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霍乱》中的瘟疫书写

2021-09-10 07:22朱元平
文学天地 2021年5期
关键词:苏童

朱元平

摘要:苏童的短篇小说《霍乱》是当代文学中一个优秀的瘟疫书写文本,与其他小说中的瘟疫书写不同,值得单独研究。内容上,它故事新颖,借由瘟疫塑造了生动的人物形象,揭示了关于人的社会问题,蕴含丰富的主题;形式上,它风格幽默,叙事客观冷静,具有独特的吸引力。

关键词:苏童;《霍乱》;瘟疫书写

古今中外有许多小说都直接或间接地对瘟疫(即短期内大规模流行的传染病)进行过文学书写。一般我们只注意到其中影响力最大的几部名著,而忽略了其中相对冷门的小说,苏童的短篇《霍乱》(最初发表于《天涯》杂志1996年第1期)就属于后者,并且鲜为人知。 同时,在对小说中瘟疫题材的现有研究中,《霍乱》也一直未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它只有短短六千字,却与通常的瘟疫书写不同,让人读完回味无穷,因此,值得纳入到“瘟疫书写”研究中做一番考察。

一、《霍乱》的瘟疫书写概述

就像小说的标题一样,“霍乱”是全篇的核心,所有的情节、人物形象和主题皆围绕一场霍乱展开。可以说,没有它,就不会有这整个故事。《霍乱》的背景设置在二十世纪中国的一个小城(这个空间既非乡村又非大城市,而是介乎其中的小城,因此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和普遍性),如同老舍将“裕泰茶馆”作为舞台一样,小说的主要环境是“十味堂药店”,时间跨度为某年的春秋两季。小说以第三人称视角进行叙事,塑造了老板娘纪太太、女佣邹嫂、店员老王、九女和束太太等人物形象。

以下对故事情节作简要梳理。小说的开头颇有意思:“一个卖鱼的女人把雀庄闹瘟疫的消息带回到了城里”,可以得知,一是消息的真假无从得知,二是就算消息属实,瘟疫未必已经传到城里。类似《红楼梦》里用“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方法写王熙凤的出场,这里用传言而非真实的瘟疫场面做开头,虚虚实实,一来显示了瘟疫的骇人,二来吸引了读者的关注。

小说第二段即开始以小城里纪太太的药店为中心展开叙事,一直到小说结束。女佣邹嫂有呕吐的症状,于是纪太太急忙吩咐店员老王送她去医院。老王为了不影响药店的生意,骗人说邹嫂是被蛇咬了,后来又骗医生她是“小产”了。束太太介绍乡下姑娘九女给药店当女佣来代替邹嫂的职位。从外面得知九女其实来自雀庄后,纪太太撵走了她,她带着邹嫂遗留的银手镯忿忿地走了。街对面的棺材铺人进人出,药店却因为被传言有霍乱而生意冷清。邹嫂突然来药店找老王算账,只因她觉得后者口中的“小产”毁了她作为一个寡妇的名节。老王在街上逃跑时不小心喊出“她疯了,她是霍乱病人”,这愈发使药店的生意变得艰难。纪太太打烊三天重新开张,贴出声明“本店没有霍乱”,迎来的却是九女在众人前对药店的恶意诽谤。药店从此衰落了,纪太太新开的棺材铺也不逢其时。最后,这一段霍乱风波在叹气和愤怒中结束了。

二、《霍乱》中瘟疫书写的主题解读

苏童本人曾说过,“一个用一两句话就能囊括的短篇小说会令人生疑,它值得谈论吗?相反,一个无法用简短的句子概括的短篇小说,同样也让人怀疑,它还是短篇小说吗?一门来自语言的艺术,偏偏最终使语言陷入了困境”。 这句话揭示了短篇小说的特质,它介乎可解与不可解之间。其实我们不完全处在意义的困境中,《霍乱》可解的空间很大,它的内容超出瘟疫这个母题本身而蕴含丰富的主题。

在创作完《霍乱》20年后,苏童以“说与不说”为抓手谈了他对短篇小说创作的看法:“选择说什么,是所有小说作者必修的功课,选择不说什么,则往往是短篇小说作者的智慧,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后者决定了短篇小说的本质特征”,前后相距廿载的创作与评论竟十分契合。 当然,这里并非要以作家自己的说法来评价他,而是借助他提出的这个路径来分析《霍乱》里的瘟疫书写。

从发生学来看,《霍乱》与其说是苏童对某次真实传染病的反应,不如说是他借用这个由头,利这个特殊情境,主动发掘生活的精髓呈现给读者。他描绘的这个故事,新鲜、不落俗套,不与绝大部分瘟疫书写雷同,但又不是空前绝后的惊人之笔,因为这些真实的赤裸裸的世相从来就存在,就像在《金瓶梅》问世以前,故事就已在民间上演。苏童巧妙自如地转动瘟疫这面棱镜,使它折射出社会生活的不同面向。

首先,《霍乱》讲了什么?这从上文的情节概述就可以知道,无需重复。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我们需要从文本出发,从字里行间发现叙事者没说出来的内容,或者说没有直接显露于表面的文思(也就是主旨)。这部分尤其能显示《霍乱》与其他瘟疫书写的不同。

绝大部分瘟疫书写都会对患者(无论是某个主人公还是一群人物)的症状作直接的正面描写,《霍乱》却付之阙如。实写的只有染上霍乱的邹嫂的呕吐,其他都是虚写,比如人们口中的传闻和棺材的热销。稍稍露骨的描写也不是落实的,而是带有距离感的。因此,与其说霍乱在场,不如说是它造成的恐慌在场。例如第一段中“二十里地以外的雀庄……许多人满面赤红地昏迷在床上,头发像枯草一样往床下掉,人们说是死神每天夜里来抓那些人的头发”。

在空间的选择上,《霍乱》将叙事焦点投向相对无恙的小城而非霍乱的中心雀庄,表现通常的瘟疫书写所未反映的别样现实,这是一个聪明的做法。作家绕开最能表现生命苦痛的雀庄,不直接描写那里的尸体场面,不直接写哪怕一个人的死亡(棺材店生意好的确说明了大量死亡的发生,然而叙述的重点并非远处的死亡,而是眼前实实在在的人物与行动)。在叙事中雀庄是存在的,不过是有距离的存在,读者可以想见,那里有死亡、尸体、坟墓,有恐惧、痛苦、绝望。如果将一块石子扔进湖中,目光聚焦在涟漪的中心,便只能看到石子垂直沉到水底这一单一的事实,但是如果转而关注那一圈圈漫开的涟漪,发现波动的水纹的多姿,捕捉到鱼群的四散方式,就能发现丰富的现实。

《霍乱》中的瘟疫书写揭示了人的局限性,展示了霍乱面前不同人物各自的立场与正义,让我们看到一幅芸芸众生像。一场疫病从来不止是一次生物层面的流行,它带出了人们的“观念市场”,体现了“人是价值的动物”这一本质。在《霍乱》描写的这个场域中,最主流的价值是利己主义和物质主义。纪太太与她的药店是合而为一的,其言语和行动的出发点都是药店生意(当然是在生命安全的基础上),当得知女佣跟霍乱有联系时,她果断地断绝雇佣关系:“从今往后,谁也不许提邹嫂,不许提九女,霍乱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店里没有霍乱!” 至于女佣的身体安危,她则事不关己,高高掛起。另一边,当九女被撵出药店,她在意的不是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女东家施加给自己的屈辱感,而是在离开药店时能捡上邹嫂的银手镯。邹嫂也限囿于某种特定的框框:她被贞洁观念统摄,无法体谅同事老王的难处(他称她“小产”非出恶意)。店员们(只要没染上霍乱)是与药店共进退的,当他们守着生意冷清的柜台看到对面棺材铺生意繁忙时,不禁羡慕嫉妒起来。如果他们是棺材店的伙计,他们会欣喜于热闹的生意,然而我们可以宽容地理解他们:他们的本意并非真的希望更多人死去。

《霍乱》还揭示了社会中人与人之间隔膜、敌对的生存状况。传染病这种特殊境况一方面使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在面对相同的威胁时呈现出表面的平等,另一方面加剧了原本就存在的阶层鸿沟与社会矛盾。例如,九女作为最底层的劳动者、与纪太太相较下的弱者,她被后者强行解除雇佣,实际上体现了两者之间的阶层矛盾,而这个矛盾在之前就一直存在(虽然之前纪太太同意雇佣她,双方也彼此需要,但是两者在经济上的微妙关系是不言自明的)。反讽的是,她在霍乱中幸存,但在药店(小城)这个小社会中却没能幸存。这样看来,九女比纪太太更值得人同情,但小说并非简单地鼓励我们把同情施予所谓的“弱者”,因为后来小说交代了她在一开始就隐瞒、欺骗了纪太太,再考虑到最后她对药店的报复(“谁怕霍乱谁就得霍乱,你们这药店的人迟早都会得上霍乱”),关于她的前后故事就很微妙。 这不能不触动我们的思考:其中有哪一方更“好”吗?有谁是完全无辜的吗?

《霍乱》更多地揭示了瘟疫给人的内心世界而非外部物质世界带来的影响,生动刻画了疫病侵扰下的心灵画卷,达到了一种内在的、细节的真实。疫灾下的个体犹如一座座孤岛,对他人做着心理防备。例如,束太太在给纪太太介绍九女时,“纪太太这么说着一边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当她看见束太太脸上的一抹微笑心就凉了,她知道邹嫂的病对于街坊邻居们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相较于对社会经济层面的人物关系的描写,医学层面的叙事则少之又少,这符合《霍乱》设定的具体环境以及传统中国(包括中国文学)总体的思维倾向。通篇用了大量笔墨描绘人情世故,但是很少涉及与瘟疫直接相关的医学语汇,人物也不太了解卫生观念。九女不知道消毒是什么意思,纪太太的防疫卫生知识也仅限于拿开水擦洗店里所有东西。

《霍乱》没有直接提出有关生命的问题,但背后有对人生境遇的关切和对生存的质问。由于宗教观念的缺乏,汉语语境中的瘟疫小说较少对生死这一根本问题进行探讨,无意于想象天堂地狱,只关注平凡的人间。这一点上《霍乱》可以说是中国式瘟疫书写的一个缩影。小说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纪太太说了一句实在话,没有什么比霍乱更令人忌恨的了。死人暂且不说,活人的生计也被它搅得乌烟瘴气的。到了秋天,小城复归平安,但街头巷尾甚至空气中都充溢着一种长吁短叹的声音,有人说那是死人的魂灵与活人在一起叹气,死人和活人都在生霍乱的气。” 毋庸置疑,小说写的是“活人”的故事,甚至几乎都是疫灾外围没有受到生理伤害的健康人(尽管他们遭受了生活困扰和心理创伤)。“死人暂且不说”固然表示了瘟疫对逝者的伤害甚于幸存者,但考虑到死者已经不在,最后还是说明了“活人的生计”(现世人生)是所有人的首要关切,因为所有的人都处于“活着”的状态,无法回避琐屑而又沉重的日常。这也与当代文学的精神取向不谋而合。

三、《霍乱》中瘟疫书写的特色

不同于其他瘟疫小说,《霍乱》a给人陌生感和新鲜感,具有艺术上的独特性。

最显而易见的是它轻松幽默的语言风格,而非一番严肃的悲剧品格。一般来说,小说家们在表现瘟疫(卫生和社会的双重灾害)这种严肃题材时,常常将其附上隐喻色彩,甚至总是趋向宏大感和沉重感。相反,《霍乱》中人物面对传染病菌时的言行(例如人物言语多用问号和感叹号)和内心活动经常让读者哭笑不得,在戏谑中启发我们思考诸种关于人、关于社会的问题。

《霍乱》情节巧妙,前后呼应。九女来自人人惧怕的雀庄,这一恐怖的事实到后来才由外人告诉纪太太。作家一开始未交待邹嫂是“寡妇”,后来通过她自己之口我们才得知。小说结尾的两个“复仇”行为是对她俩出走的回应,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瘟疫母题的表现和人物形象的塑造相辅相成。虽然这篇小说以题名“霍乱”为抓手和题材,但实质上还是以人物为主体,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是它的主要成就之一。

《霍乱》内部的同类元素形成有机的对称与对照。例如雀庄和小城,境况悬殊的药店与棺材店,先后当佣人、又先后来报仇的两个女佣,骗人的束太太和被骗的纪太太……

《霍乱》采用零度叙事和写实笔法,通过超越的视角审视一场瘟疫,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或深刻的批判,没有传递希望或流露悲观。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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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霍乱》,《天涯》1996年第1期,第59-63页。

苏童:《十八相送》,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自序”第1頁。

苏童:《说与不说——谈谈三个短篇小说的写作》,《扬子江评论》2016年第4期,第5-9页。

苏童:《霍乱》,《天涯》1996年第1期,第59页。

同上,第 62页。

苏童:《霍乱》,《天涯》1996年第1期,第62页。

同上,第60页。

同上,第6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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