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狗?猫?鼠》中的交互性

2021-09-12 09:20朱崇科
关东学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回忆交互性文体

[摘 要]《狗·猫·鼠》作为《朝花夕拾》的首篇,呈现出过渡性和转型性的特征。其中的交互性令人叹服。在文体上,它是杂文化的散文,利用封套结构与互文结构全篇,辐射内外;在内容划分上,既有攻击现实,又有自我疗治,浑然合体;价值取向上,既有人兽之辨,同时又呈现出对人道主义的去与取的辩证,这的确是一篇佳作。

[关键词]《狗·猫·鼠》;交互性;文体;现实;回忆

[作者简介]朱崇科(1975-),男,哲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教授(珠海 519082)。

1926年2月21日,人在北京的鲁迅完成了《狗·猫·鼠》一文。作为《朝花夕拾》(前身为《旧事重提》)的首篇,此文彰显出不同于集内其他各篇的过渡性,其中的特征之一就是对现实生活的高度关注乃至缠绕,即使在涉及到情感抒发时也会加入杂文式的评论,剑指现实人物与事件,如王瑶先生所言:“其中个别篇章确实也有较浓重的杂文色彩。如第一篇《狗·猫·鼠》就是专门回击‘现代评论派的诬蔑的。文章的开头和结尾都用了大段的议论,用辛辣的笔调讽刺了‘现代评论派文人的‘媚态的猫式的嘴脸。其中作者追忆了自己童年‘仇猫的经过和心理,但也紧扣着对‘猫态的揭露和讥讽。这篇文章有明确的针对性,论战性很浓,是受了现实斗争的‘刺激而写的。”

王瑶:《论鲁迅的〈朝花夕拾〉》,《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1期。除此以外,在杂文性和叙事性上也有较高浓度,不同于《朝花夕拾》内的其他篇章,往往更具有强烈的抒情性。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对《狗·猫·鼠》一文的研究汗牛充栋,已经近乎饱和,剩余讨论创新性空间狭小,而王瑶先生的宏文《论鲁迅的〈朝花夕拾〉》可谓体大精深,代表了目前有关研究的最高水准;而有关专著,如赖建珍、郑家建著《仰看流云:重读〈朝花夕拾〉》(海峡文艺出版社,2011)、魏洪丘著《鲁迅〈朝花夕拾〉研究》(中国言实出版社,2014)等等皆有所推进,至少各抒己见、成一家之言。但这并不意味着此文的研究可以盖棺论定或停滞不前。王瑶先生曾经特别强调要注意研究《朝花夕拾》的整体性,实际上即使研究单篇散文亦当如此,这样才能探究鲁迅先生文中情感结构的关联性和角色分配,展现出部分与整体关系的巧妙搭配。比如,在《狗·猫·鼠》一文中鲁迅先生其实呈现出狗猫角色的某类同质性,如人所论,“作品中关于‘狗的部分虽然篇幅不大,却是‘猫的部分的必须……‘猫的部分虽然是文章的重头,却是‘狗的部分的继续。”

魏洪丘:《鲁迅〈朝花夕拾〉研究》,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14年,第50页。

《狗·猫·鼠》一文自有其特殊性,它如前所述具有更强的现实关怀与缠绕,但又不止于此:它既有少年鲁迅与中年鲁迅的双重视角,同时在文体上却也有更强的杂文性风格,同时更令人关注的是,鲁迅在其中呈现出很强的纠结性与悖论性。在我看来,以上种种呈现出一种复杂的交互性,而这种交互性让别具风格的《狗·猫·鼠》张扬了一种对抗、复合又统一的美感。

一、文体交叉:杂文化散文

作为文体家(Stylist),鲁迅先生不只是长于实验新文体,而且也会工于文体交叉实验,包括淡化小说情节、强化抒情性介入,其中有些变成了一种狂欢,比如《故事新编》小说集中的戏剧体《起死》,甚至是更复杂的小说性(novelness)填充与混杂;《野草》中的戏剧体书写——《过客》,诗歌体《我的失恋》等等都耐人寻味。

有关论述可参拙著《论故事新编小说中的主体介入》(台北:秀威资讯,2018)和拙著《〈野草〉文本心诠》(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狗·猫·鼠》恰恰也是一篇具有实验性、过渡性的兼顾现实与回忆的散文。

(一)封套结构

《狗·猫·鼠》的整体结构其实是封套式的,有关现实的部分成为一个硕大的遮阳飞檐,占了全文篇幅的2/5强,文中自然也有明晰的转折段落标志,“

但是,这都是近时的话。再一回忆,我的仇猫却远在能够说出这些理由之前,也许是还在十岁上下的时候了。至今还分明记得,那原因是极其简单的:只因为它吃老鼠,——吃了我饲养着的可爱的小小的隐鼠。”而结尾时却又回到现实,谋划关于如何对付猫的稳妥之计,而且还借助官兵剿匪的悖论或套路,很多时候其实也是官匪一家,“我想,如果能将这方法推广应用,我大概也总可望成为所谓‘指导青年的‘前辈的罢,但现下也还未决心实践,正在研究而且推敲。”开头从现实说法起笔,结尾又回到令人纠结或厌烦的人间,包括和“正人君子”、学者、教授之流的笔战与纠缠。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是涉及到现实/现代的叙述,鲁迅先生也自有其风格,整体上有其从容不迫之处,这恰恰可以显出《朝花夕拾》首篇散文的张扬与内敛张力,如人所论,“鲁迅的《朝花夕拾》中的作品虽然都是回忆性的散文,但其中所涉及的对现实斗争的内容无不显示出鲁迅的深刻的个性及其在对敌斗争中的从容不迫。”

魏洪丘:《鲁迅〈朝花夕拾〉研究》,第31页。实际上不只是涉及到现实斗争,他还有关于猫狗之间结仇的西方(童话)文化梳理,而在缕述自己仇猫的理由时,特别一再提及它的扰民,影响阅读或睡眠,“要说得可靠一点,或者倒不如说不过因为它们配合时候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闹得别人心烦,尤其是夜间要看书,睡觉的时候。当这些时候,我便要用长竹竿去攻击它们。”但笔锋一转,却又批评现实中某些人的铺张浪费与大肆宣扬婚配事宜(无非是类似禽兽但有文化的交配)。同时也毫不客气地表明态度,“人们的各种礼式,局外人可以不见不闻,我就满不管,但如果当我正要看书或睡觉的时候,有人来勒令朗诵情书,奉陪作揖,那是为自卫起见,还要用长竹竿来抵御的。”不希望自己被逼迫或是被打扰。

相当耐人寻味的是,鲁迅其實非常清醒于自己的角色设置、身份上升及其可能招致的批评(包括污蔑)、利用以及独特的文化价值,他在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有些青年之于我,见可利用则尽情利用,倘觉不能利用了,便想一棒打杀,所以很有些悲愤之言。不过这种心情,现在早已过去了。我时时觉得自己很渺小;但看他们的著作,竟没有一个如我,敢自说是戴着假面和承认‘同党伐异的,他们说到底总必以‘公平或‘中立自居。因此,我又觉得我或者不渺小。现在拼命要蔑视我和骂倒我的人们的眼前,终于黑的恶鬼似的站着‘鲁迅这两个字者,恐怕就为此。”

鲁迅:《两地书·九三》,《鲁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45页。其中彰显出他作为公共知识分子、启蒙者、文学家、梯子等多重角色的认知与自我珍视,这也会让他在有意识整体创制《朝花夕拾》的走向时注意保持该有的风格乃至风范,克制批判性(复仇性)、杀伤力,而走向更丰富与提纯之后的“情感结构”,从而显得更温情脉脉一些。

(二)互文(intertext)

毫无疑问,和《狗·猫·鼠》互文最为明显且集中的是小说《兔和猫》。在这篇小说中,鲁迅的仇猫情结显而易见,也容易落下口实。在此文中,兔、狗、猫同框出现过。命名为S(联想起鲁迅常用的S城指涉)的小狗温驯且听话,它并未成为猎兔的凶手,因为三太太告诫过它,“还有一匹小狗名叫S的也跑来,闯过去一嗅,打了一个喷嚏,退了几步。三太太吆喝道,‘S,听着,不准你咬他!于是在他头上打了一拳,S便退开了,从此并不咬。”而猫在一开始就是至恶(潜在凶手),“三太太说,鸦鹊到不打紧,至多也不过抢吃一点食料,可恶的是一匹大黑猫,常在矮墙上恶狠狠的看,这却要防的,幸而S和猫是对头,或者还不至于有什么罢。”而在这篇小说中,“我”偏偏(被)塑造成害猫、仇猫的形象,理由也是如前所述,猫在交配时会扰民,“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却的确算一个猫敌。我曾经害过猫,平时也常打猫,尤其是在他们配合的时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并非因为他们配合,是因为他们嚷,嚷到使我睡不着,我以为配合是不必这样大嚷而特嚷的。”

在《狗·猫·鼠》中的仇猫及其理由显然有交叉叠合,虽然鲁迅有所辩解,更多是出于其吵嚷喧嚣,如人所论,“通过这种明确的互文,《兔和猫》与《狗·猫·鼠》在故事之外就有了借题发挥的效应;鲁迅把‘仇猫‘复仇与对这类人的批评结构在一起的意思也才能不言而喻。也正是因为如此强调复仇,鲁迅为自己塑造了一个‘睚眦必报的典型性格。考虑到鲁迅深受文人笔墨围剿的情形,这种形象塑造在当时还是很有战略意义的,既起到了对青年们进行精神鼓舞的作用,也起到了自我防御的作用。”管丽峥:《〈黑猫〉与〈兔和猫〉〈狗·猫·鼠〉新解》,《鲁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8期。但实际上,通讀原文,我们更要看出鲁迅在《兔和猫》中的复杂立场,既批评造物主造得太滥,听凭弱肉强食规律发挥作用,但为人的鲁迅却又坚持某种同情弱者的人道主义,这自然会产生矛盾,但这也部分解释了为什么作为强权象征的猫(相较于可爱的小兔)会受到勇于反叛、好抱打不平的鲁迅的仇视。

同时需要说明的是,检索《狗·猫·鼠》同时期的创作,鲁迅亦在其他文本中呈现出娴熟而丰富的互文技巧和指涉。写于1926年1月3日的《杂论管闲事·做学问·灰色等》就提及,“管到‘邻猫生子,很有人以为笑谈,其实却正与自己大有相关。譬如我的院子里,现在就有四匹邻猫常常吵架了,倘使这些太太们之一又诞育四匹,则三四月后,我就得常听到八匹猫们常常吵闹,比现在加倍地心烦。”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98页。其实是重复了猫们扰民的观点。《不是信》(1926年2月1日)中则提到了狗,但这里的狗其实更多是文化意义铺陈,鲁迅先生批判了狗性与人的比附性,“照此看来,这一回的说‘叭儿狗(《莽原半月刊》第一期),怕又有人猜想我是指着他自己,在那里‘悻悻了。其实我不过是泛论,说社会上有神似这个东西的人,因此多说些它的主人:阔人,太监,太太,小姐。本以为这足见我是泛论了,名人们现在那里还有肯跟太监的呢,但是有些人怕仍要忽略了这一层,各各认定了其中的主人之一,而以‘叭儿狗自命。”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第239页。除了批判有关人士的奴性以外,又批判其疑神疑鬼的阿Q特征。

此时段的鲁迅先生在文本中也批评了“现代评论派”,在其《无花的蔷薇》(1926年2月27日)中就有涉及,“‘带住!又要‘构陷人家的罪状了。只是这一点,就已经够使人‘即使看也等于白看,或者‘看过了就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了。”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第275页。显然文中不是单一的互文,还指向了徐志摩、陈西滢等人,且以其文还治其身。简单而言,经由互文,鲁迅在《狗·猫·鼠》中的文化蕴涵显得更丰富,批判性更含蓄而饱满、视野更开阔,而同时又节省了篇幅。

二、现实与回忆:攻与受

不必多说,《狗·猫·鼠》中呈现出鲁迅立足现实、回首过往的双重实践,而这二者之间又有着复杂的交错关系,如人所论,“这篇散文正是在现实的种种言论和处境的刺激下起笔的,因此,在叙述之中必然潜存着一个现实性的召唤结构与意义指向,这样就使得文本的叙述视角不得不频繁地往返于‘过去与‘现实之间。‘童年的经验也就在视角的不断过渡与转换之中,渐渐地成长、成熟”。

郑家建、赖建玲:《〈朝花夕拾〉:“回忆”的叙述学分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2年第9期。当然,在这之间还交织着鲁迅先生现实因应的暴烈和回忆既往的温柔风格,甚至是攻与受的复杂辩证。

(一)攻击现实

我们必须还原鲁迅书写此文时候的历史现场,然后才能更好地理解撰写此文的鲁迅为何呈现出如此胶着的现实关怀,即使到了调试或净化其情感结构的《朝花夕拾》初期亦难免现实批判与犀利杀伤力。其中特别重要的就是绵延良久(1924-1926)且对鲁迅影响深远的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事件(包含“三一八惨案”),不只是和“现代评论派”的笔墨不断,而且还经历了被教育总长章士钊不当免职的冤枉(当然鲁迅后来向平政院申诉得直)。而在你来我往的文字论争中,无论是“某籍某系”,还是“流言”等各种说法都未曾停歇。鲁迅在1926年2月15日写的《华盖集·后记》中提及,他曾经评价过现在的大学生“太驯良了”,而在论战中的饱受伤害堪称日新月异,鲁迅感慨道:“我因此又写了《忽然想到》第七篇……我的对于女师大风潮说话,这是第一回,过了十天,就‘碰壁;又过了十天,陈源教授就在《现代评论》上发表‘流言,过了半年,据《晨报副刊》(十五年一月三十日)所发表的陈源教授给徐志摩‘诗哲的信,则‘捏造事实传布流言的倒是我了。”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第190页。批判转换速度之快的确是令人目瞪口呆。

而在1926年2月27日写的《无花的蔷薇》中,鲁迅先生甚至摘抄了徐志摩《关于下面一束通讯告读者们》及陈西滢《致志摩》(皆发表于1926年1月30日的《晨报副刊》)中批评自己的观点,并点评说,“虽然抄得麻烦,但我总算已经被中国现在‘有根的‘学者和‘尤其的思想家及文人协力踏倒了。”

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第274页。这其实也摆出了自己作为围殴靶子的事实,表明自己回应批判的合理性。

可以理解的是,《狗·猫·鼠》开篇伊始,鲁迅就将矛头指向了统称的名人、名学者、绅士,“我是常不免于弄弄笔墨的,写了下来,印了出去,对于有些人似乎总是搔着痒处的时候少,碰着痛处的时候多。万一不谨,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负有指导青年责任的前辈之流,可就危险已极”。甚至在缕述仇猫理由时将曾经伤害过他的章士钊直接送上了城墙头当箭垛,“听说章士钊先生是译作‘心解的,虽然简古,可是实在难解得很——以来,我们的名人名教授也颇有隐隐约约,检来应用的了,这些事便不免又要归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猫,却只因为它们嚷嚷,此外并无恶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还没有这么博大,当现下‘动辄获咎之秋,这是不可不预先声明的。”文中后半部分转到了打狗打猫的议题上来,既为自己辩护,同时也指出了他们的好斗性。

除此以外,鲁迅先生也借助如何处理猫的策略上反思人的问题,借此批判现实中依然存在的坏习惯——没原则的老好人,“经验既多,一旦大悟,知道猫的偷鱼肉,拖小鸡,深夜大叫,人们自然十之九是憎恶的,而这憎恶是在猫身上。假如我出而为人们驱除这憎恶,打伤或杀害了它,它便立刻变为可怜,那憎恶倒移在我身上了。”经由此多方面呈现,鲁迅先生其实也想借此引起更加深入而全面的批判,甚至可以延伸到革新/革命不太彻底的中华民国社会层面上来,如王瑶先生所言,“更重要的原因,是鲁迅觉得把这些自己感受最深的经历写出来,不仅是个人的事情,而且对青年人有重大的现实意义。他感到虽然‘民国已经有了十五年的历史,但社会上的思想、习俗,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发生甚么实质性的变化,仍然是‘乌烟瘴气;因此他说‘我觉得什么都要重新做过”。

王瑶:《论鲁迅的〈朝花夕拾〉》,《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1期。这的确是对鲁迅先生批判深度、广度与层次的清醒确认。

(二)自我治疗

《朝花夕拾》自有其疗治和抚慰书写者的功能,同时在创作中也变换了曾经的历史时间而变得更具有主体介入的诗学气质,如人所论,“历史时间中的《朝花夕拾》刻录了鲁迅从童年到青年时期的心路历程和生存感受,呈示了清末民初的家乡生活面貌以及记忆主体对故土风物的深切怀恋之情。但在潜文本层面,历史时间转换为主体性时间,记忆中的内容已不再是对过去的简单复现,而是通过鲁迅的心灵度量和主体判断之后,以现时的视角和对记忆进行重新审视和组合,把历史与现实、过去与现在统一在当下的情感与意义構认场域。”

魏庆培:《论〈朝花夕拾〉的时间与空间》,《鲁迅研究月刊》2018年第5期。开篇之作的《狗·猫·鼠》亦然。

进入回忆少年时段,鲁迅在作品中呈现出对两类事物的温馨回忆与衷心赞美。其中之一是写猫的传说/故事,经由祖母的夏夜讲述。少年鲁迅呈现出对猫的关心与爱护,“我躺在一株大桂树下的小板桌上乘凉,祖母摇着芭蕉扇坐在桌旁,给我猜谜,讲故事。忽然,桂树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声,一对闪闪的眼睛在暗中随声而下,使我吃惊,也将祖母讲着的话打断,另讲猫的故事了——”明显是一个经由童年中的祖母慈爱安抚成长的灵魂的常规片段。耐人寻味的是,故事中,猫原本是老虎求学的先生,而学艺到手的老虎却想猎杀师傅猫以成就霸业,幸而猫留了一手,可以上树逃避,“这是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则从桂树上就会爬下一匹老虎来。然而究竟很怕人,我要进屋子里睡觉去了。”少年鲁迅呈现出的是他的蓬勃同情心与人道主义关怀——他并非仇猫的惯犯,而是具有恻隐之心的少年。当然祖母在处理这个故事上也彰显了其情节对抗的张力和大(学生)与小(师傅)的辩证。而在我们另一种文化的比喻上,明显是老虎占据优势,所谓的“画虎不成反类猫”,但这种逻辑已经遵循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会迷惑乃至伤害少年鲁迅的仁心。

第二类事物则是隐鼠——可爱的弱势群体。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可爱的想象中的小老鼠,鲁迅甚至还引入了富有民间活力的“老鼠成亲”想象,少年的他还想亲自践行观赏,结果自然是无缘亲见,这毕竟是文化描述的存在,“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轻易便睡,等候它们的仪仗从床下出来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见几个光着身子的隐鼠在地面游行,不像正在办着喜事。直到我熬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睁眼却已经天明,到了灯节了。也许鼠族的婚仪,不但不分请帖,来收罗贺礼,虽是真的‘观礼,也绝对不欢迎的罢,我想,这是它们向来的习惯,无法抗议的。”显然作者找到了自我安抚的理由——鼠族不欢迎人类的围观,这个“失败”的心理投射文化想象无法在现实中落地的故事却反证了少年鲁迅的可爱、单纯与强烈求知欲。

另一种则是他的近似墨猴的宠物隐鼠,是少年鲁迅救治了和蛇搏斗之后奄奄一息的小东西,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它终于健康成长了,“我就极愿意有这样的一个墨猴,可是得不到;问那里有,那里买的呢,谁也不知道。‘慰情聊胜无,这隐鼠总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罢,虽然它舔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写完字。”但终于这个隐鼠还是消失了,据长妈妈说是被猫吃了,引发了“我”仇猫、打猫、战猫的行动,乃至日后的习惯。虽然最后证明结果是长妈妈不小心踏死了隐鼠,但似乎“我”的仇猫已成为习惯,“这确是先前所没有料想到的。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样一个感想,但和猫的感情却终于没有融和;到了北京,还因为它伤害了兔的儿女们,便旧隙夹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当然仇猫习惯的延续也有不同现实机缘的促发。

从某种意义上说,通过对上述两类事物的情感经历描述,鲁迅彰显出其有爱的人道主义的一面,同时也有嫉恶如仇、误伤他者的自我反省,他跟猫的复杂纠葛恰恰表征了他的坦荡本性与自我涤荡实践。面对现实的强烈批判与积极回应和对过去温馨回忆的再现形成一种对话的张力,都是对鲁迅的安抚,这可以彰显出少年鲁迅与中年鲁迅的变与不变,也可以兼具攻与受的复杂情感/思想路径。

三、人与兽的超越感

从表面上看,《狗·猫·鼠》是在书写动物们,这在回忆的部分尤其如此,但实际上此文却同样指向了(现实)人类批判,而在现实书写部分尤其明显。易言之,该文中有一个相当明晰的人兽之辨。

(一)人兽之分

有论者指出,“《狗·猫·鼠》中作者从自己的仇猫说起,谈了人们的婚礼,黑猫、猫婆和猫鬼,猫与虎的师徒关系,老鼠成亲的花纸,蛇和‘老鼠数铜钱,隐鼠和墨猴等许多传说、掌故和现实的小故事,波浪起伏,好像漫不经心地闲聊天,但实际都是以勾画‘媚态的猫为中心的。”

王瑶:《论鲁迅的〈朝花夕拾〉》,《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1期。這当然对此篇散文中猫的中心地位的强调,但同时背后却也是对隐喻的人类的劣根性的嘲讽乃至批判。

开篇伊始,鲁迅先生就批评了有关学者的悖谬逻辑——因为“狗仇猫”;鲁迅仇猫,所以鲁迅是狗,“做一封信登在报纸上,广告道:‘看哪!狗不是仇猫的么?鲁迅先生却自己承认是仇猫的,而他还说要打“落水狗”!这‘逻辑的奥义,即在用我的话,来证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说,全都根本推翻”。将人比作狗貌似具有反讽效果,但是其对手的逻辑推演却是荒谬的。

实际上,在此文中鲁迅对人兽之分相对清晰:动物类别自有其弱肉强食或遵循丛林法则,但并不添加欲盖弥彰的口实或虚假宣扬,因此残酷之余也显得自然,毕竟,貌似弱小的动物在自然界中也有存活的法宝和功能,比如繁衍快速,逃跑手段丰富等等,鲁迅写道:“它们适性任情,对就对,错就错,不说一句分辩话。虫蛆也许是不干净的,但它们并没有自鸣清高;鸷禽猛兽以较弱的动物为饵,不妨说是凶残的罢,但它们从来就没有竖过‘公理‘正义的旗子,使牺牲者直到被吃的时候为止,还是一味佩服赞叹它们。”而人类的进化也有其高明之处,比如制造工具、使用火、语言,可以及时沟通与协作,等等,但人类也有其缺点,比如撒谎、尔虞我诈等等,鲁迅写道:“然而也就堕落,因为那时也开始了说空话。说空话尚无不可,甚至于连自己也不知道说着违心之论,则对于只能嗥叫的动物,实在免不得‘颜厚有忸怩。”同时鲁迅也对人类驯化的动物身上的多余聪明不置可否。

鲁迅指出仇猫的原因在于其扰民(尤其是交配时的嗥叫),但同样他也借此批判人类合法交配前的繁琐礼仪(当然平心而论,其中也有婚恋的浪漫、温馨与千曲百折之后修成正果的感佩,不能一概而论。而男女之间的结合从资源角度看也得有竞争性和合法理由,至少一方要打动另一方才可以,否则就是动物界的弱肉强食了),“例如人们当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续,新的是写情书,少则一束,多则一捆;旧的是什么‘问名‘纳采,磕头作揖,去年海昌蒋氏在北京举行婚礼,拜来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还印有一本红面子的《婚礼节文》”。甚至推而广之,对于相对陌生的人更不必拘礼,尤其是某些帖子明显是为了彩礼/红包,这自然令人厌恶,“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给我一个红帖子,上面印着‘为舍妹出阁,‘小儿完姻,‘敬请观礼或‘阖第光临这些含有‘阴险的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花钱便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兴。”易言之,鲁迅先生对人类的虚伪礼节及冗繁礼仪相当不满,自然会大力批判。

论者指出,鲁迅批判的老辣堪称千回百折,现实与回忆、人与兽、为文痛与痒的效果之中都可以随手挪用、巧妙贯通,“鲁迅式的老辣,不是以平面镜直照童年回忆,却从当下文化界的乌烟瘴气,从自己的文章‘对于有些人似乎总是搔着痒处的时候少,碰着痛处的时候多,惹得‘正人君子挑剔‘仇猫便是狗,却又提倡‘打落水狗等等非议中入手,也就是说穿透了当下文网的哈哈镜,才回到纯真的童年。并且拿出动物道德……反讽人类文化在技术上的进步,却挽回不了道德上的堕落”

杨义:《〈朝花夕拾〉的生命解读》,《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1期。。在鲁迅的视野中,人兽之分自有其界限,人类从进化论角度看自有其优势,但从其堕落程度看,某些角度与层面远比动物伪善和卑劣,因为动物并不需要过多的幌子掩饰弱肉强食,同时人类的文明/发明中亦有钳制人类自身的糟粕,也是需要警惕的。

(二)人道主义的去与取

相当悖论的是,《狗·猫·鼠》中呈现出相当强烈的对现实及人类隐喻的批判,如人所论,“鲁迅对猫这种动物的痛恨,他是将其当作虚伪‘智识者的象征来看待的。猫意象正是鲁迅为那些虚伪的‘智识者所制作的一个活标本。”

靳新来、杨红燕:《虚伪“智识者”的活标本——解析鲁迅笔下的猫意象》,《上海鲁迅研究》2010年第2期。易言之,在该文中鲁迅对猫的批判或仇猫,除了其误认为杀害了自己的隐鼠原因以外,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它更靠近人类的伪善、叫嚣与“媚态”。

但同时鲁迅在文章中却又彰显了相当强烈的人道主义,比如他对濒临死亡的隐鼠的救治,且为它的被害找寻真相与报仇雪恨,甚至在文末明了真相的他在处理猫时亦有发展的态度,“目下的办法,是凡遇猫们捣乱,至于有人讨厌时,我便站出去,在门口大声叱曰:‘嘘!滚!小小平静,即回书房,这样,就长保着御侮保家的资格。”既批判人性的丑恶之处,同时又葆有人道主义关怀,这是复杂、矛盾鲁迅的可爱之处。而他所举例的方法亦有对人类狡猾性的潜在批评,却又是对与恶共存/共谋的现状或经验总结的尴尬借鉴。

实际上,书写《朝花夕拾》时期的鲁迅呈现出更强的包容性与体恤心,他的有意克制与情感提纯让人感动,尤其是他对青年甚至有着更大的宽容度与慈父胸怀,如他给许广平的信中写道:“有青年攻击或讥笑我,我向来不去还手的,他们还脆弱,还是我比较的经得起践踏。”

鲁迅:《两地书·九七》,《鲁迅全集》第11卷,第216页。当然,反过来,青年也可以成为他的粉丝读者、精神事业延续和新的动力源泉,而到了1926-1927年和廖立峨的密切又奇葩交往中恰恰可以更真切的反映出鲁迅先生的青年观和道德高度,其中既包含了典型性,又有个案性,甚至反映出鲁迅先生自身过于热爱青年导致的盲点和自食其果。

具体可参拙文《鲁迅“义子”廖立峨:作为广东青年的“这一个”》,《鲁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1期。反过来,从此角度看,鲁迅先生的矛盾性/悖论性更是澄明可见——他以人兽之辨批判人类的劣根性隐喻,却又高扬人道主义的大纛,热切关怀弱势群体,既含动物,又有青年。

结语

《狗·猫·鼠》作为《朝花夕拾》的首篇,呈现出过渡性和转型性的特征。其中的交互性令人叹服。在文体上,它是杂文化的散文,利用封套结构与互文结构全篇,辐射内外;内容划分上,既有攻击现实,又有自我疗治,浑然合体;价值取向上,既有人兽之辨,同时又呈现出对人道主义的去与取辩证,这的确是一篇佳作。

猜你喜欢
回忆交互性文体
另类文体巧谋篇
论迟子建抒情小说的散文化特点
地方文献专题资料搜集的实践片段
小学生空间观念培养微探
新媒体语境下艺术传播的发展及城市运用探究
数字化城市公共艺术交互性内涵研究
多媒体技术项目制作实例剖析
光影的情感魅力
考场作文的文体规范
话题作文全功略(三) 符合文体要求