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哈扎布

2021-08-20 21:50刘涵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7期
关键词:长调草原

刘涵华

我大概是2003年前后知道哈扎布的,但已经想不起来是通过什么途径。

之前,一直都是喜欢德德玛,听遍了她几乎所有的草原歌曲。《雕花的马鞍》《达古拉》《我从草原来》等,真可以说是刻在了心上。后来知道了哈扎布,又转过头来,翻箱倒柜找他的歌来听,用“如痴如醉”形容,一点儿都不过分。有段时间,只要听到草原歌曲,甚至有谁一提到草原,我马上就会联想起他优美飘逸到无法形容的歌声。在哈扎布所有的歌曲中,我最喜欢的是《小黄马》,至今只怕已经听了有上百遍了。我一直都认为自己音乐天赋还可以,喜欢的歌,听几遍就会了。如果喜欢得厉害,还能够根据曲调用简谱把它“翻译”出来。可是,《小黄马》是个例外,不管听多少遍,我都唱不出来。不仅唱不出来,连哼鸣都做不到。这对于一向自信的我来说,不啻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后来,心有不甘的我反复寻找原因,觉得首先是因为我不懂蒙古语。然后就是不懂且不会蒙古长调的发音方法。好难。它的乐句常常在缓慢的拖腔之后,飞快地由最低音上升到最高音,然后再兴之所至地滑下来,或者相反。自由是长调最本质的特征。这样的歌唱,是和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棋盘似的城市街道里长大的我,既不懂它的辽阔,也不懂它的艰辛与快乐。也就是说,不同文化所造成的精神世界的巨大差异,使我再心有不甘也有口难开。有位俄罗斯著名的歌唱家说:“我一辈子听过不知多少歌,大部分都忘了,只有哈扎布的歌声留在耳边……”

有些生命,一落地就担负着某种庄严的使命,哪怕历尽艰辛,也必须完成之后才能离开。

哈扎布是藏语“天的恩赐”的意思。这个名字无疑具有某种强烈的宿命色彩,也昭示着哈扎布必须要走的路。他出生于1922年4月,父亲会弹三弦,母亲是民问歌手。十五六岁时,父母相继病逝。伯父为他娶了大他16岁的雍仁索,是妻子又像妈妈。可不幸的是,雍仁索很快也去世了。困境中,这只“孤独的小骆驼”没有气馁,他喜欢歌唱,就拜当地阿巴嘎首领的歌手特木登为师,很快也成了“王爷的歌手”。在参加那达慕大会的时候,哈扎布身手矫健,骑马第一;歌喉嘹亮,唱歌也是第一。于是获得了三匹马的奖品。这是1940年的事情,哈扎布18歲。20岁时,王爷做主,为他娶了一个叫玛西的姑娘。可是,年轻的哈扎布不喜欢玛西,便舍弃"SE爷的歌手”这一令人羡慕的身份,只身出逃。或者可以说,哈扎布是个拥有高贵灵魂的人,他宁愿忍受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生活,也不肯用内心真挚的渴求去换取苟且。在汉族文化里,专门有一个词语表征它,“不为五斗米折腰”。王爷家牛粪炉子的温暖火苗,肯定烤不干哈扎布的梦想了;可是,内蒙古高原冰天雪地的冬天,不折腰的哈扎布会在哪里“猫着”呢?兵荒马乱的年月,哈扎布还有一段最为传奇的经历。1947年的一个夜晚,哈扎布被布里雅特旗的乱兵裹挟为人质。哈扎布天生乐观,一路走一路唱,出逃的乱兵和家属也以此为乐。可是,不久后解放军远远地追了过来,乱兵就以为哈扎布是在用歌声报信儿,便把他绑在树上准备第二天杀掉。哈扎布悲愤交集,却并没有崩溃,他索性把自己喜欢的歌一曲接一曲地唱了一夜,结果把乱兵和家属的心都唱软了。那个叫高日汗的乱兵头目突然说:“这个人唱得太好了,把他留下来吧!”就这样,哈扎布用歌声逃过了一劫。邪恶总是很强大,但善良和纯净的美好并不总是处于被鱼肉的悲惨境地。天籁般的歌声里,除了传唱千年的优美旋律,还隐含着一种神奇的融化黑暗和罪恶的力量。50年代,哈扎布从锡林郭勒文工团调入内蒙古民族歌舞剧团,成为远近闻名的歌唱演员。胡松华去内蒙古搜集民歌,哈扎布陪着他跑了很多地方,并因为实力雄厚,被选为大型舞蹈史诗《东方红》中《牧歌》的B角。他还先后赴芬兰、瑞典、苏联、蒙古、日本等国访问演出,被誉为“地道的草原歌唱家”。与此同时,哈扎布的家庭生活也开始步AJE轨。他娶了蒙古族女孩儿伊德兴荷日勒为妻,二人感情融洽。伊德兴荷日勒不能生养,他们就领养了一个女孩儿,取名叫格日勒,意思就是“光芒”。这一时期,哈扎布的心境和他的歌唱事业一样,充满了快乐的阳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波谲云诡的1966年开始,哈扎布受尽磨难,嗓音也坏掉了。在监狱里,绝望的他决计用自杀告别苦难人生。不知道是哪位有心人洞察了这一切,千方百计送到牢房里一张小字条:“请您无论如何再忍耐一下。”在生与死的分界点,就是这张小纸片给了他温暖与勇气,使他从绝望中回心转意,一直等到了1976年,的转机。重获自由,他创作的第一首歌《阳光》,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到处流传。哈扎布和他的歌又活了过来,这个以歌唱为生命的民族,又有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歌手。那一年,他54岁。肉体的生命日渐萎缩的时候,精神的生命却在不断攀爬新的高峰。1979年,他开始再度搜集蒙古族民间歌曲(之前搜集的三百多首曲谱已在十多年前被焚毁)。1989年,被授予“歌王”称号。1990年退休回到阿巴嘎诺尔旗,又开办了长调训练班,虽然经营惨淡,但他从不气馁。1991年,自治区给哈扎布颁发了象征最高荣誉的“金驼奖”,“这只孤独的小骆驼”终于变成了内蒙古音乐界的“金骆驼”。对于后来的长调歌唱者,哈扎布几乎是个无法逾越的高峰。数十年的歌唱与摸索,他不仅掌握了蒙古长调千年积累的所有发音技巧,而且还把它推向了极致。80岁那年,他受邀担任了首届全国蒙古语长调大赛评委,并且用沙哑却道尽沧桑的歌声与获奖歌手联袂演出。

遗憾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蒙古长调这一珍贵的人类文化遗产,在人们生活方式发生变化的今天,渐渐萎缩成了一种点缀。

大约十多年前,我怀揣梦想去锡林郭勒旅行。那时,草原深处的旅游景点还算得上是古风犹存,我想在草原上以面对面的方式听到牧民歌手的歌唱。走进一座硕大无比的迎宾帐篷,在闷倒驴和手把肉的香气儿里,一位皮肤黝黑、身着蓝色绸缎蒙古袍的中年汉子用荡气回肠的长调,把我唱得泪流满面。泪水顺着下巴不停地滴答,音符一样斑斑点点,打湿了我白色的短袖T恤。终于忍不住了,我点了哈扎布的《小黄马》。可是,那个已经用歌声把我们镇服的中年歌手却面露难色,用生涩的汉语说:“我不会唱《小黄马》。”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帅哥歌手凑过去,有点儿不服气地问:“谁是哈扎布?”中年歌手面色肃穆地说:“歌王哈扎布。”小帅哥一脸迷茫。显然,他不知道哈扎布,更不知道《小黄马》。后来,中年歌手又特意走到我身边,深深鞠了一躬,满怀歉意地说:“我为您唱一首别的吧!”我赶紧站起来还礼。因为,这一躬不是鞠给我的。那天傍晚,坐在舒缓的草坡顶上向四边望,除了我们那几顶帐篷,方圆十数里“尽荠麦青青”。远处的帐篷星星点点,看上去比蘑菇还小。太阳落进草棵里的时候,天和地一片金灿灿的黄。我仿佛被镀了金,心里静静地回旋着哈扎布的《小黄马》,却照旧一句也唱不出来。夜晚,下起了大雨。八月盛夏,我一次次起身,往矮胖的蒙古炉子里添加晒干的牛粪。雨鞭噼噼啪啪打在帐篷顶上,叫人觉得像是住在一面被使劲儿敲击的大鼓里头。宏大的雨声回音阵阵,像是阵容强大的伴奏,心里面回旋着的,依然是哈扎布比天籁还要悠远的歌声。“小黄马啊,小黄马,你那轻巧的步伐令我陶醉。年轻美丽的姑娘啊,你那温柔的性格令我心碎。”长调字少,曲调长,拢共两句话,唱出了说不出的情感和韵味。后来我查了一下,夜宿的地方,离哈扎布的阿巴嘎诺尔旗只有百八十公里,“歌王”退休以后就定居在自己最初降生的地方,与马匹、青草、牧民和光同尘。

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有定数,只不过我们因为灵性的级别太低不知道而已。

晚年,哈扎布曾对席慕蓉说过这样一段话:“面对死亡我并不惧怕,此刻我的心就像那佩戴着银鞍子的骏马,又像那心里有着私密恋人的喇嘛一样,兴高采烈地往前走啊走啊!……”这种乐天知命的态度,既源于他对生命自身规律的尊重,又体现出对自己八十多年人生的总结与自信。他的骄傲与自豪,当然还有尊严,是谁都无法剥夺的。就在我知道哈扎布并尽其可能反复听他所有的歌曲之后大约两年,2005年10月27日,八十三岁的哈扎布去世了。至今,我依然为有幸在这个世界跟腱在的哈扎布以歌声为媒介神交而欣慰自豪;同时也很遗憾,没有能够像在露天大剧场里晃动荧光棒的“迷弟迷妹”们那样,及时产生一个去阿巴嘎纳尔旗拜访“歌王”的想法,以至于如今只能在电脑前委委屈屈地戴着耳机,一遍又一遍听《小黄马》,听《苍老的大雁》,听《轻快的走马》……哈扎布去世29天后,蒙古族长调民歌成功人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三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我知道,尚未走远的哈扎布老先生一定能听到这个他生前念兹在兹的好消息。

请允许我把这些评语转述给大家。“长调是离自然最近的一种音乐,是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产物,是一种心灵对心灵的直接倾诉。”这是长调人选非物质文化遗产时世界音乐大师们的评语。

“他是蒙古族长调民歌的一个时代高峰,他是锡林郭勒、察哈尔、内蒙古中部草原之抒情派、华丽派长调民歌风格的一个代表人物。”这是蒙古族音乐理论研究专家乌兰杰教授的结论。“他的歌韵味醇厚/像新茶/像陈酒/他的歌节奏自然/像松风/像溪流。”这是不懂蒙古语的叶圣陶写于1961年的诗。2002年,散文家梁衡在北京民族宫看了哈扎布的演出:“他著一件红底暗花蒙古袍,腰束宽带,满脸沧桑,一身凝重。……嗓音略带喑哑,是典型的蒙古族长调。闭上眼睛,一种地老天荒,苍苍茫茫的情绪袭上我心。”而所有这些花束一般的赞美,都抵不过哈扎布那句话的分量:“不要把蒙古族长调的青草味道唱成大肥肉的味道。”

我像许多人一样,喜欢草原歌曲,喜欢长调,喜欢蓝天白云陪伴下自由自在的人生。听着哈扎布不朽的歌声,我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没有哈扎布和他的歌声,这个世界该有多么乏味,我的人生又该有多么苍白。

只要一想起哈扎布,世界就会变得朴素、温暖而恢宏,内心最温柔的部分就会像锡林郭勒原野上的草芽儿一样渐渐舒展。阿巴嘎诺尔旗99年前诞生的那个高贵的生命,在带着伤痕、带着微笑离开之前,慷慨地留下了他的爱,留下了智慧和足以穿透岁月的歌声,让一个贫瘠的生命因此而变得葳蕤和富足……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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