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日诗歌落花意象的情感色彩对比

2021-09-10 07:22霍怡
文学天地 2021年3期
关键词:全唐诗落花唐诗

摘要:考察咏花诗歌的意象,有利于探索其所反映的情感色彩和文化內涵。一方面,咏花诗歌在传统文化的背景上形成其丰富的意蕴,另一方面花格表人格的象征作用深入人心。《万叶集》是日本现存最早的诗歌总集,收集了自4世纪至8世纪中叶,且多数为奈良年间(公元710~784)的长短和歌,此段时期正对应我国唐代的开元盛世—由盛转衰—改革中兴阶段,也是我国唐诗发展的巅峰时期,更是为《全唐诗》提供无限编撰基础的重要阶段。作为日本第一代表诗集的《万叶集》和作为中国规模最大的诗歌总集的《全唐诗》,二者都包含许多吟咏花卉尤其是落花的诗歌。“落花”意象在中日两国诗歌中带有不同的情感色彩。本文以《万叶集》和《全唐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的几种花卉为对象,考察了其作为落花形象出现时所抒发的不同情感,以此探究中日古代诗人们审美意识和民族心理的不同。

关键词:《万叶集》;《全唐诗》;和歌;唐诗;落花;意象

一.《万叶集》中的落花意象:

《万叶集》所收录的4500余首和歌中约有1700首和歌吟咏植物,所涉及花的种类至少40种,其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花卉分别是“萩”、“梅”、“橘”、“樱”。而日本歌人又尤其喜爱描写这些花的短暂开放和零落时的状态,下文选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萩”、“梅”、“樱”三种花为对象,对落花形象和日本歌人的心理进行分析。

1.“萩”

“萩”属于日本本土植物,在古日本歌人心中占据特殊地位。万叶时代人们所谓的“赏花”曾为赏萩,大家常以萩花作头饰,当时的日本可以称作“萩之国度”。

而且观察咏萩和歌,可以发现日本歌人们对秋天原野里摇曳飘零的萩花格外钟爱。萩盛开的季节,是秋风吹起的季节。在万叶时代,春天是梅之时节,秋天则为萩之时。萧瑟的秋风里,萩树枝在风中摇曳,萩花的苞形花串在风中轻摆,优雅美丽,却又那么孤寂。脆弱的花瓣被秋风带向远处,散落中的萩显得那么飘零无依,这样从秋风中摇曳的树枝上飘落的紫色小花瓣便是让万叶歌人们最为心动的风景。在萩花凋谢飘零之态中欣赏其凄美,借赏萩以知物哀,吟咏出对最高美景的赞歌。

此外,由于萩枝柔软婀娜,萩花惹人怜爱,因此“萩”亦常被作为恋人、妻子或年轻女子之象征,并常常与“鹿”这个意象连用,以鹿为夫,以萩为鹿妻,描写雄鹿啼鸣,呼唤“妻子”的场面。在这样的和歌中,也往往以掉落的萩花来比喻恋人的分离,表达对爱人的爱慕之情或强烈而痛苦的思念与呼唤。如:

「秋萩の 散りのまがひに 呼び立てて 鳴くなる鹿の 声の遙けさ」(大意为:在萩花散落时,一只鹿在遥远地呼唤着它的妻子。)

(汤原王卷8 1550)

和歌中描绘萩花之妻凋落,雄鹿之夫因不舍而哀鸣,其声悠远而空灵。漫山遍野的萩花无声无息、洋洋洒洒飘落而下,带走无数思念与爱恋。萩花的逝去与雄鹿不舍的哀鸣形成鲜明对比,画面凄美,尽显物哀。

2.“梅”

梅花作为《万叶集》中登场次数仅次于萩的花卉,以其如玉似雪、清静素雅的风姿,傲雪凌霜、高风亮节的豪情为日本歌人所接受。《万叶集》中的梅花也常以落梅形象出现,如雪片般的梅花瓣翩翩落下,清雅、圣洁且悲伤,好像总能带给善感的日本歌人丝丝留恋与淡淡哀伤。万叶人爱梅、赏梅,在梅花树下把酒言欢、吟诗作赋,在接受中国文化影响的同时,也融入了本民族的审美意识,注入“大和魂”,逐渐创作出拥有本民族性格和审美特征的、温和优雅的咏梅和歌。贵族们的梅花宴所作诗歌多模仿汉诗以“落梅”为主题,歌颂落花之美。将“雪”与“梅”、“飞雪”与“落梅”联系并组合在一起,也是崇尚清风雅致的表现。如:

「わが園に 梅の花散る ひさかたの 天より雪の 流れ来るかも」(大意为:小园梅花落,尤似天上雪。)

(大伴旅人卷5 822)

似雪般的白梅花瓣在空中辗转飘零,圣洁美好又带有一丝无常之感和失意之情,这样唯美的景象受到人们的青睐。

3.“樱”

樱花在日本花卉界的地位不言而喻,在各种文学作品中,樱花的形象曾无数次地出现。樱花在每年最美好的季节里匆匆开放之后又迅速地凋零,总使人感到美的顶点就是死亡,生与死是毗邻的。樱花在《万叶集》中也往往是以落樱形象出现,荡漾着一种悲哀之情。如:

「桜花 咲きかも散ると 見るまでに 誰れかもここに 見えて散り行く」(大意为:就像看着樱花开放和凋落一样,每个观看的人都会在这里驻足并离开。)

(よみ人しらず 『万葉集』巻十二 3129)

散落的樱花是非常能代表从古至今日本人民族心理的花卉。《万叶集》中的樱歌往往描绘樱花短暂却绚烂的生命和生命结束时的宁静和素洁。樱花粉白,轻盈纷飞于晴空,不仅美得非同寻常,还象征着生命的短暂和更迭。花开时的美好会洗涤人的精神世界,令人销魂。花落时又带走人对世俗世界另一端的无限想象与憧憬,更把人笼围在它的魔性中。这种由极致绚烂迅速过渡到悲凉之死的景象,会使人心绪为之剧烈起伏,在无限的悲伤中又体会生之灿烂、死之快意。“樱花的美隐含着狂、怪与死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1]

二.《全唐诗》中的落花意象:

在唐诗的沃土上,孕育了无数美丽的花朵,即便是“落花”,仍然被描摹出其独特的韵味。以下选取出现频率较高且具有代表性的杨花、莲花、桃花作为对象进行分析,通过研究这些“落花”审美意象深入了解诗人的内心世界。

1.“杨花”

杨花,又称柳花、柳絮。《全唐诗》中共有208首写到杨花意象的诗歌,其中以落花形象居多。

杨花生长在暮春季节,无根无蒂,且生命极其短暂,一开放就会如棉絮般随风飘走,就像人的一生,未曾辉煌就陨落了。飘谢纷飞时富有美感,且作为春日即将消逝的象征,常被伤春悲时、极富情思的诗人们作为托物宣泄情怀的载体,引发出诗人的惜春之情以及对岁月流逝的无奈与感伤。如:“三月尽是头白日,与春老别更依依。”(白居易《柳絮》)

由于“柳”、“留”谐音,杨花柳絮也常出现在饯别诗中,用以渲染依依惜别的氛围,抒發诗人对友人、亲人的感伤不舍之情、相思之意和对情意长存的渴望。如李白的经典送别诗:“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分别之时杨花漫天,是对离人深切的留恋与思念。

杨花无根无蒂、飘忽无定的特质,容易促使诗人们联想到自己漂泊逆旅、无所寄托的境遇,杨花便成为他们寄托愁苦、感叹漂泊无依的伤怀之物。但在慨叹世事无常、聚散无期的同时,杨花去留随意、不倚靠他物的情状,也被赋予了自由随性、坚强勇敢、随遇而安、淡泊名利的人格精神。它们虽生命短暂、漂泊无依,所到之处不论贫瘠还是肥沃,它们都会寻找一个合适的立足之地。“轻飞不假风,轻落不委地。” (刘禹锡《柳花词三首》)

2.“莲花”

唐代之前的莲花意象往往与美丽、圣洁相联系,被视为美与爱的、清与静的和高洁人格的象征。到了唐代,愁思、悲时、无奈等许多附加的情感都也可通过“莲”来表现,残荷、衰荷、败荷等新的意象纷纷出现在文学作品中。秋荷和衰荷是唐代诗人常常选取的诗歌意象。白露凋花花不残,凉风吹叶叶初乾。(白居易《衰荷》)

莲花的枯败衰落,容易引发出文人对生命有限、好物不坚牢的感伤情绪。同时它又契合了文人着意于写秋的审美心态,与明艳的初夏荷花相比,香消叶残的莲花所具有的清凉萧瑟的空灵之美,更能体现出它动人的韵致。而这种对深秋时残落之莲的关注,实际上是对生命本体的关注,它蕴含着对生命的衰老、美的凋零、爱的伤逝等哀怨与感伤的情绪。在感叹和怜惜美好事物香消玉殒的同时,诗人们也借此抒发自己青春易逝、思念亲故之情,或对自己志向才华不得舒展而表达心中的苦闷和彷徨。

3.“桃花”

除写杨花的浮游飘散、莲花的惨败凋落外,桃花零落也往往引起诗人们的无限慨叹。桃花花姿娇美、色彩艳丽,常用来指代年轻女子。但桃花花期短促,因此除形容女子姿容妍丽外,更多抒发一种对红颜易老、青春无多、年华易逝的慨叹。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惜狂风吹落后,殷红片片点莓苔。(周朴《桃花》)

桃花在渐暖的春色里先于百花绽放,谁能忍住不去看那明媚美丽的颜色?可惜初春的狂风地吹过以后,那美丽的花瓣却只化成片片血红的颜色点缀在青苔之上,再无人观赏。美人也是如此,拥有青春与美貌之时,受众人爱慕,却于迟暮岁月孤苦飘零再无人问津。回想当年盛景,不免让人慨叹韶华易逝,惹人怀恋。桃花在风中飘荡,激起诗人无限伤感之意。

三.《万叶集》与《全唐诗》落花意象反映的中日不同审美态度

由上文可知,日本歌人喜欢萩、梅、樱,并且尤为喜欢的是秋季原野中飘零无依的萩、庭院中似雪散落的梅和花期短而易逝的樱,日本歌人以落花为美,认为美好事物的逝去本身就能在引起观者伤感的同时赋予一种虚幻的消逝之美。而观《全唐诗》中吟咏莲花、桃花的诗,虽然也进行了对落花、衰花的描写,但多是感慨年华逝去、身世飘零、英雄无用武之地、人世无常,并不会抒发由观看落花而带给人的美的享受。归根结底是中日两国因为地理环境、历史文化等诸多因素影响,古来就拥有不同的生死观与心态,才决定了两国文人在观看生命流逝之时会产生不同心理。

相比于地大物博、资源丰富、环境适宜的中国,日本适宜人居住的土地面积狭小,农业不发达,气候差异显著,自然灾害频发,这样的生活环境在千百年间慢慢养成了日本人的无常观,并使得日本人的心思特别细腻,敏感。与中国古来尚平和、大气的美不同,日本尚凄凉、幽玄、寂静之美。无常观、物哀意识及以死为美的生死观已经深深刻在日本人的民族基因里。

物哀意识,是指对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手和身体接触的事情自然地充满感情,并将这些细腻的感觉深入地品味。喜悦、同情、悲伤、失望、绝望等各种情绪都属于物哀的范畴。日本歌人有感于一切转瞬即逝的事物,感慨生死轮回、世事无常,于落花中感知物哀。柔弱的花朵在片刻嫣然后的黯然陨落,这种即将毁灭的美,比起静止的开花之美,更有让人心碎的力量。在《万叶集》的落花诗歌中,花盛开时那种对凋谢之日的预见性的担心,凋谢瞬间的遗憾和悲伤,对爱情的怀恋,对他人的思念,对死者的悼念……各种各样的哀愁爆出,从歌人敏感的视角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纤细的心理活动,引起读者共鸣。

而对于我国诗歌,“伤花惜时”是一个不朽的话题。青春与生命如朝露、如春花,虽灿烂美好但总让人感叹去日苦多、如梦匆匆。作为代表时光与生命消逝的极佳表达意象的落花,因其触目皆是、形态符合国人审美心态等因素,常借以表达惜时之情、生命消逝之痛。因此,《全唐诗》中凡出现落花形象,多是表达诗人们对年华流逝、人生苦短的叹惋。

而《万叶集》中的落花形象虽然也有对时光与生命流逝的感叹,但更多的是对这种流逝的赞美,正如川端康成主张,死亡是最高的艺术,是一种美的表现,艺术的极致就是死亡。因此他们不要求美的长存,而是赞美美的短暂性。古代日本歌人把自己比喻成樱花,追求瞬间的生命之光,企图在生灭中寻求永恒的宁静。且除此之外,日本歌人们认为一程时间的终结只是下一轮回的开始,这一点比起《全唐诗》又有所不同。受净土宗追寻乐土观念的影响,日本人时常觉得生与死是无常的,但也是彼此的开端。因此,落花在万叶歌人看来,除本身就代表了美丽事物死亡之美外,花的消逝也象征着新景象的开始,因此虽然因花落感物哀,歌人们在花落代表的时光与生命消逝这一层面倒也不会执着地感到深切惋惜。

另外,观《全唐诗》中的杨花、莲荷、桃花等落花诗,可以发现,即使同样是写落花,中国诗人对于落花的态度也较之日本显得更加活泼自然,即观花落时的悲伤程度略低。唐代诗人观盛开的花时,往往心情愉悦,从而细致自然地描绘花姿花势,营造出一种热烈、欢快的气氛,进而将诗人喜悦、高涨的情绪进一步烘托。同样当诗人面对花落时,也不会刻意回避由落花引起的各种情绪,或写落英缤纷营造淡雅清幽的意境,展现闲适悠然的心境,或写娇花之凋零衰败表达落寞的情绪和人生难料、世事无常的慨叹。但这与日本诗歌的以悲为美、以死为美在本质上存在不同。可以说,对比《全唐诗》与《万叶集》中的咏落花诗歌,可看出,唐代诗人尚淡定娴静,大气、平和、多样性,日本万叶歌人尚幽玄、纤细、苍凉,这或许就是中日两国古代诗人由对花卉的态度而展现出的不同民族心理。

参考文献:

[1]中西进.万叶论集[M].东京:讲谈社,1995.

[2]中西进、王晓平.智水仁山——中日诗歌自然意象对谈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5.

[3]中西进.日本人与樱[M].東京:四季社,1992.

[4]韩威.《万叶集》花卉意象考之“萩”“梅”[J]. 重庆科技学院学报,2020

[5]戚光宇.落红不是无情物——略谈中国古典诗词“落花意象”的悲情色彩[J].大语文论坛,2009.

[6]周正悦.中国古代文学中的落花意象和题材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16.

[7]黄晓燕.浅析诗词中的落花意象[J].文学教育,2013.

[8]姚文清.中日花文化比较——桃花与樱花[J].华侨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2001.

作者简介:霍怡(1996—),女,民族:汉,籍贯:山东省烟台市,学历: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单位:上海师范大学。

注释:

[1] 白晓光.樱.[J].日语知识,1999,(4):48~49.

(上海师范大学  上海市  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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