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越走廊上的多民族音乐研究

2021-09-09 06:54李延红
民族艺术研究 2021年4期
关键词:族群少数民族民族

李延红,白 雪

今天的大量历史学、考古学、语言学、民族志乃至现代分子人类学研究成果表明,中国东南和西南乃至向四周延伸的更广阔区域的古代先民,乃是发源于两广地区的古百越集团、今壮侗语 (侗台语)民族。新石器晚期,这个集团就有人群分化并由发源地向海南、东南亚等方向迁移的痕迹。秦汉后随着中央对岭南越人的治理、开发和北方族群的南迁等,这条人群迁徙路线逐渐发展成一条贯通中国南北与东西、外接南亚和东南亚乃至环太平洋一带的重要经贸通道,也是百越、苗瑶、汉等诸多人群迁徙、交流往来的民族通道。民族学者称之为 “百越走廊”或“百越古道”①参见陈保亚 《百越走廊及其向茶马古道的转型——从词与物的传播说起》,《思想战线》2012年第6期;李富强 《百越古道:一个历史的考察》,《百色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李星星 《论民族走廊及二纵三横的格局》,《中华文化论坛》2005年第3期;潘汁 《侗台语民族、百越及南岛语民族关系刍论》,《广西民族研究》2005年第4期;徐杰舜、李辉 《岭南民族源流史》,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20世纪50年代初,田联韬先生最早踏上这条民族走廊西北边缘的 “苗疆”②“苗疆”是明清时期对湘黔一带未被开发的少数民族聚居区域的泛称,并非只是指苗族地区。腹地——贵州,以对该省多个世居民族音乐的收集、整理、创作开启了本学术板块的研究之路。七十多年里,田先生与他不同时期培养的第一、二代学生主要着眼于黔桂粤琼操壮侗语的多个世居民族,以及与之共生的汉族和非汉族人群,由一地多点到定向定点、再到多地多点,持续形塑、拓展着本专题研究的空间与边界;同时,也以立足本土、彰显特色的多维多向实践,逐渐形成以关注文化多样性和地方差异性等为起点,由对单个民族音乐文化的整体和局部研究融入“文化共生”或 “区域”“跨境”等视角,兼顾共时比较与历时变迁、学术与应用、传统与当下等面相,以及渐向壮侗语族乃至更大音乐文化圈 (层)纵横贯通的研究态势。今从学术史、学科史角度,对田先生最早启动的这个充满弹性和学术前景的研究板块进行回顾、整理与展望,是以继往圣,更为开来学。

一、黔桂粤琼多民族音乐研究:学术塑形与团队架构

中国对南方非汉族群及其社会文化 (包括音乐)的调查研究起步较早,但真正针对音乐且有较大进展的是在1950年后,尤其到20世纪80年代全国 “集成”等项目启动、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科正式确立之后才有了快速发展。田先生作为最早一批深入西南苗疆腹地的初代学人、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科的奠基者,也最早撬动了中国族群音乐研究的西南板块,并在半个多世纪中带领本学术团队不断拓展、创新,搭建起本专题领域的学术框架和传承脉络。

七十一年前,田先生随费孝通任领队的西南民族访问团到贵州慰问演出,期间对几个主要民族 (苗族、布依族、彝族)的音乐收集、整理和创作,成为他在日后一直关注西南,并从中 “孵化”出壮侗、苗瑶、藏彝等几个学术领域的缘起。1960年任教中央民族学院 (今中央民族大学)后,他20多年间几乎走遍了整个西南乃至全国几个主要的少数民族聚居区,并培养了40多名少数民族大学生。尤其是在1963—1980年间,他又4次因教学、创作而重返贵州,并及广西, “定向”考察黔东南、桂东北的苗族、侗族音乐,还最早培养出日后从事黔、桂壮侗语族群音乐研究的3位二代学人:张中笑 (侗族)、杨秀昭 (侗族)和马名振 (回族),奠定了以贵州、广西壮侗语族群为主的基本研究格局。

1980年后,田先生的学术重心转向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理论体系建构和云南傣族、藏族等族群音乐研究,同时致力于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专业方向建设和少数民族硕、博士研究生培养。此后他陆续招收、培养了30多位硕、博士研究生,其中包括21世纪后培养的6位从事黔桂粤壮侗语族音乐研究的博士。③分别是:李延红 (汉族,2007年)、何岭 (布依族,2008年)、黄妙秋 (汉族,2009年)、刘玲玲 (布依族,2011年)、 孙婕 (布依族,2013年)、谭智 (壮族,2014年);除李延红外,其余皆为杨秀昭培养的硕士。本阶段,田先生对本专题领域的切实关注、指导和引领主要表现在三方面:其一,借主持大型科研项目④《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少数民族音乐”分卷)《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中国少数民族宗教音乐》《贵州大歌现状调查》《中国少数民族宗教祭祀仪式音乐研究》等。和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会等平台,团结、带领包含本专题二代学人在内的地方学者,以学术共建的方式,夯实、完善单个族群音乐文化的局部和整体研究;鼓励地方学者结合本地区位和民族文化特色,将研究引向深入。其二,以对黔桂等地族群传统音乐存续问题的切实观照①如田联韬 《对我国少数民族多声部民歌发展提高的设想》,载中国音乐家协会广西分会、广西壮族自治区群众艺术馆编《多声部民歌研究文选》(内部资料),1982年,第13—19页;田联韬:《对广西壮族自治区少数民族歌手班的祝贺与期望》,《民族艺术》1996年第1期。,对多声部民歌 (侗族大歌)的相关探讨②田联韬:《侗族多声部民歌与歌唱习俗》,《中国音乐》1992年第1期。等,引导地方文艺工作者、学术界关注族群音乐文化的“当下”和 “文化共生”现象,拓宽研究的空间与维度。其三,通过指导6位博士对黔桂粤侗族 (北部方言区)、壮族、布依族、疍民③疍民是主要生活在广西、广东、福建沿海一带的水上居民,虽属于汉族,但长期受陆地居民的歧视,社会地位低下,从而 成为一个特殊的汉人群体。等族群音乐文化 “传统”与 “当下”事象的考察与研究,进一步丰富、拓宽本专题研究论域,细化、深化单个族群音乐研究。

此外,先生早年为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专业方向培养的两位学者杨民康 (白族,首届硕士)、和云峰 (纳西族,首届博士),自留校起便协助先生的研究生教学,并于21世纪后招收培养二代硕、博士研究生。近十多年他们也因教学、科研而介入到本专题研究,提升团队 “造血”功能的同时,更为本研究板块带来更多上升空间。比如杨民康长期专注民族音乐学本土化和音乐民族志方法论,在仪式音乐、南传佛教音乐、跨界族群音乐等研究领域卓有建树,并对与本题相关的云南傣族等多个民族、东南亚掸傣系族群的传统音乐文化深有研究。2006年起,他因参加其博士导师曹本冶先生主持的仪式音乐研究项目开始关注海南,对海南黎族、苗族、汉族仪式音乐展开个案与比较研究④杨民康、符美霞:《海南传统仪式音乐文化志》,北京:中央音乐出版社,2021年版。;同时,也通过指导二代博士李玮霖、董宸、白雪对滇桂傣族、壮族等区域或跨境族群音乐研究,主持并带领两代博士开展 《侗族大歌》 “音乐认同”课题等,尝试接通境内外壮侗语族群及其与文化大传统乃至东南亚文化圈等关联。和云峰一直致力于藏缅语族音乐研究,并在族群音乐文化史书写、西南 “茶马古道”、少数民族音乐 “非遗”保护与传承等方面成就显著。近年他也以音乐艺术管理和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双重专业背景介入到本研究板块,并通过策划举办 “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论坛、 “中国民间音乐周”等应用性学术活动,指导、培养二代博士张璐(2012年)对 “茶马古道”云南段,博士孙莉 (2020年)对中越跨境京族音乐文化的调查研究等,为本专题与茶马古道接通和向东南亚及海上丝路延伸等提供了准备。

如上,这个田先生最早开辟的南方族群音乐研究一隅,经过他与早期二代学人开疆拓土的奠基性工作,他与本学科二代教师的亲身示范、持续拓展和引领,渐在21世纪通过三代学人更加细化、扎实的个案研究和多维、多向探索,在空间范围、对象论域、视角方法等方面皆有了极大拓展,并整体呈现出由点及面、由局部到整体、由地域到区域乃至跨界等的发展态势。尤其是近几年,田先生及其学术团队对 “跨界” “廊道” “流域”等区域视角的引入和实践,不仅重塑着本专题研究的空间与边界,也使师生三代的学术足迹在南中国族群音乐研究的学术版图上连接成片,进而呈现出一个以贵州和广西为中心,跨涉西南与华南两大片区并向四周海陆蔓延,中间和边缘又与 “藏彝走廊”“苗疆走廊”⑤21世纪初贵州民族学界提出的一个走廊概念。与因族群移动而形成的 “民族走廊”所不同的是,它是因军事治理等而修建的一条官道,由湖南沅陵经贵州通向云南,成为明清时期汉文化进入西南地区的重要通道。见杨志强 《文化建构、认同与 “古苗疆走廊”》,《贵州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茶马古道”“南方丝路”“海上丝路”等多条廊道勾连交错的空间轮廓。而由于壮侗语族群与古越人的族源关系,后者在整个南中国和境外分布广泛等,都让它相较于其他较内向性的 “走廊” “古道”有着历史的纵深性和空间广延性,特别是面向世界和未来的一面,从而学术前景也更加开阔。所以从这个角度上,田先生及其学术团队以往和当下正在进行的诸多实践,无疑为这个愿景的实现奠定了基础,指明了方向。下面笔者便结合三代学人的现有成果,重点对黔桂粤琼壮侗语为主的族群音乐研究加以论述。

二、西南族群音乐研究:以关注文化多样性与地域差异性为起点

西南是少数民族聚集的中心,历史上族群迁徙流动和民族文化交流频繁,因而也成为我国民族学及与此关联密切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重要学术空间。贵州居于这个板块的中心,历史上一直是 “苗夷杂处之地”,也是元明中央王朝由湖南过境镇守云南的 “苗疆走廊”的中枢,并有藏彝走廊、茶马古道、南岭走廊、百越走廊等多条民族走廊、古道交错①田先生师生涉及这些区域的研究,参见路菊芳、孙莉 《藏彝走廊、茶马古道与南方丝绸之路——田联韬与学生们的川滇黔藏缅语族音乐文化研究》,刘嵘、梁怡 《“武陵走廊”音乐文化研究的微观学术史叙事》二文。见 《民族艺术研究》2021年第3期。,成为明清以来主流文化与西南族群文化的交汇、共生地。今仅世居民族就有18个,其中的苗族和布依族、侗族、水族、仡佬族人口居全国首位。所以贵州 (包括广西)作为 “历史形成的民族地区”②即西北走廊、藏彝走廊、南岭走廊。参见费孝通 《谈深入开展民族调查问题》,《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82年第3期,第 5页。,对其民族音乐进行感性和学理认识的初始,都必然会以文化多样性和地区差异性为起点,并有注重跨越与整合研究的特点。

其实对于西南地区和族群音乐文化的多元性和地区差异,田先生早在参加民族访问团时期便深有认识。他在1951年就曾指出,贵州各地苗胞的语言、服装、风俗和音乐舞蹈等存在或多或少的差异,并且也注意到苗族、汉族民歌文化的交流或传播。③田联韬:《贵州苗族音乐的初步介绍》,原文载 《西南音乐》1951年第5—7期,本文出自田联韬 《走向边疆——田联韬民 族音乐文论集》,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0年版,第41、42、46、48页。这让他后来无论是从事音乐创作还是教学,都特别注意族群音乐在不同地区的风格差异和地域特色,并逐渐形成了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视野和比较研究的特点④此方面的例子可见田联韬 《侗族的歌唱习俗与多声部民歌》,《中央音乐学院学报》1992年第3期。详细分析参见李延红 《从实求知问学落地:田联韬先生的少数民族音乐教育思想和传承实践》,《民族艺术研究》2021年第1期。。这也直接影响到不同时期二代学人对贵州少数民族音乐的考察与研究。

1963年随先生调查黔东南苗族、侗族音乐的张中笑,1980年代初走上学术道路后便在先生关心、支持下立足本省少数民族音乐,从本民族音乐研究开始,逐步拓展到同语族的其他族群 (如水族)再到整个贵州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对本地族群音乐理论的局部和整体建构做出重要贡献。他在谈及贵州少数民族音乐文化特征时就曾多次指出:贵州山多、民族多,多民族大分散、小聚居的分布格局,形成了 “音乐文化的 ‘多元与小块’的特征”⑤张中笑:《民族音乐学与贵州》,《贵州大学学报 (艺术版)》2006年第2期。。具体实践中,他对侗族音乐的研究虽以 “北侗”为主,但却是基于侗族南、北方言区音乐文化比较之后的有意选择;而他21世纪初对侗族两大方言区差异与成因的分析⑥张中笑:《差异与成因——侗族南北部方言区音乐文化比较研究》,《贵州大学学报 (艺术版)》2001年第1期。,从地域风格角度对贵州北侗地区民歌 “色彩块”的划分等⑦张中笑:《北部侗族音乐文化考》,《侗学研究》,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8年版。,都是在跨地域比较的基础上得来。这种取向也成为与他同时期贵州民族音乐学者群体的共同特点。

在前辈学人奠定的学术格局基础上,21世纪后的四位博士又在民族音乐学本土化语境下,结合当时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的现实处境,从各自的兴趣和立场出发,对多元的贵州少数民族音乐文化 “传统”与 “当下”面相给予观照。如身为汉族的李延红,其博士论文⑧李延红:《北侗婚恋礼俗音乐文化考察研究》,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选题即是在对侗族两大方言区音乐传统的诸多比较基础上得来。与当时学界热衷于族群音乐原生性、族性等取向相反,她关注受主流汉文化影响、音乐文化具有杂糅特征的北侗,具体以明清以来受主流 “礼”之规范较多,并与南侗同类礼俗用乐存在明显差异的两性交往和婚礼用乐为研究对象,通过共时与历时考察,在 “多元一体、分层”①是杨民康在费孝通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基础上,结合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阶层分化特点而提出的一种观点。见 杨民康 《贝叶礼赞——傣族南传佛教节庆仪式音乐研究》,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3年版。格局和主流/非主流、本土/外来、南侗/北侗、侗族/汉族和其他非汉族群 (如苗族)等结构性框架下,分析、解释两类礼俗活动及其用乐的形式特征、文化传统及其历史形成过程等。刘玲玲和孙婕的博士论文都是研究本民族——布依族的传统音乐,分别着眼于地域性较强的黔西南布依戏和黔西地区的小打音乐。刘玲玲关注布依戏在 “一定地域范围、历史空间及其交融区域中形成的民族文化地域性特征”②刘玲玲:《贵州布依戏研究——以贵州省册享县布依戏为例》,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第1页。,特别是与相邻的广西壮族 (北部方言区)及其戏剧 (即北路壮剧)、八音之间的亲缘关系,以及布依族文化与汉族、壮族北部方言区文化的交流、互动等。她在跨行政区划和跨文化比较中探源索流,并结合历史、地理、社会等阐释布依戏的地域性文化结构性质等,为该研究领域提供了较新的视角和观点。孙婕的研究虽有 “非遗”保护等现实目的,但对小打音乐文化特性的分析也是放在黔西地区的特殊历史文化空间中进行,后者是明清时期因黔滇通道和汉族移民等而形成的多民族杂居区,具有文化多元等特性,她由此入手展开历史源流、音乐形态风格等方面分析,为当下作为国家级 “非遗”项目的小打音乐的保护、传承与研究等,提供了较为翔实的案例支撑③孙婕:《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视野中的布依族小打音乐》,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而与三人皆专注于 “传统”的历史形成、当代变迁等面相不同,何岭秉承了田先生对 “当下”新生事项的现实关怀,对21世纪初贵州少数民族地区普遍存在、拥有广泛受众的 “民间新兴唱片”产生兴趣,并在先生支持和鼓励下大胆以此为博士论文选题,借鉴音乐传播学、符号学等理论方法进行了跨学科研究④何岭:《民间音乐新兴唱片研究——以贵州部分地区民间音乐传播现象为考察案例》,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博士论文, 2008年。。尽管当时该选题似有些“离经叛道”,但在十多年后的今天,当各种新媒体、自媒体等传媒手段被少数民族局内人广泛使用并成为本民族音乐与文化传播、传承新渠道时,再回望这项研究,不能不佩服师生的超前意识和对 “当下”研究空间的开拓精神。

此外,在以民族为单位的族群音乐研究框架下,尽管1950年以来我国的民族 (音乐)调查研究带有清理家底和从整体上建构的意图,但限于条件等,实际研究中却常按行政区分别进行,故而会割裂了民族音乐文化的整体性和完整性。同时,也由于以往受时代、思想意识形态等影响,我国的少数民族音乐研究长期只涉及民间音乐一类,其他如宗教音乐多被忽略,或是归于民间音乐之下,研究内容亦欠完整。因此,从1980年代起,田先生主持或参与的几个全国性大型项目,便有民族音乐文化整体研究和建构少数民族音乐理论体系之意。21世纪后相继出版的这些成果中⑤主要有:田联韬主编:《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杨方刚、张中笑主编:《贵州 少数民族祭祀仪式音乐研究》,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杨秀昭主编:《中国少数民族宗教音乐研究 (广西卷)》,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便包括了田先生和本专题一二代学人完成的多篇著述⑥主要包括:周建明、王汉光、田联韬合作 《仫佬族传统音乐》,张中笑的 《布依族传统音乐》《水族传统音乐》,马明振的《侗族传统音乐》,张中笑对贵州和贵州侗族祭祀仪式音乐的整体和个案调查,杨秀昭及其学术团队和本专题二代博士对广西少数民族宗教音乐整体和壮族、侗族、仫佬族、毛南族、仡佬族、布努瑶支系包括天主教等仪式音乐的个案研究等。,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以往 “局部”研究所带来的局限,为西南壮侗语各民族音乐研究的进一步深入等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和基本认知框架。但客观地说,直到今天,有关跨省壮侗语民族音乐文化的比较或相关性研究,仍是需要继续加强的方面。

三、“共生音乐文化圈”:华南族群音乐研究

被黔、滇、粤环绕,与越南北部接壤并有部分临北部湾的广西,是古代百越的发源地,也是历史上许多民族迁徙、流动地。早在20世纪上半叶,中外学界便对华南边境内外广泛分布的百越展开了语言学、民族学、历史学、考古学等方面的研究,发现在这些地区存在一个百越文化圈,甚至是 “澳泰文化圈”。学界基本认可这个区域曾经是以华夏文明为代表的大陆文化之外的一个完整和独立的文化圈。①潘汁:《侗台语民族、百越及南岛语民族关系刍论》,《广西民族研究》2005年第4期。由此,从华夏 “边缘”建构中心并由此形成的知识体系和学术传统,成为两广地区族群及其文化研究的特色之一。

1978年起,田先生的第一代学生杨秀昭在广西艺术学院民族艺术研究所 (下简称“民艺所”)开源建点,开始了有组织、有计划地研究广西民族音乐的活动。杨秀昭的学术坐标及发展方向定位很明确,即优先研究当时在国内尚属空白却又在音乐学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乐器学、乐律学和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理论。他与同仁先后承担了 《广西少数民族乐器考》 《中国少数民族乐器志》项目,对广西及周边少数民族乐器在乐律学、音响学、乐器学等方面进行了细致、深入的阐释,影响显著。而在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理论方面,他在1995年撰写的 《壮侗语各民族音乐文化论纲》中首次提出 “共生音乐文化圈”的概念,并对广西、贵州及周边少数民族音乐理论研究进行了纲要性探讨。他指出:“壮侗语各民族的音乐文化,整体上实际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共生音乐文化圈,对之进行宏观的整体性研究更能全方位地从纵深理清各民族的音乐文化传统,明确其坐标,认识其特征……”②杨秀昭:《壮侗语各民族音乐文化论纲》,《艺术探索》1996年第3期,第130页。根据他的分析,壮侗语族 “共生音乐文化圈”的共性特征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音乐文化的生存背景,涉及族源同根、母语同源、生态相似、习俗相类等;二是音乐文化的内部特征,包括隶属民俗层面的歌节、音乐文学层面的头腰脚韵、歌种层面的叙事歌、音乐织体层面的多声部民歌、音响材料层面的青铜乐器与竹制乐器,以及音组织层面的三音音列与四音音列。

从学理认识层面来看, “共生音乐文化圈”的提出与费孝通先生1978年提出的 “民族走廊”学说有相同的学术考量,即出于对西南少数民族历史和现实问题的认识,以及对 “单一民族”研究的反思和批判。③费孝通:《谈深入开展民族调查问题》,《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82年第3期。但不同的是,后者的阐发是基于对历史上民族迁徙现象的考察与总结,意在揭示一个区域整体内各族群间的流动性与交互性,进而概括该区域各民族互动交融的关系格局。而 “共生音乐文化圈”则是着眼于对音乐文化外部和内部特征的剖析,目的是想从宏观上对壮侗语各民族音乐文化进行整体研究,进而探讨这一族群音乐文化的共生性。

建立 “文化圈” “文化网”的宏观整体视野,正是杨秀昭及其同仁们开展广西及周边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关键,由他负责的研究生教育与培养也是以此为学术根基逐步铺开并引向纵深。在历经30年的研究生教育和学脉传承中,杨秀昭在先生的支持和关心下,与民艺所师生围绕壮侗族群共有的 “歌节文化”“多声部民歌”“青铜乐器”“竹制乐器”和 “宗教仪式音乐”等领域,开展了多方面、多角度的研究,为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研究做出了较为突出的贡献④较有代表性的有杨秀昭对毛南族丧葬仪式音乐、侗族多声部民歌及歌节文化、广西少数民族乐器的研究;卢克刚对广西少 数民族 “八音”的研究;苏沙宁对仫佬族祭祀仪式音乐、竹筒琴、骨胡等乐器的研究;肖文朴对瑶族 “度戒”及 “还盘王愿”仪式音乐的研究;吴霜对壮族72巫调的研究以及邢磊对壮族铜鼓音乐的研究等。。除此之外,民艺所承办的国内外重要学术会议20余次,每次会议都设有 “壮侗语各民族音乐研究”专题⑤如 “全国音乐艺术院校研究所工作研究会” (1990年)、“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学会年会” (1995年南宁、2002年黎平、2010年南宁)、“广西南宁第五届ICTM多声部音乐学术研讨会”(2017年)等。,还成立了 “侗台音乐研究会”,为推进中国与世界多国壮侗语族音乐研究与学术交流发挥了积极作用。

从研究范式的角度来看,对壮侗族群共生音乐文化开展整体性研究可以概括为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之 “族群模式”,这种模式突破了以往单一民族研究的局限,强调西南地区作为 “民族走廊”的多民族交互共生之历史事实,以此来重新认识和概括西南地区人文音乐形态,对于建立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宏观整体视野具有重要的学术意义。但从实际操作层面以及具体的研究规模来看,与该模式相关的研究课题仍以 “定点”个案研究为主,继而从 “点”到 “面”,积少成多并连成 “板块”;尽管有部分成果涉及中国与东南亚跨界族群音乐研究,但在学术思维和研究观念上,更多地体现出中观层面的比较研究的特点,其问题意识仍然聚焦于中国内部的族群历史文化和音乐形态特征,属于以族群、地域为对象的基础性研究,尚未形成 “由内向外” “由我至彼”的宏观学术格局。

四、“中间圈”与 “蛋糕夹层”——跨界意识之觉醒

1980年,田联韬赴云南德宏调研,一方面是为 《孔雀公主》的创作,另一方面也是为 《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舞蹈卷》少数民族音乐分支的撰写收集资料。在此次田野调查的基础上,田先生首次提出了 “跨界民族音乐”的概念,并呼吁中国民族音乐学家展开跨境民族音乐考察研究。①田联韬:《中国少数民族传统音乐》,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3页。先生的倡议,在2011年杨民康发起的 “中国与周边国家跨界族群音乐文化”论坛得到积极响应,此后经二、三代学人及学术界同仁从学理到实践的持续推进,今天已成为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重要动向。

从地理区位来看,广西和贵州偏于内地,不似云南易于开展 “国境线两侧”族群音乐文化比较研究②云南傣族等跨境民族研究情况,参见董宸 《云南傣族与孟高棉语族音乐研究》,《民族艺术研究》2021年第1期。,但由于壮侗语族 “共生音乐文化圈”本身带有跨界族群的性质,因此也不可避免地纳入 “跨界民族音乐”研究的学术格局中。对此,杨民康从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层面并借用王铭铭的“中间圈”理论③参见王铭铭 《中间圈:“藏彝走廊”与人类学的再构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第186—191页。,做出了精准且独到的见解,他指出:“西南少数民族文化作为汉字文化圈和南传佛教文化圈之间的 ‘蛋糕夹层’,既不言而喻地存在某种文化自在性和主体性,同时也在跨界族群和 ‘中间圈’两端,分别对于境外的南传佛教为主的诸东南亚文化圈和境内的汉字文化圈呈现出一定的依附性……而在 ‘中间圈’ (少数民族文化)与 ‘内圈’(汉族文化)的结合部……我们的研究视角,应该集中到西部少数民族音乐文化与内地汉族传统音乐文化长期以来形成的互融、互渗关系上面。”④杨民康:《壮侗语族文化语境下的侗族大歌研究——代主持人语》,《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第5—6页。与早年间的“国境线两侧族群音乐文化跨地域比较研究”的方法角度不同,“蛋糕夹层”“中间圈”学说的提出,将西南少数民族跨界族群音乐研究提升至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层面上,呼吁学者们在东南亚与汉族的交叠地带,重新理解中国西南地区的族群互动和文化互融现象。

本专题领域对上述理念和视角的相关实践,较为集中地体现在2011年杨民康主持的《侗族大歌再研究》课题成果中⑤杨民康、杨晓、李延红、赵晓楠:《传统与变迁:侗族大歌再研究》(课题结项成果,将出版)。。作为项目主持人,杨民康提供了他将侗族大歌放置于壮侗语族文化语境和跨界文化背景下,从族群与文化认同、传统音乐文化传承与当代变迁角度展开相关探讨的研究思路与基本观点。在他看来,具有 “蛋糕夹层”特点且处于“中间型”地带的侗族,因未形成全民信仰的局面而较易受到国家、政府的干预,并在现代社会中更容易导致变迁、整合及同化,形成 “原生层:族群文化”和 “次生层:旅游文化”两个层面,和主要依赖国家、政府、学界在场等而向外输出、交流及被域外文化世界 “征用”等特点。①李延红:《南侗 “大歌”现状调查——以贵州省从江县侗族 “大歌”现状为案例》,《歌海》2010年第6期。作为子课题负责人的李延红,具体以对侗族大歌 “舞台化”“乡村传承” “学校化”三个方面的调查研究,借助 “国家与社会关系互动”理论视角,探讨了1950年以来国家权力与外部力量介入侗族大歌传承,侗人社群通过侗族大歌与“国家”及外界进行连接等问题。②杨民康、杨晓、李延红、赵晓楠:《传统与变迁:侗族大歌再研究》第六、七、八章;李延红 《“国家在场”与侗族嘎老 的乡村传承— —以贵州省黎平县“十洞”地区两个侗寨为例》,《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为观察、解释 “中间地带”跨界族群音乐文化事象的当代面相,提供了较具典型意义的研究案例。

延续 “跨境”和 “蛋糕夹层”的研究思路,三代学人孙莉③孙莉:《京族 “哈节”音乐文化传承变迁研究》,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20年,指导教师:和云峰。将目光投向跨中越边境的京族。她首先通过对广西东兴京族哈节、越南广宁省芒街茶古亭亭节及芒街万宁亭节的考察,厘清了哈节的由来和与之相关的宏观语境,而后从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的 “原生层”和 “再生层”两个层面入手,探讨京族哈节音乐文化传承、变迁与重构问题。在 “原生层”,她以对中越哈妹在节日中演唱的三首哈歌的比较分析,从旋律骨干音、旋律框架、核心节奏型及音型、旋律走向、调式调性等判断出京族哈歌曲调变异的现象;在 “再生层”则主要剖析 “他者”关注,即地方政府、传播媒体、研究者,乃至旅游业、文化产业给予的 “人文关怀”。

从 “共生音乐文化圈”到 “国境线两侧族群音乐文化跨地域比较研究”再到“中间圈”与 “蛋糕夹层”,我们可以看到学术层次和学理认识在不断提升,但从田先生及几代学生的研究实践来看,广西和贵州的少数民族 “跨界”研究意识尚处于起步与觉醒阶段;中越跨界族群音乐文化研究主要依托广西地处沿海、沿边的地缘优势,因而更多关注 “国境线两侧”,研究重点往往倾向于 “外圈” (东南亚文化)和 “中间圈” (境内少数民族文化)的比较研究;至于 “中间圈”与 “内圈” (汉族文化)之间的种种关系,以及在此基础上提炼出的民族关系史、政治制度史和文化 (音乐)交流史则较少涉及。因此,将“外圈” “中间圈”和 “内圈”结合在一起,展开区域文化研究,将是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亟待转型的方向。

五、“流域”与 “通道”——区域图景之构建

20世纪80年代前后,西方民族学、人类学者在 “定点”民族志基础上,提出了 “多点”民族志概念;2003年,美国民族音乐学家赖斯 (Timothy Rice)构建出基于 “多点”的民族音乐学研究模型④Rice.Timothy,“Time,Place,and Metaphor in Musical Experience and Ethnography.”Ethnomusicology 47(2):pp.151-179.。很快,“多点音乐民族志”的研究观念开始在国内流行,并逐渐形成一种 “区域”图景的建构。作为范式创新的一个出发点,区域研究可以帮助我们超越以往 “点状”认知的局限性,超越 “单点”民族志之间缺乏关联的局面。从这个角度来看,区域研究能够更好地帮助我们实现文化整体观照的人文目标。

在田先生的学脉中,黄妙秋对两广白话疍民音乐的研究、杨民康对海南黎族道公祭祀仪式音乐的研究,以及白雪对右江流域壮族嘹歌及歌圩活动的研究,最能体现这种“多点”和 “区域”研究的特点。黄妙秋的博士论文以广东、广西两省的边缘人群——白话疍民的音乐文化为研究对象,分析研究其与主流文化、周边他种文化、新兴文化相互交流、互动、磨合乃至整合的动态过程。值得注意的是,黄妙秋对两广疍民音乐文化的研究将视野聚焦于我国18000公里的海岸线,一方面在历史悠久的海洋开发和海上航运贸易的 “走廊”中,系统整理、研究濒危的水上传统音乐文化品种,另一方面在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思路下分析疍民音乐文化与汉族内陆主流文化的互动融合过程,为中国的水文化以及族群文化互动研究增添了可贵的一笔。

无独有偶,这股 “重返海洋”的蓝色开发浪潮在杨民康对海南黎族道公祭祀仪式音乐的研究中亦有体现,且研究视角不仅关注“海上丝路”中 “人”的流动,同时也兼及“物”的流动。①民族学中,“‘走廊’学说更关注于 ‘人’的迁徙流动与文化间的交互接触,‘通道’研究则更关注于 ‘物’的贸易流动 和文明间的传播打通。”张原:《“走廊”与 “通道”:中国西南区域研究的人类学再构思》,《民族学刊》2014年第4期,第4页。在研究对象的选择上,民族学领域的 “物”主要围绕茶叶、马匹、盐、木材等物品展开,而民族音乐学领域的 “物”则多以乐器为主。杨民康对海南黎族道公祭仪吹打乐的相关研究是这一研究思路的典型②杨民康:《海南黎族道公祭仪吹打乐的跨时空关系比较研究》,《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他基于田野考察所获海南黎族道公祭祀吹打乐器资料,结合中国南方少数民族及越南、菲律宾等周边国家和地区的同类乐器进行比较,揭示了海南黎族传统音乐及乐器包含有诸多跨族群——地域 (国家)分布的文化元素。与之相似的研究课题还有杨秀昭及其民艺所同仁对中国与东南亚青铜乐器、竹制乐器、独弦琴、二胡等乐器的跨界比较研究③如陈坤鹏对广西与东南亚胡琴类乐器的比较研究;张灿对中越独弦琴音乐文化的比较研究;高嬿对中越竹制乐器、铜制乐 器的比较研究;李亚楠对中越天琴音乐的比较研究等。。然而,与民族学领域基于 “物”的流动开展的 “通道”研究相比,现阶段国内民族音乐学学者基于 “乐器”的流动开展的跨界族群乐器比较研究在 “通道”或 “区域”图景的形塑上还略显薄弱,主要表现为对器物形态及使用层面关注较多,对区域社会变迁之多重因素的交互作用和多种关系的复合一体的过程关注较少,简言之在区域社会历史图景的建构上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与黄妙秋和杨民康对海岸线及 “海上丝路”的关注不同,白雪将研究视角锁定于偏内陆的江河——流域面积约40000平方公里的右江流域,试图在流域单元的架构下探讨大河文明的历史和命运。白雪在其博士论文基础上修改出版的专著④白雪:《音声—社会形态互构——右江流域平果壮族嘹歌及歌圩活动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原博士论文题目为 《音声—社群形态互构——广西平果壮族嘹歌及歌圩活动研究》(2014年)。中强调了 “流域”研究视角的重要性,并将 “右江流域”作为一个认知单元去观照壮族嘹歌和歌圩活动。她对 “流域”视角的引入主要出于两方面考虑,一是从 “歌”的角度,她认为 “流域”是文化多样性的承载单元,也是物的交流、人口的流动以及文化传播与分布的线路,在“流域”的系统架构中,歌书、歌手、歌圩和歌在大大小小的流域线条网络中形成一个个区域扇面,每一个扇面同时也是一个文化的子系统,其中包含传统文化知识生产、传承、保护、文化生态多样性等诸多现实问题。二是从 “圩”的角度,她视 “流域”为自然资源的群集单元,在流域时空中分布的村落格局是右江流域乃至整个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市场圈、祭祀圈、婚姻圈形成的关键;通过流域将一个个村庄连接起来,探讨某一特定区域范围内的集市网络交换关系、宗族关系以及信仰和祭祀活动,有助于构建人、地、水互动的 “流域”范式,有可能突破传统研究重视客观文化表征,忽视地域关系、族群关系的局限。

与 “跨界”概念相比,“流域”“区域”或 “走廊” “通道”等概念更注重族群间的流动性和交互性,注重一个历史形成的区域文化空间内各民族音乐文化互动交融的关系格局,从这个角度来看, “流域” “走廊”“通道”等学说与 “跨界族群音乐研究”在研究观念和方法论上构成了某种互补映照,是对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进一步细化与拓展。但从现阶段研究成果来看,此方面研究亦处于启动阶段,亟待向纵深发展。

六、“定点”“深耕”——个案研究的回归与超越

纵观近30年来田先生及其学生们的研究实践不难发现,对于西南地区少数民族音乐的研究,其研究方法与理论视角具有一定的递进性和关联性,整体上显示出从 “微观—定点—传统民族志”向 “宏观—多点—非传统民族志”演进的态势。

然而,一个不可回避的事实是,民族音乐学的 “立身之本”是田野工作,基于 “宏观—多点”研究思路的 “跨界族群音乐研究” “多点民族志”等研究方式,尽管在分析和比较西南地区多元的族群关系方面至关重要,但在这种研究模式下展开的田野工作普遍具有一种跳跃性,往往是跨越几个田野点,而非基于某一特定田野点进行 “深耕”。这种对宏大叙事的关注很容易使学者形成一种整体视野和比较宽泛的框架去分析族群及族群音乐文化,但民族音乐学研究最需要的内部视角和他者眼光则相对变得单薄,使研究者和读者难以在较深的层次上理解和把握调查对象。因此,如何从这种较宏观的阐释与分析回到民族音乐学对音乐表演、仪式细节的关怀中,回到音乐民族志的深度描写中,并在地方社会的历史流动空间架构中做出某种超越,将是西南地区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下一步反思方向。

在田先生及其学生们的成果环链中,此类 “定点” “深耕”长期扎根于社区的音乐民族志调查,以谭智的博士论文 《那坡壮族女巫之声的音乐民族志研究》①谭智:《那坡壮族女巫之声的音乐民族志研究》,中央音乐学院,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较具代表性。该文直面田野工作中所遇到的各种文化事象,以广西那坡当地仪式活动和声音场景的丰富细节来实现作者的分析与描述,通过考察那坡壮族女巫 “蔓”的行巫仪式活动、女巫之声在仪式中存在的结构及形态样式,以及女巫不同的活动场域,由点及面地探究与 “巫”相关的典型音调在其间的存在方式及内涵意义,进而阐释女巫之声与其生活世界的相互关系。就相关壮族行巫仪式及其音声研究中的音声与仪式、音声与信仰,以及音声与生活的关系问题而言,谭智的研究无疑提供了一个翔实的音乐民族志个案文本,亦是相关研究的深化和推进。

与此类扎根于境内社区的音乐民族志研究相比,杨民康的博士后仲立斌对新加坡华人公共空间中的华语流行歌曲表演研究则体现出由 “定向”深耕到 “多向”拓展的研究趋势,即扎根于境外华人社区(或曰:华人离散族群)的音乐民族志调查研究。在其 《建构空间、凝聚族群——新加坡巴刹的华语流行歌曲表演》一文中,仲立斌以自己在新加坡访学期间的实地调查为基础,将巴刹②是新加坡共和国成立之初,政府为了将沿街叫卖的小贩集中起来管理而有规划建造的公共建筑设施,来自马来语pasar,即市场、集市的意思,是新加坡城市中典型的公共空间,也是新加坡 “最华人”的地方。参见仲立斌 《建构空间、凝聚族群——新加坡巴刹的华语流行歌曲表演》,《中国音乐》2021年第2期,第124—125页。华语流行歌曲展演活动置于新加坡多元种族社会的文化脉络中进行探讨,并指出这一表演事项在凝聚华人离散族群、建构传统华人文化空间方面发挥重要作用,体现出 “华人公共空间、华语流行歌曲和离散华人身份认同”三者间的关联。除了对境外社区的关注外,仲立斌在研究中对 “空间”“身份认同”“流行歌曲”等热题的讨论也为此类以 “音乐与离散”为主题的研究提供了问题意识的切入点和相关方法路径。

结 语

1978年费孝通先生提出 “民族走廊”概念和 “全国一盘棋式”的整体规划格局以来,经过学界广泛的讨论、实践,突破民族单位、行政边界和共时性研究视角的区域研究模式,成为21世纪以来包括民族音乐学 (主要是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在内诸多学科领域高度重视的研究范式,并在近年国家倡导的 “一带一路”经济文化政策的推动下不断升温。根据诸多学者的厘辨和笔者的梳理,这些命题虽各有侧重,但基本都同时强调了几点:一是一定地理空间范围 “人”或 “物”的流动;二是区域空间的历史形成过程;三是有限的整体观和关系互动的视角;四是重塑族群及区域文化研究的 “本位”观和 “中心与边缘互为观照”的达成目标。其中,前两点是此类区域研究模式与传统区域研究的基本区别,后两点则向我们展示了一种更加开阔的学术视野和更高层级的学理认知。

但是也如杨民康先生所说,带有 “区域音乐文化板块”特点及以族群、民族、区域为对象的基础性研究,至今仍是较主要的研究课题;“通过‘走廊’连通 ‘板块’”以及通过音乐文化分层研究以达至整体性、全局性观照的课题类研究,虽然已经初见成效,但是尚处在启动和上升阶段,亟待在摸清家底、布局之后,向纵深发展。①杨民康:《联横合纵:中国少数民族音乐迈向“多元分层一体格局”的跨世纪转型》,《民族艺术研究》2021年第3期,第73页。本专题亦是如此,尤其是后类课题研究,目前仍是展望多于现实,任重而道远。不过正如田先生常给我们的教诲:在尽可能多地了解少数民族音乐文化整体知识的情况下,选定某个族群或某一音乐类型、领域等作为主要方向,制定短期或长远的目标和规划,而后逐个突破,实现对某一民族或课题的整体、宏观的研究。先生用后半生实现对中国境内五大藏区 (三个语言区)传统音乐的整体研究,本专题前辈学人基于长期实践逐步实现着的跨境、跨界尝试等,都为吾辈树立了榜样。愿以此为起点,脚踏实地,将壮侗语族群音乐文化研究继续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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