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故乡

2021-09-10 07:22宋扬
百花 2021年3期
关键词:宋家交通局摆渡人

宋扬

好长一段时间,那条横在村庄与场镇之间的大河,在全乡人眼中,都是双刃剑一样的存在。

大河多水,即便是在最干旱的年份,也没有断过流。没有电的年代,肩挑背扛取水浇灌,虽然辛苦一点,但辛苦的收益立竿见影。当大山上的庄稼被赤日烧焦到颗粒无收的时候,大河就是救命稻草。

上世纪六十年代,县里主管,乡上主持,在村庄的大河上拦水修坝。发电站一建,村庄通了电。通了电的村庄有了抽水机,一级、二级、三级提灌把河水源源不断地抽到地势最高的六队,再按照六、五、四、三、二、一队的顺序沿沟渠放下来。河水流遍村庄,就流出了大块大块坡度不大的梯田。在其他村庄只能种些耐旱的红苕、玉米时,我们村可以奢侈地种水稻。白花花的大米从碾米机里流淌出来。“嫁人就嫁宋家坝,遍地大米白花花”,不少吃不饱米饭的人家把闺女的未来夫君锁定在了我们村。

也有人怕大河,“嫁人莫嫁宋家坝,过河秧盆真可怕”这句顺口溜就诞生在一场“盆祸”之后。

那年夏天的暴雨连下了一天一夜。二队的经文差点死在路上。遮天蔽日的雨里,来不及换口气,经文是缺氧倒在路上的。他被人发现时,已经呛了数不清的雨水。雨虽停了,河水也涨到了一队长青的家门口。

那天,过河的大秧盆里坐了6个人。木片在水里拼命划呀划呀,还是没有较量过比箭还快的洪水。洪水起伏着,滚涌着,咆哮着往下游奔注。一开始,大家以为秧盆会斜靠在对岸,尽管会远离渡口。但那天的水真的发了疯,一路裹挟着秧盆朝下游的高滩口冲去——那里,正是水电站的大坝!几丈高的水瀑倾泻而下,盆毁人亡的结局迫近了……

学府老太爷是在大坝下游一个洄水处被人打捞上来的,神奇的是他的叶子烟烟杆还含在嘴里。其他的人都成了一具一具的肿胀的尸体,还有一位消失得无影无踪。更为神奇的是第二年的这一天,没病没痛的学府老太爷突然走了。坝上人说,阎王爷让他在鬼门关走了一回,他已经比别人多活了整整一年,阎王爷要召他回去了……

这次秧盆之祸让“嫁人莫嫁宋家坝,过河秧盆真可怕”的顺口溜就此流传开来。其实大家都不怪罪秧盆,秧盆的本来用途只是在水田里运载未成年的秧苗和成熟的稻子。无奈呀,秧盆竟成了没有大船的村庄人过河的唯一交通工具。

村里太需要一条大船。为此,支书炳恒大伯终日锁起了眉头。

炳恒大伯拿出自己打棺材的杉木,坝上两个木匠忙活一个星期,改料,对榫卯,补缝,一条大木船终于下了水。

五年后,木船烂了。炳恒大伯把情况上报到乡里,乡里又上报到县上。县交通局来了人,领导一看,河不窄,是得有一条大船。

交通局没有现成的船,县里也没有造船工厂,交通局领导也是和尚脑壳——没法(发)。有消息灵通的,说几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县有水泥船——钢筋外面浇注水泥,经事(坚固)得很。那人还说,船是那边的备用船,他们还有一条船。交通局获此消息,如获至宝。几番做工作,说好话,人家终于答应把船借给我们。

船是被交通局派出的解放牌大卡车拉回村庄的。上下车都遇到了大麻烦。换到如今,那就是一个吊车,个把小时的事。水泥船又大又重,当时,出动了坝上最会抬丧的石匠和几十号壮劳力,才让水泥船从车上滑到地面的滚木上,一寸一寸地,船被推下了水。那一天,全村看大船下水的男女老幼挤满了河两岸。

智慧的头脑往往不防备恶作剧。最开始,人们在河两岸立起两个大石礅,石礅上架起一根钢索,船的一侧支起两根铁杆,铁杆的高度超过钢索,人们拉着钢索就能过河。聪明的人们还在船首船尾各拴一条长过河的草绳,要过河的人只需要把船扯过来就可以登船。然而,总有一些心眼不好的人拼了老命拉动钢索,把船直挺挺地冲上对岸的滩涂。力气小的再拉,船纹丝不动;力气大的一使劲,草绳就断了。

炳恒大伯说,得有人看船。

有人看船,就得出钱。

羊毛出在羊身上,村上是拿不出这笔额外经费的,只能收钱。收谁的呢?村上五队可以从水电站的堤坝上过河,村上一、二、三、四、六队虽然要过河,但不可能收自己人的钱。村干部们一合计,收邻村的钱。他们已经免费坐烂了我们无数个秧盆,坐烂了我们的木船,总不可能让我们的人再无偿地给他们摆渡。

炳恒大伯接洽了邻村的支书,对方理解我们村的难处。他识时务地认可与其多绕十来里过水电站的大坝去集上,不如每次认交两分钱。邻村支书虽然通情达理,村民可不都这么讲理。为了一人两分钱的船费,摆渡的和坐船的往往争得面红耳赤。人多的时候,大家都要个脸面;人少的时候,乘船的就开始质问摆渡人收费的合理性,有时还摆出一副死皮赖脸老子就不交钱的混样儿。被催问得紧了,他们把两分钱甩在船上,侉侉呲呲地:“来来来,拿去打棺材……”摆渡人受了太多委屈,他收的钱大部分是要交给村上的,余给自己的少得可怜。摆渡人换了几拨,有的自己干着干着就倦了,有的嫌钱少,有的受不住那气……

最后的摆渡人是一对老夫妻。老两口的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后,老两口承担了这个工作。一则闲来无事,二则可以在渡口卖点烟、酒、瓜子,补贴家用。他们在渡口搭建起一个几平方米的茅草屋。老头卖酒和花生,自己也随时呷几口老酒。拉了十来年的船,他卖掉的酒没有喝掉的多。我是他的常客,5分钱可以买半两瓜子,一小把瓜子揣在兜里,正好从渡口吃到学校。许是因了这瓜子,我对老人和茅草屋的记忆才这般深刻吧!

水泥船坐了好几年,船头和船尾因為长时间在河滩冲撞,起了大豁口,露出根根钢条。村里又打报告上去,交通局协调,紧急调来一艘更大的旧钢板船。刷过暗红的油漆后,船焕然一新,像刚从船坞下来一样。

那两位最后的摆渡人拉着这艘船又过了几年。这几年里,坝上有了第一家楼房。一楼一底的房子,红红的砖,黑黑的瓦,再也不用像草房一样年年补漏年年漏了。六轮拖拉机“突突突”把砖、瓦、水泥、河沙运到渡口对岸,主人家还得雇人肩挑背扛把材料搬到宅基地,麻烦!

没有桥的宋家坝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烦!

一场大火,将修桥之事推上了议事日程。

那年夏天,空气中的水分完全蒸发了,路旁的青草干枯到一点就着。火是从一队田春家烧起来的,先是烧着了灶房,接着,整个草房被引燃。草房紧挨的是以前的地主留下的老瓦房,那一片房挨房墙接墙的房子太过密集,当大火蔓延开时,推倒某家房子隔绝火源的传统灭火办法已经失去任何作用。全坝的人都参与到灭火中,用瓷盆、水桶到池塘里、大河里取水,那些水刚倒进火坑,瞬间又被火舌吞没了……乡上立即把情况报告给县上。两台消防车一路呼啸着冲向村庄,却被河阻挡在对岸……

那场大火让32户人家失去了住所。痛定思痛,村委会决定修桥。炳恒大伯早已不在人世,永生叔接了他的班。

桥前前后后修了两次,到第四年才通车。桥通了,接着又修路,从泥巴路到碎石路再到水泥路。坝上的交通工具也有了变化,先是走村串乡的兽医辜栋梁把他那辆飞鸽牌自行车换成了烧汽油的摩托车,随后我干运输的三哥买了大货车,近些年,幢幢小洋楼的门口,已经停上了私家小轿车……

大河美丽如故。河水依然静静流淌,依然在轻轻诉说村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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