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两千个灵魂

航鹰

曾子才先生说，马六甲有一座三保山，是中国本土以外的最古老的华人义山。我的家族祖辈并无飘洋过海的先人，只是做出采访式客观询问：“三保山有多少座坟墓？”

曾先生回答：“一万两千多座。”

我以为听错了数字，惊问：“多少？”

“一万两千多座，占地25公顷。”

我立刻表示要前往凭吊，为此宁可少看几处景点。曾先生驱车来到一条僻静的环路，指着环路围绕的土山说：“这就是三保山，可惜这条路不许停车，咱们的时间又太紧，只能绕山看一看了。”

我从车窗探出头朝山上望去，只见从山顶到山脚密密麻麻伞状排列着一座座坟墓，墓碑林立，荒草凄凄，一派肃穆悲凉的景象。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庞大拥挤的坟场，心灵一下子被震慑了。看到那些斑驳风蚀的古碑上写有“大明永乐”“大清康熙”等年代字样，倍觉历史厚重人世沧桑。

当时马六甲开国不久，面对强邻霸占野心很是不安。明代成祖朱棣皇帝于1430年派中官尹庆巡访南洋诸国。拜里米苏拉国王向尹庆表达了这一忧虑，并派特使前往中国觐见明成祖，获册封“满拉加国王”，马六甲成为中国保护邦。1409年以后三保太监郑和七次下西洋，五度在马六甲停留，并护送汉丽宝公主下嫁拜里米苏拉。这时拜里米苏拉已皈依回教，称为苏丹满速莎。为安顿汉丽宝公主及随行的五百名侍从婢女，他把三保山赠给公主，供她建宫殿居住。明成祖为此赐诗一首，勒碑镇山。从那时起，三保山成为华人的领地。几百年来，三保山几经战火浩劫，中国式的古建筑和西洋人盖起的天主教堂都已经荡然无存，变成了万余华人海外游魂安息之所。

1984年，马来西亚有一派势力提出“限期还地税函”，要求政府没收三保山，铲除坟墓开发山地盖商用楼房。此事激起了华人社会的强烈反对，《南洋商报》《星洲日报》《光华日报》《中国报》，都以巨号黑体字刊登文章，呼吁“不能没收三保山！”“限期还地税函不合法！”“不希望政党介入”等等，政府不愿意因一座坟山引起民族纠纷，“没收”一事也就作罢。

在华裔子孙的保护下，万余先祖的安息之魂才没有被赶出冥寓。他们生前漂泊南洋，客死他乡，死后如果再被迫流离失所，魂无所依，那就太残酷了。

知道了这些往事，我再以一颗虔诚的心目祭三宝山，忽然发现了墓群的朝向与国内不同。国内汉族坟墓大多坐北朝南，只有胶东自称四川人后代的死者墓地是坐東朝西，表示回归四川。三保山的棺木却是以山顶为背放射形朝向四面八方的，坐汽车绕山一周，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墓碑都是给你一个亲切的直面。浪迹天涯，四海为家，随遇而安，落地生根，这不正是海外华人命运的写照吗！

坟山只有阴间的拥挤，了无阳间的热闹，空无一人，未免沉寂。忽然，几束火红的大花映入眼帘，碧叶扶持，鲜艳欲滴。这种花在国内北方是栽入花盆的，正式名称叫扶桑，俗称金丝牡丹。在南洋却到处生长，高大如树，称作大红花，并尊为马来西亚国花。

曾先生告诉我，当地华人为了保护三保山，发起了在山上植树种花的绿化运动。不久以后，这里将一改往昔的荒凉，成为花树成荫的美丽墓园。

碧叶红花与古墓残碑，形成了生与死的强烈对比。尊贵的国花肯来慰藉这些为开发南洋作出了贡献的异乡人，也算作一种承认和褒奖吧！万余忠魂地下有知，也可笑慰九泉了……如此想来，在热带烈日下的我周身皮肤竟发凉发麻，犹如秋雨浸润，又如被万千蜂针蜇刺。继而，皮肤的异样感觉涌向体内，心口一阵烧灼，眼眶酸热，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