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主义视域下论《倾城之恋》

2021-08-18 14:11向润源
大众文艺 2021年14期
关键词:倾城之恋白流苏倾城

向润源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倾城之恋》,以其中坎坷的爱恋、孤高绝傲的主人公形象、哀婉而略带戏谑的笔调等特色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和读者。不过,小说尚有更为广阔地解读空间:小说人物和小说创作者都置身于特定的历史时空之中,同时,历史(城市)也为之倾倒,战争被一种软弱又不甘妥协的“苍凉”所包裹。本文拟借助新历史主义的部分核心理论,对《倾城之恋》做“再解读”,以期通过文本考察渗透于其间的历史图景和历史意蕴。

一、反抗的姿态与妥协的宿命

张爱玲笔下的“传奇”找寻尘埃中的普通人或具有历史“遗民”气质的没落阶层,以他们在大时代中的小悲喜为创作的出发点。张爱玲小说的内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为市井中人津津乐道的奇闻轶事,就像《倾城之恋》中白公馆的三姑六婆把白流苏和范柳原的情史当作谈资一样,细碎又冗长。在新历史主义者看来,这种在时代洪流边缘的零散插曲实则具备解构、颠覆宏大历史和主流历史的力量。

《倾城之恋》“小叙事”的一个突出表现就在于,小说中具有的世俗性以及真实的人性为历史铺就了一层民间化色彩,文本中咿咿呀呀作响的胡琴、白流苏手中的绣鞋针、交际场中的舞姿等一系列的生活元素构成了流动于都市中的民间文化,而这些都不是一时的战乱和硬性政策所能泯灭的。“叙事就成为解码和重新编码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新的比喻模式代替了原初由常规、权威、习惯所编码的比喻模式。”如果把自抗战以来主流的民族民主解放战争叙事视作“原初编码”,那么《倾城之恋》中的“新编码”——战争前的经济问题和自由问题、战争中的生存问题、都市民间中根深蒂固的心理积淀——便是更贴近于生活肌理的一种形式。颇为精彩的是小说前半段,寄人篱下的白流苏精心谋划一场“翻身仗”,柔弱外表和野心的反差让这个角色顿生出矛盾性和丰富性,女性的细腻心思和小市民的精打细算都是她的性格标签。小说把市民文化镶嵌于具体可感的历史维度,使市民阶层有了发声的一席之地。

然而,既然社会历史和各种社会话语等“非文本”能容纳文学文本,文本之间可以共生共存,那么文本颠覆性的另一面即是支撑占支配地位的权力观念,尽管有时候支撑性质是以无意识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民间思想文化的深层肌理实则渗透着千丝万缕的意识形态。《倾城之恋》的男主人公范柳原是一个没落的贵族,他的身份既不能带给他以往上流社会的权势,又无力让他跻身于新兴的市民圈层中,反抗与顺应的矛盾性在他身上可以得到较好的诠释。

范柳原是一个在英国出生的私生子——本就是一个游离于中国正统伦理社会之外的角色,不过,在他虚浮浪荡的背后更有复杂的深意。他在白流苏身上,他感受到了一种异乎寻常却易于流逝的美;浅水湾饭店附近矗立的一堵高墙让他联想到天荒地老,但他同时又在预设文明的毁灭;电话里,他吟诵“死生契阔”之后,不无激动地感慨人在外部环境中的渺小,以及对永恒相守的追寻。在新历史主义者看来,文本记叙的是个人语言的表达,实质上揭示的是一个集体或阶层的话语。那面颓圮的高墙,象征着把他所在阶级的文化包含其中的文明,而战争的侵扰以及社会其他外部力量的冲击让一些特定的文化标识化为逝去的沧海一粟。面对剧烈的社会震荡,范柳原取消了前往新加坡的行程,他在战争爆发后握住白流苏的手,即抓住了毁灭性力量没有全然遮蔽的微光。

二、两座城市的相互参照

四十年代,上海与香港密切的互通性和竞争性为两者互相参照、彼此“审视”提供了契机。叙述自身便是一定信息的传达,而当两座城市的丰富性内蕴被容纳进文本的叙述机制,它们随即成为有着特定意义的隐喻符码,其指示的意义甚或溢出了单一的历史内容。下文通过小说中的四段场景及其中的对话来展开论述。

第一处是白流苏抵达香港后,范柳原向她描述香港的饭店。“香港饭店,是我所见过的顶古板的舞场。建筑、灯光、布置、乐队,都是老英国式,四五十年前顶时髦的玩意儿,现在可不够刺激了。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第二处是范柳原点评白流苏的穿着:时髦的长背心和西装都不适合这位女子,满洲的旗袍相对更合适,可旗袍的线条难以全然展现女性的柔美。建筑的英式风格和西崽的“土洋结合”是作为殖民地的香港所散发的城市气质,但对在英国成长的范柳原而言,这仅仅是落伍和蹩脚的城市记号。范柳原欣赏白流苏身上的上海风韵,换言之,范柳原倾向于对上海文化,尤其是旧上海文化产生更多认同。

但是,香港也对上海“施加”了影响。小说中相关的第三处场景是印度的萨黑荑妮公主说白流苏“倒不像上海人”。身在他乡(香港),又收到了“异域之人”(印度公主)的评价,白流苏唯有戏谑自己原本只是个乡下人。著名的“张学”研究者李欧梵曾撰文《双城记》,认为香港承受着来自英国殖民者和中国上海人的双重注视。那么《倾城之恋》中,上海以白流苏为符号,便承担着来自外国和中国香港人的双重评判。第四处场景是结尾处,上海白公馆的四奶奶要和四爷离婚,原因是白流苏离了婚再嫁,在香港竟能重新风光起来。从该处的叙写来看,香港开放的社会风气还是或多或少改变了当时半传统的上海人的观念。

根据上述摘取的四个小说场景,我们可以进一步展开推论。首先,文学文本与历史具有“互文性”,《倾城之恋》对两座城市形态面貌的侧面呈现可以和它们的现实情况相互阐释与补充。自19世纪40年代始,香港就历经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殖民化过程,其间的文化既不可能完全西方化,又比中国大陆的文化多了一些欲望元素、金钱化和娱乐性的元素。上海是一个被瓜分的通商口岸,文化领导权的争夺促使这座城市快速裂变生长,英租界、美租界、法租界及公共租界等区域有联络又有差异。当然,张爱玲更倾向于表现上海的历史文化底蕴。其次,即使是在同一文本内,同一地域的社会状况也会从不同的人物视角看出不同的内涵。“文本的意义是各方话语‘谈判’后形成的‘协议性’产物,对它的阐释是一种多声部、社会性和对话性的文本阐释”。上海借助于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的投射的香港经历而获得文化意蕴,香港借助于小说中的人物情感波折而凸显城市历经战火依然顽强的生命力。

三、“历史”叙事背后的主体性

“蒙特洛斯强调能动与自主性的统一,因为主体既受历史的制约处于历史的长河中,又超越于历史之外能对历史做出深切的反思,并对历史文化话语进行全新的创造……”《倾城之恋》触及了一个对历史进程有根本性影响力的主题——战争。战争对小说人物和创作者的意义不只是她们活动的背景,战争成全了白流苏的婚姻计划,战争给了张爱玲深沉的时代体验,但是,《倾城之恋》并没有成为一篇典型意义上的革命文学文本,究其原因,很重要的一点是张爱玲在大时代中独特的主体意识,她的历史观形成于别致的历史审理视角,并结合了个人的“小历史”。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白流苏——张爱玲运用了“倒置”的历史叙述,让一座城市变成了历史的主角,城市的倾覆具有强大的历史作用,即小说强调了历史势能的主动性质,动荡不安的势能转换囊括并影响到了琐碎幸福实现的可能。另一方面,香港沦陷成全的“她”是一个在偌大历史洪流里只愿追求现世安稳的女子,这就让历史的冲突性质有了些许调和。白流苏曾经有的私欲、野心和周旋都随着时光的流转而消弭,社会现实转变了她的生活态度,她调整生活脚步的姿态也是历史中的惊鸿一现。诚然,张爱玲非常注重罹难之人的生命体验,侧重于描画看似微不足道的小市民,但这不是否定其作品的思想纵深性的依据。“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上我想应当和恋爱是亲近,和恋爱一样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在张爱玲看来,历史的废墟上开出的花必定是经久不衰的,于是她选择让俗世中的人性人情留有印记,致力于记述或创造被时代飞扬情绪所忽略的深层安定力量。

正是由于历史是诸多众声喧哗的碎片的汇合,张爱玲便在此基础上运用一定的修辞策略去阐释历史。“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白公馆被描写成有其自身“时间流”的场域。“对历史意识、阐释框架和语言诗意的想象和合理虚构”,营构出了白公馆成员为典型的没落门阀的精英心理图式,时间不合常理的缓慢流逝,是历史在文本中留给这些人物多余而虚无的乌托邦,它最终会在不动声色的日常里幻灭为悲剧。

《倾城之恋》的内容和张爱玲的心境吻合,都透露出一种时不我与、历史流遁于无形的荒凉感。小说中,白流苏在白公馆受气后在镜子前顾影自怜,同时,外面的胡琴被作者赋予深意,那些被演奏的忠孝节义的故事好似不与白流苏同在一个时空。张爱玲塑造的“遗老遗少”形象和她个人的身份、遭际有一定关联,胡琴与笙箫琴瑟唤醒了属于她的时代的邈远记忆。通过连接自我主体与历史,历时性的历史脉络被截取为共时性的片段而受到一种总体叙事的统领,张爱玲把偶然的、中断的、非连续性的时代内容放置在一个整体文化的意义空间里,呈现渗透在相互对话的历史情境中的文化象征意义。

四、结语

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结合新历史主义理论主张分析《倾城之恋》,能让小说的美学艺术价值有厚重的历史现实依托。在既定的有关40年代的历史知识和叙述中,阶级话语和革命主题占据绝对的核心地位。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另辟蹊径,在“小叙事”“小历史”中铺开文本,展现出迥异于“左翼”文学、“新感觉派”等创造的文学景观。《倾城之恋》是战争和特定经济文化形势下的产物,这一文本在历史的隐微处能动地构建了一个传奇世界,给历史真实面目的彰显提供了一个窗口,也让虚构和想象参与了历史文化象征意义的塑造过程。

注释:

①(美)海登•怀特:《作为文学虚构的历史本文》.张京媛主编:《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76页.

②⑥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6年:66,49.

③孔凡娟.《新历史主义文学批评研究新论——袪魅后的文本、对话与审美》.学术界,2017(04):180-188.

④⑦王岳川编.《20世纪西方文论研究丛书 后殖民主义与新历史主义文论》.山东: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178,204.

⑤张爱玲.《自己的文章》,陈春生,刘成友选编;特约编委陈美兰.20世纪中国文学史文论精华:小说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28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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