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悲剧理论再思考

2021-09-10 21:31张婷玉
学习与科普 2021年5期
关键词:亚里士多德诗学张爱玲

张婷玉

摘要: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在西方文艺理论史上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它突破了艺术门类和时空的限制,不仅适用于古希腊时期的戏剧,也适用于现今具有悲剧意识的小说。张爱玲的小说有着强烈的悲剧感。因此,本文以张爱玲的小说为例,分析研究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所论述的关于悲剧的人物、悲剧的情节以及悲剧效果的理论。

关键词:悲剧理论;《诗学》;亚里士多德;张爱玲

引言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一书中对悲剧做了系统的讨论,并首次对悲剧下了明确的定义。虽然其悲剧理论提出时是针对古希腊的戏剧,但也同样适用于具有悲剧意识的小说。张爱玲的小说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人性的弱点和阴暗面在她的小说中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其小说几乎都是以悲剧结尾,小说中人物的悲惨境遇更是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因此,本文以张爱玲的小说为例,分析研究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所论述的关于悲剧的人物、悲剧的情节以及悲剧效果的理论。

一、悲剧的人物

关于悲剧所描写的人物,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十三章中对此提出了一些看法,他认为:“第一,不应写好人(这里是指十分善良、公正的好到极点的人——引者)由顺境转入逆境,因为这只能使人厌恶,不能引起恐惧或怜悯之情;第二,不应写坏人由逆境转入顺境,因为这最违背悲剧的精神——不合悲剧的要求,既不能打动慈善之心,更不能引起怜悯或恐惧之情;第三,不应写极恶的人由顺境转入逆境,因为这种布局虽然能打动慈善之心,但不能引起怜悯或恐惧之情。”[1](55)由此可见,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悲剧应该描写可以引起怜悯和恐惧之情的人物。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才可以引起这种情感呢?

(一)悲剧应描写犯“错误”的“好人”

亚里士多德认为,犯了“错误”的“好人”(这不同于上文中提到的十分善良、公正的好到极点的人)可以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他在《诗学》第十三章中提到了这一观点,他说道:“此外还有一种介于这两种人之间的人(指十分善良、公正的好到极点的人与坏人之间的人——引者),这样的人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而他之所以陷于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犯了错误。”[1](55)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十五章中对“好人”进行了更为详细的阐述,他说道:“悲剧是对于比一般人好的人的摹仿,……诗人摹仿易怒的或不易怒的或具有诸如此类气质的人,也必须求其相似而又善良,例如荷马写阿喀琉斯为人既善良而又与我们相似。”[1](65)由此可见,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应该描写的是比我们一般人好,并且与我们一般人相似的“好人”;虽然这样的人在道德、品质上是善良的,但是他并不是好到极点的完人,所以他才会犯错误。“好人犯错”这一理论在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身上得到了鲜明的体现。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原本是一个纯洁且充满上进心的女学生,她为了可以继续留在香港读书所以去寻求她的姑妈梁太太的帮助,希望她可以资助自己继续读书。在葛薇龙知道了她的姑妈是以勾引男人为手段来使自己过荒淫生活的人以后,她还是搬进了她的姑妈梁太太家。她自信的以为自己能够抵挡得住梁太太家声色犬马生活的诱惑。可是她自身的虚荣和软弱使她逐渐沉迷于这种奢靡的生活,在虚荣心和物欲的陷阱中越陷越深。薇龙由当初纯洁上进的学生彻底沦落为一个交际花,最终变成了一个以引诱男人来为她姑妈和浪荡公子丈夫乔琪乔赚钱的工具。

薇龙是一个“好人”,她纯洁善良且充满上进心;而她的悲剧命运就在于其对自身抵挡诱惑能力的错误估计以及她强烈的虚荣心和物欲,这些“错误”使得她最终堕落为一个交际花和赚钱工具。那么,在亚里士多德看来,“好人”犯“错误”的方式都有哪些呢?

(二)“好人”犯“错误”的方式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十四章中谈到了犯“错误”的三种方式。第一种是有意识的犯错而导致的悲剧,他说道:“叫人物知道对方是谁而有意作出来,欧里庇得斯也曾使美狄娅这样杀死她两个儿子。”[1](61)而第二种是无意识当中犯了错而导致的悲剧,他说:“或者叫人物作出来,但他作这种可怕的事时不知道对方是谁,事后才发现他和对方有亲属关系。”[1](61)第三种是虽然在无意识当中犯了错,但发现真相后悲剧得以避免发生。他说道:“执行者不知对方是谁而企图作一件不可挽救的事,及时‘发现’而住手。”[1](61)有意和无意这两种犯“错误”的方式在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身上体现得尤為明显。

《心经》是张爱玲非常独特的一篇作品。主人公许小寒是一个骄傲美丽的姑娘,她有着在外人看来无比幸福美满的家庭,但是她却爱上了她的父亲。她明知道这份感情是违背伦理道德的,但还是无法放弃这份畸形的爱情;她把自己的母亲当作情敌,甚至还有意挑拨离间父母之间的感情。许小寒最终认识到:“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地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2](94)

许小寒有意的去犯错是这场悲剧发生的主要原因,但是许峰仪无意中对女儿畸形情感和行为的默许也是悲剧发生的重要原因。请看小寒和父亲关于情感问题的对话:“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2](81)这根本不像一场父女之间的对话,俨然像是一个女人对她情人的试探。由此可见,许峰仪无意之中所犯的错误无疑给小寒畸形感情的增长提供了种种机会,促使了这场悲剧的发生。

二、悲剧的情节

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情节是行动的摹仿(所谓‘情节’,指事件的安排)”[1](36);“剧中人物的品质是由他们的‘性格’决定的,而他们的幸福与不幸,则取决于他们的行动。”[1](37)他还说道:“情节乃悲剧的基础,有似悲剧的灵魂”[1](37),足见情节在其悲剧理论中的重要程度。那么,情节都包含哪些成分呢?在《诗学》第十一章中亚里士多德提到了悲剧的成分,他认为:“‘突转’与‘发现’是情节的两个成分,它的第三个成分是苦难”[1](51)那么,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突转、发现与苦难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又是怎样体现出来的呢?

(一)突转和发现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所以能使人惊心动魄,主要靠‘突转’与‘发现’。”[1](37)所谓突转,在他看来:“指行动按照我们所说的原则转向相反的方面,这种‘突转’,并且如我们所说,是按照我们刚才说的方式,即按照可然律或必然律而发生的。”[1](50)由此可见,突转是指悲剧中人物的处境由顺境突然转变为逆境。虽然这一转变是在意料之外,但又因其符合“可然律或必然律”,所以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所谓发现,亚里士多德说道:“如字义所表示,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1](50)由此可见,发现可以说是突转得以发生的原因。

《金锁记》中姜长安的悲剧就充分体现了突转和发现。姜长安是曹七巧的女儿,曹七巧的哥哥为了金钱将她嫁给了姜家的二少爷,而姜二爷作为一个有着“骨痨”身子的残废根本满足不了她正常的爱和情欲。那被压抑的情欲使七巧成了一个容不得自己儿女幸福的异化的母亲。她在小脚已经不时兴的时候给长安裹脚,借着治病的名义让长安抽大烟,几乎把长安变成了一个和她一样的病态的人。但是,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它唤醒了长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长安自从和童世舫恋爱后:“人变得异常沉默了,时时微笑着”[2](117),“自顾自努力去戒烟。七巧也奈何她不得。”[2](118)正当我们期待着长安可以脱离七巧为她安排的这个病态的、阴森恐怖的亲情世界,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美好生活时,长安却由“顺境”突然转变为了“逆境”。七巧貌似无心实则有意地告诉世舫,长安抽了十年的鸦片烟。世舫发现“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2](123)的人时,他“吃了一惊”[2](122)、“不由得变了色”[2](122)。世舫的这个“发现”,使长安转入“逆境”——彻底葬送了长安“最初也是最后的爱”[2](123)。

由此可见,有着突转和发现的情节更能引起人们的恐惧和怜悯之情。那么,情节中的第三个成分——苦难——又有着怎样的内涵呢?

(二)苦难:毁灭或痛苦的行动

亚里士多德认为:“苦难是毁灭或痛苦的行动,例如死亡、剧烈的痛苦、伤害和这类的事件。”[1](51)那么,具体来说哪些行动才是“毁灭或痛苦”的,才算是“可怕的苦难”呢?亚里士多德在《诗学》第十四章中说道:“这样的行动一定发生在亲属之间、仇敌之间或非亲属非仇敌的人们之间。如果是仇敌杀害仇敌,这个行动和企图,都不能引起我们的怜悯之情,只是被杀者的痛苦有些使人难受罢了。”[1](60)由此可见,亲人之间的“可怕的苦难”使悲剧之“悲”更强烈,更能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而张爱玲的小说就很好的体现了这一点。

《十八春》中的顾曼祯和沈世钧本来有着美满的爱情和幸福的生活,但是她的姐姐顾曼璐却亲手毁了她的幸福,制造了她的悲剧命运。顾曼璐因为自己不能生育竟然把已经订婚的亲妹妹骗到家中来让自己的丈夫强奸,想借腹生子来挽回自己的丈夫并保住自己的家庭。《沉香屑·第二炉香》中的罗杰·安白登因为她的妻子愫细将正常的夫妻生活视作禽兽行为,并且使他周围的人认为他是色情狂,他最终不堪流言蜚语的攻击而被迫自杀。可见亲人之间的冲突更能产生强烈的悲痛效果,更能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

由此观之,无论是悲剧情节中出现的突转、发现、苦难,还是悲剧中描写的“犯错”的“好人”,其目的都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怜悯与恐惧之情。那么,悲剧借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是想要产生怎样的效果呢?

三、悲剧的效果——“卡塔西斯”(kathasis)

亚里士多德在悲剧的定义中说到:“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语言……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陶冶。”[1](36)“陶冶”,在《诗学》原文中是“卡塔西斯”(kathasis)。由此可见,悲剧的效果是“卡塔西斯”,它通过“怜悯与恐惧”这一媒介产生。那么,“卡塔西斯”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呢?

(一)“卡塔西斯”的内涵

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卡塔西斯”(kathasis)一词,罗念生先生将其译为“陶冶”。罗念生先生认为:“观众看一次悲剧,他们的感情受一次锻炼;经过多次锻炼,即能养成一种新的习惯。每次看戏之后,他们的怜悯与恐惧之情恢复潜伏状态;等到他们在实际生活中看见别人遭受苦难或自身遭受苦难时,他们就能有很大的忍耐力,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使它们发生得恰如其分,或者能激发自己的情感,使他们达到应有的适当强度。这就是悲剧的卡塔西斯作用。”[1](11)那么,恐惧和怜悯之情是什么呢?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怜悯是“一种痛苦的感觉,其原因是由于人看见一种足以引起破坏或痛苦的灾祸落到不应遭受的人头上。”[1](8)恐惧则是“一种痛苦或恐慌的感觉,其原因是由于想象有某种足以引起破坏或痛苦的灾祸即将发生。”[1](8)在悲剧中,“好人”因“犯错”遭受不应遭受的苦难使我们怜悯,又因为悲剧中所描述的人物是与我们相似的人,我们因害怕自己也犯同样的“错误”,遭受同样的苦难而感到“恐惧”。

由此可见,“卡塔西斯”是指人们通过悲剧所引发的怜悯和恐惧之情这一媒介,让自己的情感得到锻炼,并最终达到适当的强度。那么,“卡塔西斯”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是怎样体现的呢?

(二)“卡塔西斯”在张爱玲小说中的体现

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中说道:“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容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2](173)这些“不彻底的人物”是与我们相似的普通人,他们因虚荣、嫉妒、自私等人性的弱点而犯了错误并遭受苦难的折磨。当我们看到《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在虚荣心和强烈物欲的驱使下由当初那个上进、纯洁的女学生堕落成一个交际花时,我们的内心充满着对她的怜悯之情;在我们得知“从此以后,薇龙这个人就等于卖了给梁太太与乔琪乔,整天忙着,不是替乔琪乔弄钱,就是替梁太太弄人”[2](44)时,我们的内心不仅有对薇龙的怜悯之情,更有对这种因虚荣和贪婪所造成的苦难可能会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恐惧之情。正是因为悲剧所引发的怜悯与恐惧之情,使我们因生活过于不幸或过于幸福所形成的太强或太弱的怜悯与恐惧之情得到削弱或增强,最终在一次次的陶冶中情感达到适当的强度,获得心理的健康。

結语

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之所以在西方文艺理论史上有着极为重要的地位,不仅因为它超越了时代的限制,更因其突破了艺术门类的界限。他提出的悲剧应当描写犯“错误”的“好人”的理论,悲剧情节中突转、发现以及苦难的理论,悲剧效果的理论,对小说、电影艺术也同样适用,其为后世悲剧理论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参考文献:

[1]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一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2]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一至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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