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丽群有点“废”

2021-09-01 01:39姜雯
南风窗 2021年18期
关键词:文字人生

姜雯

在见到黄丽群以前,我就和她有种“随机”的缘分。

那时友人借我繁体版《海边的房间》,说这作家了不得,书中每一个短篇看似随性,但其实布局如时钟一般,几点几分要发生什么,都是精确计算过的。我一口气读完,还没来得及细品,却不小心把水打翻在了书上。

“糟糕,这本书还有作家的签名,是友人的爱书。”我赶紧查遍各种方法,最后把书冰进冷冻柜,据说这样书就不会有皱褶,然后每隔几个小时就挣扎要不要拉开冰箱门检查。

再后来,我读到黄丽群一篇名为《冰箱》的散文,它形容冰箱“像薛丁格的猫似的,有功德圆满就有阴阳魔界”。如今《海边的房间》于7月在大陆出了简体版,我那本冻在冰箱里的书终于不再是薛丁格的猫。

8月16日,台北的咖啡厅仍用透明隔板隔着,有些座位贴着“叉”,本应让人感到放松的咖啡店也在这场大疫中摆出一副“警戒”的态势。

黄丽群走进来,她身穿一件鲜红色的洋装,微微露出两肩,几何形的耳坠随着她的步伐晃动着。坐下,脱下口罩,她有很漂亮的卧蚕,笑起来或想事情时卧蚕会微微抖动,是俏皮艳丽的模样。

我想起作家柯裕棻第一次见到黄丽群时对她的形容,“冷辣,美艳,人如其文”。黄丽群出生于1979年,曾囊括台湾各大文学奖,著有小说集《海边的房间》,散文集《背后歌》《感觉有点奢侈的事》《我与狸奴不出门》,不多产,但本本精品,字字珠玑。曾在《一席》上的演讲《大命运上的小机关》更是妙语如珠。

除了作家这个身份,黄丽群一直从事着记者、编辑的职业,这让我开场就想问她:你觉得写稿有多痛苦?

写作不是非做不可的事

黄丽群立刻反过来问我:“你觉得写稿痛苦吗?”

“当然痛苦,尤其是截稿在即的时候。”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对嘛!大家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她像是呼声般说出这句话。

三十几岁当记者的时候,黄丽群每周要写一篇大稿搭配两篇小稿,还有自己的专栏,每周一、三、五都要截稿。写稿不仅是写,要出去跑采访、拍照,时间挤压成一个揉皱的纸团。偏偏黄丽群又是没办法“低空飞过”的人,明明可以不花力气写60分的稿子,但她一定要用自己90分的标准去完成—这便成了痛苦的来源。

那为什么还要选择当记者?

“不会做别的事。我本身没有想要自己干嘛,我的人生还蛮随波逐流的。我的人生不能做计划,做了计划,就会有一个力量让你去吃屎。” 她又深深叹了口气,但我在她的叹气里又感受不到无奈,是一种“废”,是柯裕棻形容的“淡淡废废的美”。

“我很废,我真的很废,哎,我真的很没有用。你看我稿子也不爱寫,也没有很好的工作纪律,我很爱拖稿,现在大家都不敢跟我邀稿。但我已经努力了,真的很糟。”

对黄丽群来说,写作并不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她说她没有自我献身的欲望,或者那种非做不可的执着。她更在乎的是现实的、有物质感的东西,那对她来说才是“有用”的事,例如有人可以泡出很好喝的咖啡、有人可以种出很好吃的米、有人可以做出很好吃的菜……

“某一些我热爱的餐厅不做了,它真的不行,街口卖米粉汤的阿姨不卖了,真的不行。而写作这件事,与你的人格、价值观或审美紧密结合,是一个人精神世界的具现化。它是我会做的事情,但我不喜欢它。”

即便一直感慨着“我很废、我不想写”,但有些人就是天生适合当作家。回到黄丽群的作品,她所谓的“废”其实更像是与生活缠斗后生出的灵气,是一代人城市生活的世间体察,是平淡日常里的结晶。

回到黄丽群的作品,她所谓的“废”其实更像是与生活缠斗后生出的灵气,是一代人城市生活的世间体察,是平淡日常里的结晶。

也许作品本身更能帮她解释自己:“大多时候那当然很痛苦,并不快乐,也并不享受,因为写作就是像个疯子一样自己为自己穿上束缚衣,在精神的密室中争战矛盾厮杀,攻击思想,掠夺意义,但是,作为一个人,我以为,与世界单打独斗是种高贵的练习。”

“我以前就是起乩了”

谈到《海边的房间》,黄丽群说“我有点不大认识它的感觉”。毕竟,这本书的繁体版也行之有年,里面最早的作品也有15年光景,如果是一个孩子的话都上高中了,“我和它已经有些代沟了”。

而这种代沟,更多是来源自心境。

她以散文集《背后歌》和《感觉有点奢侈的事》举例,“我以前写的散文,现在看会觉得那时候情绪好强烈。那种强烈的情绪不是说我写了什么很强烈的事件,那时候有一种内在强烈的不安”。

“那种强烈的情绪和传统抒情不一样,但对我来说,已经太抒情了。我现在不会用那种很警句式的、太尖锐的方式讲话,那种方式都是来自强烈的情感驱动,我现在不是那么强烈的人。”

小说集《海边的房间》也一样,纵使黄丽群笔风冷冽又看似漫不经心,但这“冷”的背后其实有某种东西在烧灼。旧公寓里的养父,以让养女致残的方式定格美与陪伴;乡间的卜算师与患了艾滋病的儿子相伴为命;孤独中年女人的“猫病”……其中还有一些极短篇,寥寥数百字,却张力十足,甚至有种回肠荡气之感。

有人用“残酷”来形容黄丽群的小说,黄丽群说自己从不觉得自己的小说很残酷,“是因为没有表现出可怕,反而更可怕,好像理所当然是吗?”简体版的宣传写着“城市畸爱者的世界”。但无论是哪种形容词,文字本身的肌理最能说明一切。

对于《海边的房间》一书,黄丽群说那是她“年轻时的写作”,年轻的时候能量饱满,也手忙脚乱,很多作品都是从这种慌乱中而来。“现在会感到大部分的人事物,交手一段时间后就会摸得出发生了什么事,人对你来讲已经不是一个谜。谜的程度一直在下降,你会越来越明白这世界上其他的人。”

“但从你的文字上看,你早就对人情世故看得通透了。”我说。这也是大部人对黄丽群的评价:“早慧”“刁钻”“太早破关的人生”。而在《当一个坐着的人》一文中能写出“别人身上的苦头,尝起来舌根甘甜”这么看得懂世间凉薄的人,却开着玩笑说“我觉得我以前就是起乩啦”。

“你知道乩童就是会说出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话,我以前真的是有点起乩了。我有时候都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那些事情,我的结论就是起乩了!”她说得既像玩笑话,也像真心话。“其实我当时并没有那么明确的经验,也有可能是,人年轻的时候感官都很纤细,所以一些细微的事情就会让你有足够的感受。好像你身体的神经全部暴露在外面,稍微有点磕磕碰碰,就会有很强烈的感受。那种年轻的神经可能是起乩的原因。”

不过,对于文学这件事,黄丽群并不认为“文字有至高无上的优越性”。如果人有诉说有讲故事的欲望,这个时代已经有各种各样的媒材,并不一定要透过文字。就像油画一样,小说会成为一种小众的审美经验。

但这反而才是最好的—你在其中得到了在其他媒材中得不到的审美快感,你在里面快乐,你在里面没有计较什么,你连自己有没有变得更博学都不计较了,读书就应该是这样一件事。

“如果我还写小说,我会想要写一个非常难以把它影像化的、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唯有通过阅读,文字里的奇异、文字的延展性、文字暧昧的性质,文字这个媒材特有的多意、复杂、浮想联翩、重叠的意向、韵律感,你唯有透过文字才能表现出来的审美经验,可能会是我比较偏向的方式。”

活得“划不划算”

我在其他访谈中看到黄丽群很爱算命,我问她现在还算不算,她说:“40岁的人算什么命,所有你该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该发生的也都发生了。”

如果说那些小说和散文是40岁以前的黄丽群,那么现在的黄丽群用“Chill”来形容自己的生活状态。

“我现在已经过了那个情感会强烈灼烧自己的阶段,就是很自然的过程。人活得最好的活法,就是从容不迫的。我妈说,人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但其实有啦,但如果真的有那个火焰山,你也不要做出一副屁股着火的样子,因为你屁股着火你还真过不去。”

黄丽群说自己年轻时写的东西,对她来说就是不够从容,当然里面仍旧有一种可爱,“在那边讲一堆傻话,啧”。但现在的她不会用一种神经张开的方式生活,那样人会很累,“我觉得用一种比较土的说法,我这个年纪对于生命中各种各样的事,现在比较提得起、放得下”。

如果人生是一个游乐园的话,你不会一直坐过山车,刚进去最兴奋的阶段是玩过山车,但玩累的时候就去坐旋转咖啡杯放松。

她用“游乐园”来譬喻生命不同状态的转变:如果人生是一个游乐园的话,你不会一直坐过山车,刚进去最兴奋的阶段是玩过山车,但玩累的时候就去坐旋转咖啡杯放松。不同阶段有不同阶段的乐趣。

“所以我很少为未来的事情焦虑。我常在想,如果我今天焦虑未来,焦虑到我睡觉,我睡一睡就死掉了,我觉得超不划算。”

划不划算,这是黄丽群的计较,也是她的豁达,更是一种智慧。在我家乡的方言里,这更是个会被常常用到的词,“这不合算的”或“这合算得不得了”,这种计较充满了市井烟火气,哪怕只是“合算”了一丁半点,也会让人觉得一整天都踏实且充实。

所以她也常用“划算”理论去开导朋友,“我有个朋友就很担心会孤独死,但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焦虑就很不划算。大学刚毕业的人还能焦虑,因为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著你……”

我打断了她的话,我说我觉得我这个年纪(30出头)反而是最焦虑的,大学毕业的焦虑是混合了兴奋的焦虑,而三十几岁的焦虑是一种患得患失、不上不下,甚至骑虎难下的焦虑。

但黄丽群立刻用她“真心的胡扯”点破了我的焦虑。

“因为你大概已经看出未来那个朦胧的雏形,但好像又有一点觉得‘诶,是这样子吗?还有可能性吧。而这个可能性也是暧昧的。”

尔后便出现了黄丽群式的金句:“20岁的时候手上的牌是盖着的,你有可能拿着同花顺,也有可能是一条清龙。30岁的时候你翻牌了,你看到几张A,也有其他。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牌都翻得差不多了。但是,每种牌都有它的打法,像是德州扑克,它是可以换牌的啊。所以并没有那么宿命,拿到什么就是什么,这一路上你可以把一些牌放进来,让你的牌面更符合自己想要的样子。”

而这最后对我的“开导”也回应了我们前面聊到的有关她碎念自己的“废”:我都是很真心地在讲这些胡扯的话。”

采访顺道治愈,我觉得这一趟,也是“划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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