样完了？……”看样子，他像是很不服气，也像是不相信他目前的处境。过了一阵，他咚地往地下一蹲，双手抱住头，气愤地嘟囔：“想不到，太快！想不到，太快！连展开兵力的时间都没有，就全军……就全军……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沟渠、河槽、山岔里，有些零散的敌人还在拼命抵抗。枪声稀稀拉拉；手榴弹轰隆隆，东一下西一下地爆炸。天空中敌人的飞机绕来绕去，不投弹，也不扫射—因为它闹不清青化砭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劲让战士们把他们捉到的三百多个俘虏集合起来。俘虏们有的丢了帽子，有的丢了鞋，有的棉衣被酸枣刺挂得稀烂。那些混在俘虏群里的敌军官，有的疯狂地撕扯自己的头发，用充血的眼睛瞧着我军战士；有的把帽子压在眼眉上，偷偷丢掉身上那些可以表明他军官身份的东西。

我军战士有的拼命把子弹带往身上背；有的捡起敌人崭新的美国造冲锋枪，说：“伙计，你从美国到这里也挺辛苦，跟我去为人民服务！”

陈旅长大笑着走来了，战士们立刻围住他。他高兴地喊：“干脆，利索！兩个钟头消灭四千，一个也没漏掉。呵呵，这才叫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