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运气(外一篇)

2021-09-05 08:20任芙康
南风·中旬 2021年7期
关键词:碉楼情书名人

前些日子,参与一项文学赛事颁奖。主办者为专业文学报刊,而承办者的主业虽是建筑设计,但各环节的构思,则体现出成熟的文化设计。历经数届之后,此奖参赛面越来越宽,辐射力越来越强,评委的眼神儿越来越准。

我个人体会,这个奖不光提携作者,也培养点评者。前几年在嵊州,颁奖会已经开始,主持者笑眯眯地走过来,递给我一等奖的文章,让我现场学习,然后上台汇报心得。对方用这种突然袭击的方式,猝不及防的方式,急就章的方式,就是为了栽培我的判断和鉴赏。结果我太不争气了,仓惶上台,前言不搭后语地对付一通。这一次,他们改换手法,提前将一等奖的文章发来,提供给我一份从从容容、细嚼慢咽的福利。

斩获散文一等奖的《不灭的碉楼》,让人欣喜。我一向把散文当作写实的文体,以此为标准,来概括一下这篇出色的文章。作者加拉巫沙的祖上,留下一座伟岸的碉楼,一共六层。三层以上,布满窗口一样的射击孔,这反证出,碉楼主人的尊贵。众多的仆人和家丁,都是作者出生于彝族名门望族的人证。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土改时期,碉楼充公,成为生产队的仓房。农村实行土地承包之后,这座具有地标价值的建筑,被莫名其妙地拆掉。笼罩整个作品的,是一层神秘又凄美的背景。碉楼的汉族设计师,在施工期间,与彝族的女仆相好。因彝汉不得通婚的戒律,碉楼完工之日,这对情侣双双上吊。岁月流逝,到了不久之前的某一天,从事建筑设计并拥有足够财富的堂弟告诉作者,他已打定主意,依照原样,再造碉楼,以传承、重塑民族血脉的荣光。

从以上大致介绍,作品的题材与素材,完全可以构筑起一部厚重的小说。但幸喜作者,运用了散文的形式。于是,呈现给我们的,既有小说的故事想象,又有散文的意境欣赏。作者的独特在于,他一反常规,偏偏运用大气、洋气的文字,表现质朴的山地风物。就作品而言,我不再继续说三道四,请允许我照本宣科,朗读末尾两段。试一试,作者烘托出的祥云瑞气,能不能将各位吸引进来:

半月后,又见堂弟。“唰”一下,效果图铺在了宽大的茶几上。只见碉楼威猛,雄姿英发,壮志凌云。彝人得意的红、黄、黑三色,恰当地彩绘在碉楼顶层的雕梁画栋上,像牧人戴着昂扬的头帕眺望远方。那些栩栩如生的牛角、羊角,葵花样式的木制斗拱,仿佛跃出纸张,蝶变成了故乡满山漫坡的牛羊,羽化成了庄稼地沿埂守望的一排排向日葵,热烈奔放,一带黄金。

现在要紧的事情就是静等时间,静等堂弟雷厉风行的动作,静等碉楼在故乡的一隅,向着天空生长。此刻,我要把这个追问历史、衔接时空、传承文脉的秘密告诉风。使者般的风啊,请你尽快传遍整座山林。

我读得不好,但这位加拉巫沙写得好啊。

写散文的人,通常都容易自负,因为他们大都经历过一种煎熬。散文高手,几乎等同于情书高手。尤其倒回去三四十年,谈情说爱,不靠票子说话,不靠车子说话,不靠房子说话,因为这几样,相互都缺,便主要靠情感说话。而当面言情,又往往羞于出口。于是,山盟海誓,寄望鸿雁传书。想想看,情书是那么好写的吗?现实里素静的人,在情书里得激情澎湃;现实里狭窄的人,在情书里得博学多才。为了俘获对方,情书会将当事人改造得面目全非。故而,多数散文作者,主动或被动,有意识或无意识,都有过刻苦的文字历练。当他们不再玩弄情书的把戏之后,曾经的咬文嚼字,曾经的字斟句酌,用来鼓捣散文,通常比较灵验。而恰恰正是这些写散文写出了点名堂的人,特别容易虚胖,特别喜好上下嘴皮一碰,发出怪异的声响。

对那些名气稍大些的散文写手,诸位如有兴趣,不妨上网搜搜他们的自述、演讲或访谈之类,几乎不会让人失望,一定可以见识不少惊吓他人或欺骗自己的傻话。因时间宝贵,我不举例。尽管我也像小崔一样,抽屉里有一大堆“证据”。说这些,只是真诚地期望,各位获奖者不要骄傲。二等奖、三等奖、优秀奖不必骄傲,就是拔尖的一等奖,也不必骄傲。因为文无第一。可能写得比你还好的那个人,此刻或许就坐在你的身旁。只不过他没有你的运气。

名 人

这些年来,名人行情,大有牛市之势。各处比学赶超,编撰史志成风,发掘乡贤上瘾。哪怕昔日一块穷乡僻壤,亦能镶嵌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的锦绣文字。

只看眼下,“观山品水”“诗文颁奖”之类活动,议程愈加讲究。主席台不坐上几位“著名”水货,彩是剪不动的,幕是揭不开的,仪式是启动不成的。其实,就连操办者,除开晓得来客虚虚实实的头衔,亦难以说清赝品们的来龙去脉。杂花野卉茂盛,嘉宾举止怪异,餐宴上小小座签,不留神摆错一个位子,会当场败掉半桌人的胃口。

话虽这么说,我内心深处,却钦慕质地优良的名人。前些日子,一月之内,两赴安徽合肥,就为完成自己景仰贤达的夙愿。

安徽乃名人大省,合肥系名人大市,仅凭我浅陋的见识,便可列出一份长长的名单。但阴差阳错,多次瞥见的安徽,只是火车飞驰中的浮光掠影。想想可叹,活了大把年纪,人生几近收摊,却连皖地尚未踏足,岂不愧对自己。

进得合肥,主人个个气定神闲,显现出沉稳与大气。邀你东去西往,先看肥东,复瞧肥西,再随意喝茶吃饭。自然,依当地俗语,必尝“肥东肥西老母支(鸡)”。凉拌也好,清炖也好,红烧也好,都是久违的土鸡美味。唇齿留香的幸福中,未忘来意,我幾番提及名人话题。主人莞尔,含笑劝慰“已有安排”。

浩瀚巢湖,西北岸边。安徽名人馆,好一座徽派“宫殿”。占地面积6.5万平方米(九个标准足球场大小),建筑面积3.8万平方米。这般规模,就名人专题场馆而言,国内最大,世界第一,已属板上钉钉。

该馆汇聚古往今来的安徽翘楚,个个赫赫有名,多达五千之众。馆舍内外,氤氲开文韬武略、彪炳史册、声震环宇的圣贤气象。这叫人震撼,亦同时感动。主人别树一帜,不用虚构史实、谬托伟人,不靠道听途说、涂抹灿烂,只是静静地将客人带来,让顶天立地的名流,济济一堂,对我们进行一场集体接见。运气、福气充溢于心,循序前行,令人步步顶礼膜拜。而重温安徽、再来合肥的念头,就萌动在留连忘归的此刻,并想象出日后呼朋引类、联袂而至的快慰。

我十六岁那年,十八岁的战士蔡永祥英勇牺牲。入伍仅二百四十余天的新兵,凌晨守卫在钱塘江大桥。从南昌到北京的764次客车隆隆驶来,蔡永祥迎面跃身而上。一截横卧铁轨的粗大木头,被他拼死搬开的刹那,整个人卷入车底。

通常说,名人的声名,与业绩挂钩,需岁月积淀。而未及弱冠之年的蔡永祥,视死如归,无异于以瞬间的爆发,轰动全国而盖棺论定。如今,究竟还有多少人,未曾忘掉这位勇士呢?我是记得的。1966年,告别少年,开始朦胧醒事。年初校园里的阅报栏前,在黄昏的阅读中,泪流满面的我,記住了县委书记焦裕禄,记住了新华社记者穆青;年底捧着收音机,一句不落地听完了蔡永祥。仅就年龄而言,后者是与我挨得最近的名人。危急关头,人家能挺身而出,成就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而我会怎样?曾问过自己,且问出咬牙切齿的狠劲:“你行吗?”实话说,应对突如其来的凶险,与血气方刚无关,与老当益壮无关,可能义无返顾顶上去,亦或许一念之差退回来。想当年少年有志气,以憋足一口气的方式记住蔡永祥,连带着,竟依稀未忘,他的故乡是安徽。

这回在肥东,无巧不成书,听闻蔡永祥的出生地,正是城南长临河。我的探访,倏地变得单一,远离古代包拯、近代李鸿章等当地名人,而回返少年情结,专注于与我仅差两岁的偶像。

又一日,肥水以西,三河古镇,杨振宁的出生地。我预先请示领队,独自先行造访杨氏旧居。东西向一溜狭长的老屋,屋内每件展品,以各自不同的“经历”,述说着同一个聪慧孩童,如何在外婆膝下,蹒跚学步,牙牙习语,识字描红。数年后,这位翩翩儿郎,离开三河,走向厦门、北京,远涉大洋彼岸,成为三十五岁获得诺贝尔奖的才俊,成为专业领域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标杆,成为享誉世界的物理学泰斗。

东端最后一间屋子,旧居陈列的尾声。面向南墙,意犹未尽的瞻仰者,驻足于一帧《人间晚晴》的照片。杨老与翁帆,手牵手,走进一片盛开的油菜花。热烈的金黄,恩爱的伉俪,湛蓝的天穹,祥和的原野。二十八岁与八十二岁的融汇,谱写出惊世骇俗的世纪情歌。人世间的美好,单就琴瑟和鸣,难出其右矣。这亦让一切损人不利己的花边鼓噪,徒留笑柄,映衬出无事生非者做人的荒谬。

见识过众多假货,仰慕名士的初衷始终未变。庆幸自己,每每受到杰出人物精诚之气的触碰,仿若谛听到怦然心跳。合肥神奇,先后不过数日,胸腔里屡屡摇荡开来。

任芙康,四川达州人。1975年毕业于南开大学中文系。历任《天津文学》编辑室主任,天津市文联《艺术家》《文学自由谈》主编,编审,天津市写作学会副会长。199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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